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旨发出,柏葰在军机处直庐望阙碰头,然后交待了所管的公事与同僚,由府里的下人陪着,黯黯然出宫门去了。
奕几个看在眼里,心中好不是滋味若是为了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好处,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不枉负了他‘中堂大人’的名位,如今却只是碍于情面,最后到手的也不过浦安奉上的十六两银子的贽敬——替他想想,也真是天下第一大冤枉事
沉吟了片刻,奕转过身来,向曾国藩几个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涤生兄?”
曾国藩本来就略显狭长的脸形更加拉得长了,身为军机大臣,内廷中的一切无不知晓,周祖培这样落井下石,实在让人齿冷诏旨发下,他就准备递牌子请起的,只是听老师说,皇上的心情极为恶劣,这时候若是贸然进言,怕是收不到什么效果。不如还是缓上几天吧?
听奕呼唤,曾国藩勉强点点头,“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想,总要为涛公尽一份心力才是的。我想单独递牌子请起,涤生兄以为呢?”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若是王爷不嫌粗鄙的话,国藩愿意与王爷同进退。”
奕感激的拱拱手,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两个人命苏拉递牌子,皇帝当然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径直传见。进到万方安和,行礼以毕,让两个人站了起来,“是来为柏葰求情的吧?”
“臣弟这点小心思,原也瞒不过圣主。”奕赔笑说道,“皇上,柏葰今年六十有四,是从睿皇帝(这是说嘉庆)起,就入朝伴君的老臣子,四十余年来宽厚谨慎,人所共见,如今一念之差,晚节不保,想来柏葰但有人心,亦当悔恨莫名……”他又跪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头,说道,“臣请皇上法外施仁,免了柏葰的罪过吧?”
“免了他的罪过?”皇帝给奕的话气乐了,“你说得好轻松今日放过了柏葰,日后呢?哪一任的乡试、会试、殿试的正副主考不是多年在朝,屡有功勋于先帝、于朕躬的?若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哪一任的官员再有这样的罪行,也要以此办理的话,还要不要朝廷选才的大典盛事了?”
奕一句话说错,给皇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曾国藩在一边看看不是事,主动越次奏答,“皇上,臣以为,王爷所言,不过是一时疏忽,并非是容此等败行之事存留于世,不闻不问的。”
“是,是,是。臣弟正是这样的意思。”奕赶忙接上了曾国藩的话头,“臣弟的意思是说,柏葰纵然有过,却并未从中贪图贿赂,更不曾收过任何人的赂遗银子,比之那些贪墨成性的官员,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他还待往下说,曾国藩暗叫不好说柏葰就单提柏葰,扯上旁的人做什么?在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奕陡然惊醒,不再继续阐述。
饶是如此,奕的话还是让皇帝火冒三丈他话中所指,分明就是肃顺想不到自己把肃顺的家抄了,人也贬出千里之外的山西,却仍是这些人言语之中的口实?他猛的转过身来,瞪着奕,“你刚才想说什么?什么不知道比那些贪墨的官员好了多少?是比哪些官员不知道好了多少?说下去”
奕哪敢再说?支吾了半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失言”
没奈何,曾国藩只得陪着他跪下去,再次救场,“皇上,臣以为,王爷的意思是说,柏大人身家清白,多年来早有明证,而科场大案,他也只是为了受人挑唆,自身并无收受条子,交通关节之行。而且,自八月初七日入闱,到九月二十六日出闱,前后历近五十日,该员一直勤勤恳恳,从来不曾有半点需索之举。礼部、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也是尽皆瞩目的。皇上,臣不是说柏葰无罪,但终究罪不至死啊”
“你们以为这样的事情朕就没有想过吗?不瞒你们说,自孟传金上折子参劾,并科场大案爆发以来,其他人不值一提,只有一个柏葰,朕心中真的是不愿意看到他也为之卷了进来”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一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柏葰为人勤恳、谨慎,更是以君子正色立朝,这样的人,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的。但偏偏就是他,这一次居然犯下这样大的罪行——你们说说,要朕如何宽宥?”
第95节科场大案(4)
第95节科场大案(4)
事涉蒙古勋贵,一品大员,按照朝廷的法度,翁心存和周祖培几个便没有了审理之权,皇帝再下谕旨,简郑亲王端华、礼亲王世铎、惠穆郡王绵愉三人,会同刑部、宗人府、内务府共同办理,一定要把柏葰在戊午年科场大案中所有违法事体一一指明定谳,具折陈奏。
审问之下,并无多少新意,更多的还是和靳祥、浦安等人所作证供相吻合之处,端华看看差不多了,命人将柏葰暂时带回去,继续收押,这一面,和刑部各堂、军机处共同商议定拟罪名一事。
因为上谕中有‘柏葰背负朕躬多次训诫之言,人臣不敬,莫以为甚’的字样,量刑的时候,首先要扣准了的,就是柏葰的大不敬罪名——只凭这一点来说,唯一的处置便是死罪,至于其他听受嘱托,交通舞弊,虽然律例上所载的也是死罪,但与前者比较起来,能够通融的余地就很大了。
不过清朝自立国以来,还不曾有一位宰相级别的大员当街问斩的前例,为朝廷体面计,为一品大员的荣尊计,料想折子报上去,总会有恩命的。更不用提朝廷有八议制度,以柏葰一品大员、蒙古勋贵之身,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贵’字,所以不论是端华几个办案王公,抑或是柏葰本人,都并不害怕,认为死罪是一定可以免的。
不料皇帝执意要杀柏葰——倒不全然是为了这一次科场舞弊,而是为了日后更加大肆推行新政,铲除朝中、外省各地方官员之间的那一派颓废、贪墨之风——即便心中再有不忍,说不得也只好牺牲柏葰了。
所以,将刑部拟好的刑罚条陈取过来看了看,除了柏葰之外,其余浦安、李鹤龄、平龄、罗洪思、靳祥几个同例都是死刑。倒是另外的几个人,如谢森樨、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王景林、陈晶彦,陈府家人胡升等几个人,因为或者为之关窍的学子并未中式、或者证据不在,虽然有罪,但尚可有宽免之道,依例或判或贬、或逐或发,都逃过了一死。
他看了几眼,低头问道,“既然是同案中人,为什么判决上另有出入呢?”
“是。臣等以为,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陈晶彦数人,所关窍之人并未中式,更且于案发之后,或者经由旁人解劝,或者由父母亲自递送,到部自首,故而缓决。”
皇帝立刻摇头,“不行”他说,“程炳彩几个人,身为朝廷大员之子,也都是荫生举人出身,难道不知道科场定例?于考前托请,从中舞弊,纵然未酿恶果,也是法不能恕尔等记住,臣下行事,当以心迹罪状论处,而不应该以公禀有无权衡”
说着话,他把折子向下一递,“拿回去,重新拟过”
这样的一语批驳,就算是为这件事最终定下了基调,端华几个人捧回奏折,各自回朝房,重新议定不提。
时令已经进入到了十月,夜来风凉无比,皇帝草草用过晚膳,对敬事房太监捧上来的牌子看都没有看,就将其打发了下去,“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酉时了。”
皇帝向外看了看,一片黑幽幽的天色,呆在这深远幽静的宫中,听着呼呼作响的北风,没来由的遍体生寒,“时间上倒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着,“六福?吩咐额里汗,准备一乘小轿,朕要到刑部去。”
六福一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到刑部去?很远呢折返一番再回来,怕是都要过了明天的子时了呢有心劝几句,皇帝的脾气他知道,不但没有效果,只怕还会挨骂,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快步出殿去了。
时间太晚,内阁、值房都已经退朝回家了,只有军机处的直庐中有人值守,屋中亮着烛光,上前拍门,里面值班的两个军机章京应门而出,一个年轻一点的是许庚身,另外一个年长一点的是徐桐。看见是他,许庚身一愣,“陆公公,可是主子有事?”
“这不吗?主子突然兴起,要到刑部去一遭,让奴才来促请两位随扈呢”
“啊,是。请容等片刻,待我二人换了朝服。”许庚身和徐桐回到屋中,换上朝服,戴上暖帽,又担心夜来风凉,各自取了一件大大的斗篷系在肩上,方才出门而去。
在二宫门口等了一会儿,眼见快到了戌时,远处有宫灯闪烁,几个乾清宫侍卫抬着一乘小轿,脚步又快又稳的到了宫门口,额里汗和六福在一边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眼睛不住到处打量。
两个人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去,报上自己的名姓,“臣许庚身(奴才徐桐),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轿子中闷闷的传来皇帝的声音,轿子不停,一路出二宫门,向外行去。
圆明园距离大清门外的刑部有着很不近的距离,只凭官轿自然难以成行,额里汗命人在圆明园正门口准备下了几辆后档马车,皇帝由六福陪着坐一辆,额里汗带着四名侍卫亲自护持,另外一辆,则是由两位军机章京乘坐的。
一路无话,到了刑部,刑部各堂早已经退值回家了,不过有值守的吏员,是个提牢司的副主事,行任,名字叫兆坚,听说御驾在这时候到了,这一惊可着实非同小可,“西大人……您敢莫是和小人说笑的?”
西凌阿啐了他一口,“我吃撑了?没事到这里和你开玩笑?少废话皇上要见柏葰你快去安排。”
“哎,哎”任主事迭声答应着,转身就跑,又给西凌阿唤住了,“你干什么去?”
“小的……这就下去开排票,把柏大人提到堂上来啊。”
“不用那么麻烦,主子有口谕,要亲自到‘火房’去见他。我问你,柏大人起居饮食,你照应得可好?”
“都好,都好。”任主事答说,“只是这几天大人腿上的疾患犯了,行动之间很是不便,未免不美。”
“老中堂身边不是有几个下人吗?也一起到火房来伺候的,这几个人呢?”
“也都在。”
“先打发他们出去。别胡说八道,惹怒了皇上,到时候没你的好果子吃。”
“哎,哎”任主事答应着,一溜烟的跑开了。
额里汗故意停了片刻,琢磨着他在火房中收拾得差不多了,方始到了门外,“主子,奴才前来复旨。”
六福打起车帘,皇帝阴沉着脸色,踩着额里汗的后背站到地上,“可都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