“奴才在。”
“日后将各国领事招到总署衙门,把我天朝的这番诚意和要求与之商讨明白,具折回奏。”
“喳。”
皇帝长身而起,众人随着站了起来,“老五远路奔波,辛苦得紧了,今儿个不必说太多,先回府休息几天,三天后到朝中入值。”
“是。臣弟叩谢皇上。”
“军机处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
来的路上,奕誴知道,曾国藩到天津去迎迓自己一行人归来,连着几天的朝政都是草草结束,今天大约是有正经事要谈了,当下不再迟疑,带领李鸿章几个,碰头而出。
皇帝招招手,“和朕进来。”转身进了暖阁,载垣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跪倒在地,等待奏答。
皇帝拿起一本折子,递了下去,“这是潘祖荫、肃顺、彭玉麟几个人会衔上的折子,山西的事情,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了。”
六福拿过奏折,转递给翁心存,后者无暇细看,草草的翻到最后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官衔、在此次盗卖官粮大案中所贪墨的银两数字,总数不下一二百人之多。
沉默了半晌,翁心存把折子交给曾国藩,碰头答说,“皇上,山西省内除了这样哄传天下的大案,臣身在军机,燮理阴阳,职责所在,竟全无察觉,先要自请处分。”
听他说完,曾国藩、孙瑞珍几个同时把帽子取下来,伏地碰头,“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和你们没有什么相关。要说责任,朕是第一个要负责任的。”皇帝说道,“先不谈此事了,你们议一议,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之流,该当如何定罪?”
“弃市。”曾国藩第一个说道,他是奉旨管着刑部的,最有发言权,“陈士枚不提,吴衍、晏端书、和端之流,在案发之后,不知主动出首,反而争相蒙蔽,意图将所犯罪责推诿而下,这等行事,不但国法不能容,人情更是不可恕过。当罪加一等,以儆天下人效尤。”
“……故而臣想,陈士枚当处斩监侯;吴犯三人,当处斩立决。”他说道,“省内其他参与其间的犯员,以贪墨数额多少,或杀或贬,分别论处。”
“陈士枚身为一省巡抚,不顾君父,不念百姓,心中只想着一己利禄,不惜将省内所储官粮与下属联手盗卖。也正是因为他,才有了吴犯几个人越来越胆大妄为这样的罪臣,在朕看来,便是明正典刑,也毫不为过。”皇帝说道,“不过朕看过刑部报上来的供状,该员到部之后,终究还是能够如实作答,并将多年贪墨所得逐一上缴国府。也就不必显戮了,改为赐自尽吧,就在狱中行刑。”
“喳。”
“还有,将陈士枚、吴衍、晏端书、和端等所有犯员的家产全数抄没,行文各省,山西案中所有犯员的家产,一概查抄”皇帝发着脾气,口中说道,“把这些人逐一带回北京,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另外,让他们到狱中和刑场上,临场观刑”
曾国藩心中一颤,想不到皇帝于这样贪墨官员的处置如此狠辣?大异于他平日里对臣下温文尔雅之风呢心中胡乱想着,口中答应下来。
“军机处再拟一道明诏,告诉天下各省所有官员,‘法不责众’这一项古训,在朕这里休想行得通若是以为牵连的人数多了,朝廷行事之间就会畏首畏尾,便打错了盘算。武则天神龙年间,杀大臣如同屠狗,天下还不是稳稳当当的吗?”
皇帝说到这里,忽然低头问道,“怡王,你一年之中,能够有多少俸禄?”
载垣吓了一跳,他的贪名不下于肃顺,但很多都是过路财神——他是个庸人,旁的人就是求到他头上,大多也只是请他代为引荐肃顺、世铎等皇上看重的宗室近人,银钱自然拿的就少,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事情做得成做不成他管不到,但一笔接引银子,却是可以落袋平安的。他这个人又很好说话,故而一天到晚,怡王府门庭若市,往来不断。数载而下,也是大大的发了一笔横财。
今天朝政奏答,他正在嘀咕可不要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突然皇上问到,载垣一张大脸都吓白了,“奴才……奴才……”
皇帝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宗室的这幅德行,他早就知道,一直不做处置,一则是载垣、端华、华丰类人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下手解决;二来是为天家脸面计,不好一时间全数行以酷烈之法。看他吓得避猫鼠一般,心中好笑,“怎么了?连自己一年拿多少银子都不知道了吗?”
“奴才,奴才……”载垣支吾了几声,心神放得平缓了一点,方才说道,“奴才在府中,不管银子,都是奴才的太太在管……,请皇上宽限奴才几天,奴才回府问过太太,再来皇上面前奏答,可好?”
皇帝好气好笑,不再理他,转而问道,“你们呢?你们谁知道自己一年以下,是拿多少俸禄银子的?”
翁心存说道,“臣岁入正银一万六千三百两。外省冰炭二敬,并门生贽敬不等。约有两万两上下。”(这一节的数字内容,实在没有一个很正式的数据,只好以总督等封疆大员的俸禄来计算了,正银数额,是夹杂了养廉银的)。
曾国藩等几个人也分别说了,数字和翁心存相去不远,大体在三万两上下。
皇帝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这样的数额,维持一家人在京中的生计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其他人呢?翁心存几个都是军机处大员,朝中一品,本身的俸禄、京外的孝敬连绵不断,这都是朝廷允许的,其他司员类的官员呢?那些翰林院中所谓的‘黑翰林’呢?
难道真要要求天下人都像海瑞刚那样清正不阿吗?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们还做官做什么?吏治,怕是首先要从让天下从官的人,能够觉得手中的钱足够花用开始啊
皇帝一直沉默着,好半天的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哦,你们先起来吧。”他摆手说道,“如今朝用日足,朕想,各省官员,督抚……”
他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不予。司道府县以下,全数将俸禄银子,增加五成。你们以为如何?”说着话,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说,若是增加俸禄支出的话,朝廷担负不担负得起?”
“臣想,担负是担负得起的,只不过,臣担心,人心如壑,欲望难填,便是增加的俸禄银子,这些人在一时感戴天恩之后,又再重施故技,向下属吃拿卡要,最后受苦的仍旧是百姓啊。”
“你的这番顾虑,朕一直以来也在想。增加官员的俸禄之后,如何保证能够使之在日常生活起居,足敷使用之外,不在有贪墨情事?”他苦笑着摇摇头,“最终你们以为怎么样?没有任何办法嘿人心这种东西,真正是最难把握的一件事哩。”
翁心存几个无言答对,暖阁中静了下来。
命六福给众人搬来杌子落座,惊羽端起热热的**,为皇帝倒满杯中,退到了一边。“你们说说,如何能够防微杜渐,使朝廷的银子,不会落到空处?”
“…………”
皇帝突然一拍手边的御案,怒声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朝廷花钱是养你们这群废物的吗?事到临头,连一句辅弼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震怒,众人不敢说话,从杌子上滑落半截身子,跪地请罪,“臣等无能,请皇上息怒。”
“这件事若是问肃顺,他早就拿出三两个办法来了就知道颂圣、请罪,管用吗?”皇帝双腿一偏,落递站起,“都滚出去,朕懒得再理你们”
载垣几个碰头而出,皇帝在暖阁中却更加恼火,原本几个人在身前,终究是能够有一个发泄的途径,现在这几个人给自己打发出去,他们倒是可以清净了,把难题反留给了自己?可恶,太可恶了
山西大案,朝廷以重法处死了不下三十六名官员,除了吴衍、晏端书几个人之外,平阳、蒲州、潞州、汾州、大同、宁武、朔平七府;归化、宁远、萨拉齐、丰镇、清水河、托克托城、宁远七厅;直隶平定、代、保德、霍、解、降、沁、辽等八州的一级行政官员,也同日被绑缚北京菜市口行刑。
皇帝不惜杀三十余人以震慑天下贪墨行径的举动,诚然收到了一点效果,但同时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左都副御史,兼京畿道御史沈淮第一个上折子说,皇帝临以重课,虽彼等身犯律法,终究是失诸宽仁。更与天朝一脉相承,善待士大夫的祖制不合。
沈淮是皇上很看重的大臣,在旁人想来,便是折子中的言语激烈一点,但身为言官,不如此怕也不能打动帝心,故而奏折封奏上去之后,他自己,连同都察院的袁甲三等都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皇帝为沈淮所上的这份奏章大为震怒“沈淮,照你折子中所说,朕和这朝廷大员,就应该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君臣和光同尘,就是善待士大夫了吗?”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命人把沈淮传到御前,当众问道。
“臣不敢。只是臣想,这么多大臣,同遭弃市,似乎于我皇上如天之德,略有微暇。”
“呸朕看你实在是糊涂透顶”皇帝口不择言,如同粗妇骂街一般,“在你看来,朕的德行是要靠吴衍之流来维持的吗?上一年肃顺回京述职,朕问他,他说,此事必然是如偷针偷金一般的循序渐进。朕深以为然,山西省内,若是有一个人,是真心为朕、为朝廷着想的话,也不会自咸丰四年起,上下勾结,盗卖官粮,而从无一人举发了这样的一群混账王八蛋,圣人的仁恕之道,难道是为他们而设的吗?”
沈淮被斥得期期艾艾,一句话也说不来,“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的糊涂。”
“京内京外那么多的贪墨枉法之徒,也不见你沈东木上条章来,如今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犯官,你就忙不迭的跳出来了?”皇帝言语若刃,狠狠地挖苦着他,“表面上看,是为这些人做求恳,殊不知,你还不是在借援手犯官之机,讥讽朕躬,更为你自己博取一番清名?嘿照这样看来的话,你沈淮之心,仍自是龌龊过那些被杀的犯员呢”
这样武断的以人心论罪,实在是黑天的冤枉,奈何说话的是皇帝,沈淮又天生的嘴笨,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君前不可失仪,只能跪在那里,低声呜咽,“皇上教训的是,臣罪当诛,臣罪……当诛。”
曾国藩眼见皇帝一张玉容涨得通红,脸庞逐渐扭曲,知道这数日以来,军机处始终不能就惩治贪墨一事拿出什么条陈来,圣心极为恼怒,这一次是借沈淮所上奏折,拿他撒火出气来了。心中为老友抱屈,忍不住上前半步,还不等他说话,皇帝就看见了,“曾国藩,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朕还没有说你呢,你就先跳出来了?”
曾国藩大吃一惊,怎么祸水东引,到了自己身上了?赶忙跪倒,“臣,恭聆圣训。”
皇帝冷酷的格格一笑,“恭聆?朕可不敢当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心中的火气变得非常大,昨天的时候,为了惊羽伺候差事时的**太过灼热,竟然当场传敬事房,把惊羽拉下去,差一点打了三十鞭子,还是正在阁中的佳贵妃求情,方始放了过去。
这一次看曾国藩有意为沈淮求情,怒火转而烧到他的身上了,“朕知道,你是管着刑部的大臣,这一年多来,为了你弟弟的事情,刑部受你的簸弄,可是没少在朕的面前,为曾国荃说好话哩”
曾国藩可不像沈淮那样的笨拙,这样的话若是应承下来,如何得了?故而听完之后,立刻迎头一驳,“回皇上话,臣奉旨管部,却从不敢以一己之私,要挟刑部诸员,更且,朝廷有祖制,曾国荃与臣是血亲兄弟,本该避嫌,臣入仕多年,从来不敢违制而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