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13节

众人询谋佥同,想把这件事暂时拖下来,等下去之后,共议一番再承旨奏答,只有一个载垣不知深浅,碰头答说:“是,皇上所言极是。奴才也以为,方士之言,总也有些道理的。……”

他还要再说,奕回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忙改口,“呃……奴才糊涂,也不知道说的对与不对,请皇上明察。”

皇帝心中非常轻松,原来抛开一切,单纯享受帝王之尊,竟是这般的快乐?管你什么吏治败坏,管你什么兵士腐朽,自己在这紫禁城中,左右贼人也杀不到北京来吧?嘿一时间,心中升起了一阵残酷的快感,在众人看来,他的笑容分外显得诡异。

奕回头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就正经事奏答,最好能够分开皇上这份心思才好。“皇上,臣有事要上奏天子。”

“是什么啊?”

“是关于各省练兵之法,臣拟了一个条陈,恭呈御览。”

若是在往日的时候,皇帝总是会让他先把条陈中罗列的几条详加解释,然后在众人退下去之后,于他的奏折做出一些批示,不过这一次,皇帝只是摆摆手,“朕有点累了,回头再说吧。”君臣见面,就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束了。

等皇上回身进了暖阁,众人才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都是面带狐疑,摸不着头脑,回到军机处,载垣拿出鼻烟壶,用描金御赐的小汤匙舀出一点,抹在手指上,“哎,六叔,你看见了吗?皇上今天怎么了?”

柏葰几个无不苦笑,连一贯驽钝的载垣都看出了异常,更不用提他们这些人了?奕坐在那里,考虑了片刻,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今天……“来人,传起居注档来。”

敬事房取来皇帝的起居注档,翻到三月二十二日,上午不过是一些例行见面,下午只见了一个崇实,晚上皇帝早早休息了,也没有翻牌子。照这样看来的话,得把崇实找来问问,才得知晓了。

让军机处的苏拉到朝房,把崇实找来,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恭亲王奕,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柏葰几个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崇实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奕,静候问话。

“崇实,昨个儿下午,皇上只召见了你,是不是?”

“是。卑职蒙皇上传召,独对两个时辰之久。”

“两个时辰?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崇实大约的把昨天奏对的情形说了一遍,谈及皇帝失声痛哭,奕几个相顾愕然,“你下去吧。”做到心中有数,曾国藩摆摆手,把崇实打发了出去,转而说道,“照这样看来,正是为此事了。”

“不会啊。”孙瑞珍说道,“各省吏治兵事,皆腐败不堪,皇上也是知道的,数年来整肃弊端,不也为此吗?怎么听崇实一番奏答,就成了这副模样 了?”

“数年来整肃吏治,皇上宵衣旰食,圣心只以为天下官员,上体天良,民情恰然,却不料居然还是这样的上下率先蒙蔽,……皇上火炭般的一颗心,为这些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列位请想,皇上心中该是多么失望?”

奕思及君臣之谊,兄弟之情,也真是替皇上不值,口中答说,“……所以会有今天这样,近乎放纵之举。”

“那怎么办呢?该找谁开解一二吧?”

“铭公,您德望俱高,可有什么善策吗?”

翁心存枯坐良久,慢吞吞的摇摇头,“暂时不必说什么。”

孙瑞珍性情褊急,加以当年之事,总要在朝堂上和翁心存顶着来,这一次事关大体,更让他自问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怎么能不说呢?朝中每天如此多的政事,都要皇上钦决,搁置一天,便多出一天的事情来,将来集腋成裘,便是再想处置,怕也无从措手了”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又何至于发这样大的脾气?翁心存只说了半句话,就给孙瑞珍驳了,一时间原本清矍的脸色愈显苍白。只是他理学深厚,涵养极好,抱着春秋责备贤者的古训,不理他的故意撺掇,倒让孙瑞珍有一拳打空的感觉,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好像是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柏葰在一边解劝,“和公,不必动气,有话慢慢说嘛。”然后附和的点点头,“老夫赞同翁大人的话。皇上登基以来,为国事烦劳,多年日夜不歇,三月十六日,皇上泄泻不止,龙体始终欠安,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主子好生将养几日。左右也没有什么大的政事,是不是?”

他这样说话,旁的人不好多说,否则就有有意不让皇上节劳的嫌疑,日后一旦圣躬再有不豫处,这个责任太大,谁也担不起的。

于是,众人匆匆议定,这件事,暂时拖延了下来。

如是者过了三天,每天早上的叫起成了例行公事,君臣几个见面说不上几句话,皇帝就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自己转身回宫——奕几次把起居注档取来 看看,皇上每天睡得很早,也并无招嫔妃侍寝,怎么这么没有精神呢?

皇帝自己倒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觉得变得很嗜睡,每天像睁不开眼睛一般,往日惯常的批阅奏折,对他也没有了半点吸引力,甚至是上一次和奕几个人说过的,在各省之内搜罗方士送进宫来,心中明知道这几个人在拖延着不办,也懒得追究了。

曾国藩奉旨管理天下各省兵制改革一事,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光武军中从偏将、参将到营佐以下的所有兵士归总名单,其中的李元度、林文察、朱洪章几个,在战后朝廷都大有封赏,此番兵制推行而下,这几个人亦将远离京畿之地,分派到各省去,主持汰撤、操演训练新兵之事。

本还有一个鲍超,更是曾国藩心中第一爱将,不过鲍超不识字,一切往来公文都是由营中幕僚代笔,这样的一个人到下面去,练兵之进行得如何先不用说,只是目不识丁,就易为下面的那些胥吏所欺,故此曾国藩亲自请旨,将鲍超、长瑞两个留在天津,为下一步在天津继续招募兵勇,成立新军的事情打基础。皇帝准了。

其他的人,已经于开年之后,各自从原籍到所属报道,会同当地绿营提督长官,负责挑拣兵士,并预行汰撤之事。

这件事在各省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不说旁的,但说林文察,他给分发到湖北省内,到省之后,先行拜会湖广总督叶名琛、巡抚龚裕,这两个人一个颟顸,一个庸驽,都是因人成事,林文察举人出声,虽然以书生领兵,为人不耻,但他心底里,自问若论及学问,倒是比这两个翎翅辉煌,道貌岸然的朝中一二品大员,更加来得深厚。

当此官,行此礼,林文察恭恭敬敬的给官文碰头请安,后者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密卿老弟,久闻老弟等于安山湖一战,全歼来犯之敌,大涨我天朝国威、君威,老夫人在南地,却也心向往之啊此番老弟到省,兵制之事,若是有需用之处,老弟千万莫要客套。”

“职下多谢抚台大人厚爱。安山湖一战,上承天子指授方略;中有赛大人、曾大人调度得当,下靠将士用命拼杀,方才天从人愿。卑职从中不过一尽绵薄而已。”

彼此客气了几句,门外的戈什哈来报,“大人,绿营提督特兴额大人到。”

“哦,请他进来。”

特兴额是满洲正白旗人,字芳山。他的曾祖父阿里衮、祖父布彦达赍,都是乾嘉两朝的重臣,特别是他有一个姑姑,是道光皇帝的元妃,道光元年册谥为孝穆皇后。

各省绿营兵舒服惯了,每日也毋须出操,按季支领一份禄米银钱,长官不管,百姓不问,自己还可以做一些小本生意,有需用的,若是军营之中有存的话,还可以挪借一番,左右也是不用还的。长此以往的下来,早就养成了这些人好逸恶劳的性情,过年之后,骤然听说从天津派下来的新任练兵上官到此,众人根本不拿之当回事,以为不过又如往年一样,训诫一番之后,还是弛禁如故。

其实不但是兵士,连同特兴额这样的一省提督也很不将皇上训诫关于整顿兵制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朝命传到省里,特兴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所属到赴台衙门来,迎候同僚。

叶名琛给他们彼此引荐一番,其中有一个总兵官,名叫罗增祥,这个名字在林文察听来分外觉得耳熟,“可是上一年在江宁城外的火车仓库中的罗大人?”

罗增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敢,正是在下。”

上一年皇帝南巡,夜来携二女探访火车仓库,给罗增祥发觉了,带着兵士将他堵在其中,却畏惧车内人行以悖逆,一直拖延到桂良、肃顺几个人赶到,才知道是圣驾在内。这件事过去之后,罗增祥入了皇上的法眼,桂良揣摩上意,多有提拔,咸丰八年的年初,以总兵衔,调任湖北。

叶名琛命衙门中的听差准备便餐,席间彼此互相吹捧,容待留几个人用过饭,便端茶送客了。

第70节举步维艰(2)

第70节举步维艰(2)

在官署歇了两天,林文察到营中视事,入目所见,绿营兵制之坏,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领了谕旨,到省来办理军务的,虽然不过是参将衔,却有专折陈奏之权,可以直抵御前,因为这样的缘故,便是连特兴额都要恭敬听命。

到营中的第一天,在营房中巡视一番,兵士气度倒还入得眼中,只不过一个个神情恍惚,不敢和他目光相碰触,而且,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神色似的。

林文察莫辩所以,又不能动问,只好返回帐中——后来还是罗增祥给他解释了几句,方才明白,原来,绿营兵士之中,十个倒有七个是在外有所营生的,如今新官履任,兵士不得不放下一切,回营中来听候分派调遣。若是旁的日子来,只怕连营中应有将士的一成也见不到呢自然的,每一个兵士都盼着他早早迁地为良,不要影响自己赚钱大计——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在武昌军营中驻了几日,林文察所见所闻,皆是一派醉生梦死之景,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三月十九日,将兵事败坏事写成一份奏折,命折差送抵京中。在折子中,林文察连同一省提督的特兴额,绿营之中参将、副将、游击、都司,除却一个罗增祥之外,统统给他参了一遍

其中说,“提督特兴额、游击刘景芳、刘定邦,伙同刁商游奕等,以买空卖空为能事,情同赌博,忽做钱盘,则定买银十余万两,忽定油盘,则定买胡麻油数百万斤,行市猝有涨落,各安善商家,立可破产,特兴额做钱盘,油盘,恃其多财,勾串衙门,把持行市,前后坑害商民资本数十万金。因此顿至豪富,出入随带打手多人,各持枪械,……一人横行罔利,而两厅商民终岁惶惶不安其业,人人切齿。”

“至于刘景芳等,自称是将军善庆保奖副将衔候选游击,并无保案行知。查,该职员多年皆在口外粮店经商,何从得有战功?即使劳绩保奖,亦不能由监生、游击虚衔递保游击实职副将衔,显有虚冒情弊。”

在最后他说,“相应请旨,将游击衔刘景芳、刘定邦等革去职衔,并请敕部查明,严审惩办。俾除民害而靖一方。除咨兵部暨宁夏将军善庆查覆外,理合附陈伏乞圣鉴,谨奏。”

奏折到了军机处,曾国藩认真的看了一遍,心中恼火:他当年在天津练兵之初,手段相当凌厉,因为他知道,兵制之坏,已是冰冻三尺,非痛下辣手不能整顿,所以在请王命旗牌斩了成禄之后,履任的第一年,就为训练步卒,取消营中各种弊政,杀了不下三个参将,三个游击。

一时间事情闹得很大,杨维藩上折子弹劾他,也未始不是有认为他行事酷烈,不予人一线生机的残忍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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