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弟也以为,新军固然战力极强,但终究人数有限……”奕轻‘啊’了一声,“臣弟明白了。所以皇上要在全国推行兵制改革之法?”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老六,这样给人质问,朕还是第一次呢”
奕羞得脸上一红。入军机处数年来,往昔的那种跳脱顽皮早已经变成沉稳安详,奏答之际,也是规行矩步,从来没有像当初那般的言行失措,今天似乎是因为只有君臣兄弟两个,又是在万方安和的偏殿之中,少了几分压抑的缘故吧,难得的重现当年颜色了。
皇帝倒不以为忤,奕是自己几个兄弟中最成才的一个,心中也很是看重他,“不必拘礼,来,坐下谈,坐下谈。”
奕重又坐下,口中问道,“皇上,臣弟想,肃顺在山西,如此行事,不顾及官场同僚的面子,只怕,于他日后不利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为人性情褊急,你也是知道的。这一次到山西去,便如同金鱼缸中放入一尾黑鱼,活泼之外,或者能够让晋省上下,感受到紧张和压力——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呢”
“皇上说的是,如今四海平安,固然是好事,但官场上种种暗弱疲废之风,也正是要如肃顺一般的官员,好生的整治一番不可。”
“可惜啊,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点。”皇帝看到了奕面露不以为然的神色,扑哧一笑,“你不要吃味儿,肃顺有肃顺的长处,你有你的用地,这是不同的。”
“臣弟不敢。”
皇帝有心再说几句,又咽了回去,“朕还要批折子,你跪安吧。”
打发奕离开,他拿起肃顺所陈奏的折子,“览,所奏甚妥。晋省民风剽悍,若只以公事相约,恐有人亡政息之患,非以治本之法,不能收功。各姓族长改换一事,该员在府内酌情办理,总要上下恰然为是。”
“……另,陵川、高平、阳城等县,土地归属全无地契文书,只凭祖辈口口相传,地赋粮税更是多年糊涂,着该员在任上详加料理,既不准无凭可依,亦不准穷苦百姓失却立身之基。”
他琢磨了片刻,肃顺或者很贪财,但确实是能吏,有些话不必写得太过明白,让他失去了临事决断之权,反倒不好,还不如让他自己发挥呢。
把折本放在一边,有内侍收拢归总不提,六福闪身进来跪倒,“皇上,翁同龢翁大人等今年乡试的正副主考官递牌子进来了。”
“传。”
清朝的乡试是逢子、午、卯、酉之年举行(这是指正科,恩科不在其列),在这之后的辰、戌、丑、未之年举行会试。而各省乡试的正副主考,因为担心消息走露,有人事先联络,行以银钱贿赂,或者研判主考文风,以为中选等一系列的闱中弊端,设定了比较严密的措施。
其中第一项就是全部正副主考,皆是出自皇帝的钦点——一旦选定,皆不可更改——只有一个先例,是在道光年间,某位任职主考的翰林,得罪了权相穆彰阿,临时向皇帝进言,居然撤换了。这在有清以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一份。
第二个措施是严密关防,被选中的考官,按照路途远近,分别时候命人赍旨到府,接旨之后,即刻出京,大约等到了地头,时日也差不多了,然后便是入闱,其时和省内官员全无交流,关防不可谓不严密。一直等到考卷全部收上来,正副考官要遍阅落卷,以求无遗珠之憾。
不过今年,皇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圆明园翰詹大考结束之后,竟提前将各省正副主考的名字公布了出去其中潘祖荫、翁同龢两个任陕西正副主考;朱学勤、胜保任山东;祁世长、钱桂森任湖广(在清代的时候,两湖是入湖广大闱的,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省)。其他林林总总,都是从翰林院挑选出来的贤能之士,也不必一一细表。
众人由礼部尚书灵桂引带,进到殿中跪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停了片刻,方始说道,“多年政务闲暇之时,朕总是翻查历朝祖宗治国之法,其中看到历朝历代,于各省乡试中往来弊政,心中总感觉很奇怪:乡试关防不可谓不严密,却也多有提前走露风声,给一些人贪墨之机,朕认真想来,非是种种规程给他们以可乘之机,而是在于一任主考,除却例有的门生贽敬之外,大有可让人心旌动摇的黄白之物可以落袋——为了这样的阿堵物,自然就有人不惜以身试法了。”
他说,“朕眼见于此,便想,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弄得像如临大敌一般,设定下种种规程。毕竟那些一心为国取士的,银子堆到眼前,也秉持忠悃之心不变;那些意图借一任主考,大发横财的,严密与否也难挡其贪利之心。”
皇帝的语气说不出的讥讽,“便如同放两江主考吧?其地物阜民丰,学子中家境殷实者大有,自然的,那种门生照例有的贽敬,怕也不会很少。这本来是学生于老师的一份孝敬,更且是历朝历代流传而下的,朕无意修改——但若是有人敢在贽敬之外,另行以他法收取银子,甚或眼睛中只盯着银子,不顾朝廷抡才大典的郑重其事——便是朕有心恕过,也要顾及天理、国法、人情”
丁日昌心中惊惶。他就是给皇上选中,放两江主考官的,闻言心中叫苦,谁也不提,单单提到两江南闱?难道这是皇上借机敲打自己吗?不敢奏答,胡乱的听着,“再有一节,便是老生常谈了。你们究竟是多年苦读,正途出声,而你等的家人呢?是不是也能够像各自的主子那样,忠心侍上?若是为各自的奴才所累,选拔贤良之际出了问题,这些人自然难逃国法所绳,就是尔等,只是这等管束不力之罪,朕也断然不会轻饶。你们要切记、切记”
“是,臣等谨记皇上天语教诲,定当严加管束。”
“今儿个之后,一些路途遥远的,怕是要即刻启程了,路上辛苦种种,朕虽然不曾经过,却大可以想见,多加保重吧。等到回朝之后,朕再逐一拨冗传见。”
看皇上没有更多的吩咐,灵桂领班碰头,带着众多翰林退身出去。“六福,你去,让翁同龢进来。”
六福答应一声,追了出去,片刻之后,领着翁同龢又转了回来,行礼之后,皇帝先站了起来,“和朕到里面来。”
翁同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在他身后到了御书房,“潘祖荫这个人,你可很熟悉吗?”
“是,潘祖荫与臣私交甚好,为彼此同好金石之物,更是知趣相投。”翁同龢说道。
“朕也听说过,似乎他最好碑帖拓印之物?此行到西安去,想来你二人定然可以尽餍所欲了吧?呵呵……”皇帝轻笑着说道,“翁同龢,刚才朕的话,你都记下了吗?”
“是,皇上天语教诲,言犹在耳,臣岂敢有片刻遗忘?”
“抡才大典,重中之重,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其中种种规程,也不必朕和你再费唇舌。除了持身清白之外,更要慧眼辩才。你虽然是副主考,也要从旁起到规劝和建议的作用。”
翁同龢心中感动,跪了下来,“是,皇上的话,臣都记住了。”
“你是做学问的,以君子之道持身立朝,很多话不用朕一一提点,你此番到陕西,除了办好你分内的差事之外,朕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皇上有命,臣敢不尽心竭力?只不知,是什么差事?”
用过晚膳,六福到皇后宫中传旨,“在万方安和伺候。”
不料皇后沐浴整衣之后,忽觉下腹疼痛,竟突然有红信传来了。
这样的身子自然不能侍奉,皇后就准备命李莲英去回命,但正待开口,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来,“青青?”
“奴才在。”
“等一会儿你到万方安和去,代我回奏皇上,说今天身子突然不便,不能伺候主子了。”
柳青青并未多想,闻言答应一声,就要去复命,却给皇后叫住了,“等一会儿再去吧。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天用过晚膳,总是要批折子的,不要这会儿打扰他。”
于是,柳青青就等。一直到天色尽数黑透,皇后估量着这会儿回话,皇上就想临幸旁的嫔妃,也已经不大来得及了,方才把柳青青叫了过来,“青青,你到宫中几年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已经有将近一年时光了。”
“上一年,在秦淮河边的舫中,他是不是很讨厌的样子?”
柳青青扑哧一笑,“奴才都忘记了。”
“我还记得呢,你怎么就忘记了?”
“娘娘既然还记得,还让奴才说什么?”
皇后轻笑了开来,“你这坏丫头”
她为人和善忠厚,深得宫中下人、嫔妃的爱戴,时间久了,由敬生爱,言语间就不是那么害怕了,所以柳青青敢于和她开玩笑。
皇后拉着她的手,到自己身边来,说道,“青青,皇上欢喜你,你知道吗?”
“诶?”柳青青大大的愣住了。
“是真的,我不骗你。皇上几次和我说起你,都在讲……”她胡乱的摆摆手,“算了,这些也不必说它,倒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柳青青大羞,心中却又有几分期盼,“什么……怎么想的?奴才不明白。”
“青青,你是我身边的人,总要你有个好归宿,便如同玉妹妹一般,你也知道的,她当初是兰儿身边的人,蒙皇上宠幸,又是抬旗,又是封秩,如今更生下阿哥,常常陪伴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