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心存本意是保全善类,听周祖培态度如此激昂,无端又想起了道光三十年,陈孚恩参纠劾杨殿邦的旧事,那时候,周祖培不就是这般情绪亢奋,一心要追查到底,攻击同僚以为自身仕途的吗?
他虽然不怕周祖培会掉转枪口来对付自己,但他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好忍着怒气,点头答说,“芝翁所见甚是,本官听从就是。”
周祖培面子挣了个十足十,也不愿、不敢过多得罪,当下拱拱手,笑着说道,“不敢,中堂大人言重了。”
皇帝身在园子中,也听说了这样的一番纷争,在军机处叫起以毕的时候,单独把翁心存留了下来,问起科场案的进程,“案子到今天,进展得如何了?”
“是。”翁心存把几天来的问讯结果向皇帝做了一番奏陈,随即说道,“浦安证词中涉及朝中一品大员,臣以为为保全计,是不是应该……”
“不行”皇帝断然摇头,“朕早就说过,抡才大典,国之大事。若是其中有了弊端,不管追究到哪一个,都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这件事绝对不能虎头蛇尾,让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的态度如此鲜明,翁心存不敢多说。
“翁心存,你以为柏葰在其中,涉案程度有多深?”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口中答说,“臣以为,柏大人宦途已历三朝,朝廷种种条例章法无不熟稔,尤其是这等大事,更加不敢疏忽对待。此番身涉其中,也只是为府中听用所蒙蔽,虽难逃失察之过,但也……仅此而已。”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年轻的天子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丝毫征兆。又碰了个头,“而且,臣素知柏大人为人,清廉、忠谨和而有之,不但是旗员典范,更是朝臣楷模,先皇在世的事情,也曾多有褒扬的。”最后这番话已经离题万里,不过心中一片保全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皇帝当然听得出来,展颜一笑,“翁心存,你还记得今年大年初一的时候,朕到你府上去,给你拜年的事情吗?”
“是,皇上玉趾降贱地,臣岂敢有片刻或忘?”
“当时朕就和柏葰说过,其身行得正,不过是多年教化之下,秉性把持之果,府中的下人管得住,不许他们借主人之势力招摇,方算的上是君子。”他冷笑着说道,“本年选中柏葰几个为正副主考之日,朕又再把柏葰招到御前,再三再四的叮嘱,如今看来,两番劝诫,全然落到了空处”
“既然他如此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朕又何必怜惜其人?”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你下去之后,先将柏葰府中的那个下人逮捕归案,问问他,柏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再说。”
行文九门提督,到柏葰府上去提家人靳祥,到此一问才知道,靳祥不在京中,九月初一的时候,陪柏葰的侄子钟英,出京到甘肃知府上任去了。
于是刑部行文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要求缉拿靳祥,并于拿获之后,迅速押解来京审讯云云。
这一边的公文派发出去,总要费时费力,京中则继续追查,时日渐进,越来越的涉案大员被挖了出来,除了柏葰暂时因为没有口供,可以不必提之外,其他的两位副主考之一的左都副御史程庭桂,也给人揭发出来,其子程炳彩有递送条子之事
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把他提到刑部大堂问过,承认了递送条子之事,不过他为人请托的士子并未中式。供认不讳之下,程炳彩为求自保,又供出一个人来,便是当年因为买参一案给皇帝贬回江西老家,永不叙用的军机大臣陈孚恩之子陈晶彦。
陈晶彦是兵部候补员外郎,同样被抓,还不及问得清楚明白,京中又出了新闻:工部左侍郎潘曾莹上表自首,其子庶吉士潘祖同,曾经为同乡谢森樨代送过条子——不过和程炳彩的情况相同,为之请托的人大约是实在不成器,并未中式。
之后又有前任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工部郎中李旦华假托其父之名,给程炳彩私送条子,求他托请乃父程庭桂,暗中关照一名叫做王景林的生员,程炳彩答应了下来。于是连同李旦华,程炳彩、程庭桂、王景林,一股脑的都给抓了起来,并案办理,就是那个已经告病多日,在府中休养的李清凤也没有放过,暂时交部议处。
科场大案越闹越大,只是牵连其中的各级官员,不论正副主考、各房房考就超过了三百余人,从一品大员的军机大臣,到部院微末小吏,多有牵连其中,不过人虽然抓了不少,定谳却迟迟办不下来——靳祥并未到案,柏葰在其中担负的罪责未清,其他人也只好等着。
等到十月二十六日,陕西巡抚曾望颜奏陈,在潼关地方,将靳祥抓获,已经饬司简派委员,准备押赴京中。
第94节科场大案(3)
第94节科场大案(3)
十一月初九日,靳祥被押到京中,先关在刑部大牢,准备第二天提审,不料当天晚上,靳祥用身上的腰带系在牢房的窗户上,欲行自杀,幸亏给一个夜来巡视的刑部吏员看到,赶忙喊人救治,方始没有什么大碍——也把赵光、郑敦谨几个惊出了一身大汗——这样的钦命案子,像靳祥这般重要的人证绝对不能‘瘐毙’,或者‘自尽’而死的,当下派了双岗,随时关注,另外一边,两个人自请处分,皇帝留中不发。
众人深知,靳祥一心求死,只是为了保住自家主子,若是迁延良久的话,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当下不再迟疑,把靳祥提到堂上,开始问讯。
靳祥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很是英俊,规规矩矩跪在堂下,给翁心存、周祖培、赵光几个磕头行礼,挺直的脊背,等待问话,“靳祥,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年纪?在何人府中任职?”
“小的祖辈都是蒙古正蓝旗旗下包衣奴才,生于道光二年,今年三十八岁,在我家老爷,军机大臣柏公讳葰大人府上听用。”
“本年科考乡试,你家大人为皇上钦点,入闱身担主考之职,你也随同入闱了,可是的?”翁心存问道,“而据前日本官提审本案另犯,本次科考副主考程庭桂称,题纸刻印之时,也是由他,你、及另外副主考一人的朱光标共同抄写的,可是的?”
“回堂上大人的话,程大人所言并不属实。初八日接获题纸之后,我家老爷说,题纸刻印,总以严密为先,不如不要房官抄写,改为由我家老爷及程、朱两位大人共同抄写。两位大人也都答应了。后来题纸写好之后,我家老爷自言字迹丑陋,命小人又写了一张。”靳祥声音清晰,叙事条理分明,在堂上侃侃而谈,“以上为均为事实,请列位大人明察。”
“浦安供称,他受人托请,暗通关节,并求你讲恭字十二房平龄的试卷荐上主考官,柏葰以为不妥,命你找浦安更换,此节可是有的?”
“有的。小人府中的老爷年纪老迈,每每在房中阅卷,往来登记号薄,抄写磨堪文卷,都是 由小人代劳。浦安所荐的试卷文字不清,而且错漏甚多,小的找浦大人更换一份,他对小的说,房中再无旁卷,更且为人请托,求我多加担待一二。”靳祥说,“小的回房之后,对我家老爷说,浦大人房中再无中皿的卷子,而且房考的荐语写的是‘气盛言宜,孟艺尤佳’字样,至于文中错漏,大约是誊卷的时候,由誊录生笔误所致。不当大碍,我家老爷这才点头应允,并未将此卷割弃。”
周祖培突然插话,“照你字样说来的话,平龄的试卷能够连过数位房考、主考的法眼,竟全然是你这一介奴才所能从中串联的喽?”
周祖培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善,大约的意思是不相信靳祥有如斯能力,言外之意,是要他将柏葰供出来。靳祥如何肯干?撩起眉毛看看上面坐着的周祖培,“这位大人,小人不敢在列为大人面前扯谎。以上所说句句属实,并不敢有丝毫隐晦,更加不能因为小人身份卑贱,而胡乱攀咬他人入罪。”
周祖培久掌秋曹,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什么样的话听不出来?只不过刑部大堂上,若是与之争辩,没的失了自己的颜面。冷笑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三场考罢,浦安谒见,送给小人十六两银子,因为向来如此,小人收了下来。”
翁心存突然问道,“浦安所做证供称,十六两银子是送给正主考柏葰的,给你的不过是八两银子的门包,怎么又说送给你十六两了?”
靳祥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回忆前情,周祖培偏是连这一刻也不耐等候了,“靳祥,你要老实做供,若是不然的话,本官将浦安、罗洪思传到堂上来,与你对质之下,真相自然明白,你还要皮肉受苦”
靳祥没理他,想了片刻说道,“是,堂上大人说的是,此事是小人记错了。不过浦安、罗洪思二人此来,一个是行以参拜大人的礼节,一个是门生叩门之行,有一些贽敬,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不是理所应当由不到你来说”周祖培厉声斥道,“靳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旁的用不到你来提点。”
靳祥点点头,“小的明白了。”
将靳祥详细问讯了一番,仍自押回牢房,翁心存几个人到圆明园递牌子请起,皇帝立刻传见,“问得怎么样了?”
赵光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以为,靳祥供称之言,虽是将种种罪行全数招揽上身,意图保全上官,但柏葰身为正主考,终究属听受嘱托,臣查案例,并无仅仅听受嘱托,不知交通关节,作何分别治罪明文,臣等向来也不曾办理过这样的案子,想来是否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定拟?请皇上示下。”
皇帝沉吟不语,始终没有表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对赵光的奏答不满的表态周祖培想了想,向前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讲。”
“你说吧?”
“是。”周祖培答应一声,口中说道,“臣想,柏葰若是仅仅是为了在抡才大典之内交通舞弊,辜恩藐法,便已经失却一品大员的本分。更不用提皇上登基数年来,于科考之事屡有上谕,今年元旦之期,更曾向柏葰当面训诫,想该员即便不念己身亦是科甲进身,熟知科场定例,就是默念皇上一片圣心至意,也当小心承命,踏实办差。如今反倒疏忽大意,,辜恩藐法,一至如斯置天下读书人何地?置皇上圣谕煌煌何地?故而臣以为,柏葰一案,当援引大不敬例论处”
翁心存大吃一惊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两项罪名如果落到实处,柏葰的一条老命就保不住了,只不过念及其人在朝中多年,而且久有功勋,旁的人总还有个出言挽救的余地;如今周祖培又要为柏葰加上一条大不敬的罪名?如果皇帝金口一开,再想挽救就势必登天了,所以不等皇帝有所表示,他就先出言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先不要说话。”皇帝一摆手,打断了翁心存将欲出口的话,他从御案后面站起来,绕室蹀躞几步,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为了周祖培的话心中大犯犹疑似的。
“皇上您让老臣说,老臣要说;您不让老臣说,老臣还是要说”翁心存跪在地上,难过的转过身子,望着年轻的天子,“皇上,柏葰诚然有过,但也不过是管束不严,失察之罪而已。如今若是以大不敬的罪名断然处置的话,臣恐天下人……”
皇帝心中腻歪透了用力一挥袍袖,“你想说什么?想说朕处置了柏葰,天下人以为朕是那等桀纣一般的酷烈之君吗?”
“臣不敢,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你自己看看,看看”皇帝大步走回御案,拿起袁希祖和郭嵩焘呈递上来的折子,“总共不过三百余人在乡试中脱颖而出,其中就有超过五十人的原卷中的舛误连连的——你去问问那些自束发受教,十年寒窗,铁砚磨穿的正经学子,这成话吗?长此以往的下去,还用什么功?费什么力?左右朝中有那么多的同乡、同年、同僚,会试、乡试之时打通关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榜上有名有那份苦读的时间,倒不如挖空了心思,去寻找各自的门路”
皇帝厉声怒斥,“而这一切,都是为柏葰而起身为正主考,朝中一品大员,居然以府中一介卑贱的奴才的话以为行事圭臬,如此不念君父托付之重,辜恩负职,莫以为甚”他大口的喘息着,重重的在御案上拍了一记,“要从重判决,从重判决”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翁心存再也不敢多说,连连碰头不止,皇帝余怒未息,反倒肝火越盛,“还有,今年顺天乡试,所有监临、监视、专司稽查及内外帘执事、并搜检王、大臣,都着礼部按照科场条例,据实查明各员所司何事,应议之处,全数开列衔名具奏。还有……”他说,“柏葰立刻革职,听候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