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某人心肠狠辣,为担心马氏人家报复,让马氏各房写下血书,立誓今后再也不会回到山西原籍来,从今之后,也等若再不是山西人士——为担心对方日后反悔,杨某人从马氏一族各房中留下一个孩子,作为人质,其他的人,全数驱逐。众人担心孩子的安危,不敢违背誓言,只好携家带口,含泪远离。
“这话不对吧?”肃顺听到这里,打断了白德堂的话,“难道朝廷就不管吗?”
“此事,老夫也未知其详,不过是人云亦云。不过,听人说,杨某人花了大价钱,上下打点,方始无事。”
“哦……”过往多年的旧事,追问无益,肃顺也不多问,心中却有一个疑惑,白德堂言语之中于杨氏一族的先人不敬,看杨氏族长,竟是无动于衷,这又是怎么回事?“那,现在后来呢?”
白德堂苦笑着说道,“杨某人忘恩不义,终有报偿。等到他四十六岁的时候,膝下原本有的三个孩子,都死于械斗之中,而几个孙儿,或者因病夭折,或者……”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县内杨姓族长,还是当年为他留下来,作为人质的马姓族人之后呢”
肃顺向那个杨氏家族的老者看过去,果然,对方面对着他的目光,缓缓的点点头,“三鱼老兄所言极是,不过我等先人终究感念他一番抚育之恩,不好做出数典忘祖之事,故而仍以旧姓相称。”
肃顺这一次完全听明白了,“既然彼此原本就是和睦乡里,又为什么不肯放弃多年成见,共谋桑梓,反倒继续这等争斗不休的悖逆之事呢?”
“多年积习而下,哪一户、哪一家没有丈夫、孩子死于对方之手?放弃仇怨,哪里有这样容易啊?”
“那你们呢?”肃顺看向其他几位小氏族,“又是为何裹挟而下?”
几个人参差不齐的答了几句,大约是原因是,山西贫苦之地,百姓为了几两银子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所以,大族之间约好赌斗之期,轻易不会从本族中出人,反而雇请小族青壮,代为征战——等若就成了这三氏的雇佣军了。
伤残、死亡,都可以有一笔不菲的安置银子,交付到家属的手中,故而形成一种非常奇特又非常邪门的风气,用官府的话来说就是:‘凡出斗者,妻孥嬉笑相送,不望生还,或父子二人,各受一姓雇募,及至临场,父子各忠所事,若不相识。’
而赌斗之后‘每受雇者死一人,则雇者给银五十两,祠堂立忠勇牌位,妻孥具有养赡。’而为了这五十两银子和妻孥日后有巨族妥加安置,竟有青壮百姓,主动花钱,请战出征的。
这还不算,小氏族与大族之间,也偶尔会有争斗,便如同郑子白和肃顺提过的,赵书新杀妻求财的事情。提及这件事,白德堂怒满胸臆,“大人,非是老夫敢于在此臧否朝廷大员,只是,像赵书新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居然在杀妻之后,还能躲过一死?这还有天理吗?可见……”他撇了撇一边陪坐的郑子白,言下之意是说,郑子白从中一定是收受了赵家的好处,才有这等不公的判决。
“白老大,你这话鹅就听得不对”不等肃顺说话,赵氏一族的族长就操着浓重的口音答话了,“朝廷有法度,鹅赵家又不曾使钱——鹅们也莫钱可使——赵书新那个瓜娃儿,为朝廷恕过不杀,也是朝廷的恩典,你这老的,不走正途,反倒害死了赵家的两个小娃……”
他一口西北土音,说得又急又快,肃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靠猜的,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看两人有点流于意气,赶忙阻止,“且请稍安勿躁。今日到了本官等到府衙,总要大家心平气和的商议解决之道——赵书新一事,不过是特案,不可作为常例视之的。”
白德堂不敢不卖肃顺面子,只是看他气得胡子翘起多高,可见是赵书新不死,老人心中的火气,便绝对无法发泄。
肃顺说道,“便以此事来讲吧,赵书新固然可杀,但他的弟妹两个,无辜稚童,为人殴打致死,三鱼兄,这其中难道不是贵族人做得失却衡平之道了吗?”
“大人所言极是,此事着实是老夫管束无方所致。只要赵书新明正典刑——我愿意赔偿。”
“娃都死了,你赔偿就好了吗?”
肃顺心中不喜,这叫什么话?难道这百数十年来,你赵家为了银子而死的族人还少了吗?当时怕也不见你如此咄咄逼人吧?心中想着,一张圆润好看的大脸上收敛了笑容,“听贵族长的话,倒似乎一定要将白家殴打孩童致死之人,一并处死,以为补偿了?”
听他语气不善,赵氏族长不敢多说,“鹅……不是这样讲。”
“不是当然最好。”肃顺变脸极快,又堆起了笑容,“本官也算是一手托两家,此事能够彼此圆通融洽,方始是最理想。”他正想接着说,门口跑进一个戈什哈,“回大人,提督庆林庆大人到。”
“哦。”肃顺长身而起,抱歉的一笑,“对不住诸位,公事繁重,本官不能久陪。这样吧,请各位暂时仍旧回管驿休息,彼此商讨一个章程,总要双方满意……届时,本官为你们做主,以公文将其确定下来,也好保证今后县内一方平安。诸位以为呢?”
“大人所言自然极好,既然如此,我等不再打扰,暂且告辞。”
送白德堂等人出去,肃顺转身回到厅中,沁水县郑子白忙靠了过来,“大人,真要以公文的形式将此事确定下来吗?”
肃顺点头,“这只是第一步。”他突然转而问道,“子墨兄,你在县内任职几年了?”
“回大人话,卑职是咸丰二年任职沁水县令的。”
“已经有七年之久了?想来县内人脉也已经很熟悉了吧?”
“这,卑职不敢说熟稔人脉,不过各族各房,倒是都认识一些,也都有过……”郑子白立刻明白过来,“大人,莫不是要另选各族族长?”
“若还是任由这些尸位素餐之人在族长之位上的话,只怕用不到两年,仇杀之风复起——本官不知道,不任职也就罢了,既然到了这里,又知晓前后,就断然不许这样野蛮之风容留”
“大人见识深远,更长存惠民之心,卑职佩服。”
“等一会儿你辛苦一番,到县里走一趟。”肃顺交待他,“将各族年轻有为之人聚集起来,……和他们晓谕清楚,一旦这边有了成议,我会立刻派人知会你——到时候,这份文书,就是白德堂等任职族长,所能够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书了。”
郑子白真正的佩服起来,事情处理的条理分明,却又丝丝入扣,分毫不乱不愧是从京中下来的。只是,任职一方知府,难道不是有点屈才了吗?心中胡乱想着,躬身答应:“是,卑职明白了。”
“只有一节,本府要嘱咐你,经你之手选拔之人,必得是那等真真正正心存良善之辈,若是日后有一个反复,给我知道了?”肃顺笑眯眯的说道,“子墨老兄……,想来以肃某之能,要追究你的责任,怕未必是难事——不管你届时是一方风尘俗吏,抑或是外任封疆,皆是如此,你不可自误”
“卑职不敢卑职万万不敢以私情废公事,请大人放心。”
“不说这些了,你下去吧。我也要见客了。”
第80节愚钝之辈(1)
第80节愚钝之辈(1)
把庆林延请入内,按照清朝官场上的规矩,提督见知府,彼此是要行平礼的,不过庆林畏惧肃顺,加以此番到府,有求于人,便仿见巡抚的礼节,以堂参相见,单膝落地,“给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朝廷有法度,传扬出去很不合适。军门请起。”
庆林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站起身,“肃大人,总是我管束不严,方才给下面的疲滑兵士可乘之机,接获大人的公事之后,不敢怠慢,亲自押解犯军过府,请肃大人鉴收。”说话间,他喊了一声,“把那个混账带上来”
张五给随行的兵士捆着,领到堂上,让他跪在肃顺眼前,“给大人叩头。”
肃顺连看都不看他,向外招呼,“来人”
“喳”门下的戈什哈暴雷般叱喝答道。
“把犯军张五暂且收监,等日后本官亲自审理按律治罪”
门下人上堂来,解开张五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下去了。张五可怜巴巴的望着庆林,似乎是希望得到长官的求恳。庆林却扭过头去,只做未见。停了片刻,等到堂上没有旁的人在,庆林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雨亭兄,这一路行来,很辛苦了吧?可惜,当初雨亭兄到省的时候,本官出行在外,未及迎迓,还望老兄不要见怪啊。”
“哪里。军门不必客气。”肃顺答说,“倒是在下,在京中的时候,听闻老兄在贵州任上,惩治盗民乱匪,多有功勋,不愧是先皇当年,圣心中多有褒扬的族中楷模啊。”
庆林高兴的张开了嘴巴,微笑起来。肃顺所说的是当年他随柏葰出使朝鲜国的往事,身为正使的柏葰坚峻异常,于高丽国的馈赠赂遗狷介不取,清廉如水,庆林当时是随行武官,上峰秉性忠悃,他作为属员的,自然也不好伸手拿钱。回国之后,道光帝认为此行出使属国,一行人大大的为国争了面子,对柏葰、庆林多有封赏。
只是,时过境迁,庆林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勇武之气,一心为国谋的武将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利禄之求,在云贵提督任上六年有余,宦囊丰盈,都是倚仗绿营旧有弊政而来,也不必多说。
和肃顺客气了几句,庆林说道,“雨亭兄,张五纵然有过,但终究是朝廷武官,多年来在小弟身边,鞍前马后,功劳卓著,就请雨亭兄看在小弟的名字上,恕过他的死罪吧。其他种种,……”
“庆军门,张五逼*不成,戕害无辜女子,你让本官如何宽免?况且说,身为朝廷武官,更该守法,以为小民、将佐表率。如今他反其道而行,本官总要顾忌治下民情啊。”
“这不妨事,不妨事。本官愿意多多赔偿死者家人,慰藉一二。”
“慰藉?我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独养的女儿,再无兄弟姐妹,如今为张五所害,老夫妻失去半生奉养,你以为,要如何慰藉,方能使之平复丧女之痛?”
庆林听他大打官腔,心中恼火:“既然这样的话,雨亭兄以为,我要如何做,方可使此事化解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