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00节

众人不知道他为何发笑,都呆愣愣的看着他,半天的时间,皇帝才收住笑声,“周祖培,你听见了吗?翁心存是用春秋笔法,向朕表示心中于新政的不满之意呢柏葰,这恐怕也是你想说的吧?”

“臣不敢”翁心存和柏葰赶忙跪倒:“臣天胆也不敢在语中对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怀腹诽之意啊”

“朕知道你们不敢,朕也不是怪罪你们。先起来吧,今天正得其时,朕和你们认真的说说。”

翁心存更加不敢起身,“臣等恭领皇上训示。”

皇帝也不勉强,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天下人看来,读书做官,是第一等的好事。这又是为什么呢?翁心存,你告诉朕。”

“是,臣以为,为国出力、光宗耀祖,是第一层的意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另外一层意思。”

“对,对,对。”皇帝说的,“司马文公曾经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自古以来,便是促使天下读书人铁砚磨穿,十年寒窗,不改初衷的本意自祖龙以来,千载以下,及至朕躬临朝,又之后千数百载,仍将如此。”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定制:所有的读书人都知道,一旦金榜题名,便是声名大噪,日后吃穿享用不尽之日的开始。而从朕这一朝开始,就要打破这种定制”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的话,请恕臣不明白。”

“你们起来。”皇帝让众人站了起来,望着他们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刚才周祖培的话中,有一番奏答大约是你们最担心的。那就是,一旦开这样的先例,只怕各省吏员,再无为国效力之心,公事上变得处处搪塞,人人袖手。这是你等最大的隐忧,朕说得对不对?”

“是,皇上所见极是,臣心中正是有这样的担忧。一旦胥吏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臣恐就会开始变得偷懒耍滑,民情民怨不得上闻,长此以往的下去,于国政大大不利啊。”

“这就是朕刚才说的,因为天下所有的吏员,都是抱着当官发财的念头,一旦得不到钱财上的满足,就会有你所担心的事体出现。而这,又要从三种不同的官员来说。第一种,是那些兢兢自守,从心底里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这些人,拿着朝廷的应得的俸禄,甘于清贫,只求为百姓做事——虽然朕不愿意承认,但这样的人怕是不多。就如同你翁心存,你柏葰,你曾国藩,还有一个现在人不在京中的阎敬铭。”

他摆摆手,制止了几个人将欲出口的奏答,“第二种,就是如高宗朝的甘肃巡抚王亶望那样,当官只为了钱财,百姓的死活一概不管。这样的人,虽然可恨,还好的是,也不算很多。”

“第三种,就是门口跪着的肃顺那样的官员、奴才……”说到这里,他向翁同龢说了一句,“你去传肃顺,让他进来。”

肃顺在院子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冻得脸色青白,上下牙齿咯咯打架,进门跪倒,说话都不成句了,“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理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我天朝官员之中,为数是最多。既有一颗终于君父之心,另有爱财如命的天性。狡计百出,可以瞅准一切的机会,向一切可以伸手拿钱的人要钱。这类人,若是杀了,未免可惜,若是留着呢,又让人每每思及,心中觉得可恨——肃顺,朕可有说错你?”

“不……不曾说错,总是奴才糊涂……”

皇帝一笑,又说,“而朕所要推行的新政,便是对这些人痛下苦功的。具体的嘛,这里不妨告诉你们,朕要在我大清朝尚未入仕的生员中最终达成这样一种观感:今后做官,朝廷俸禄,三节两寿的种种馈赠,门生的贽敬尚不必就此消除,各省往来京中的冰炭二敬,也是常用之资。除此之外,当官再不会有任何银钱上的好处”

“或者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朕在痴人说梦,而实际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只要持之以恒的推行下去,用不到三十年,天下人就会越来越接受这种观感,再不敢以为当官就是能够从百姓身上大捞好处的终南捷径~你们以为,到那时候,我大清朝的吏治之风,当会如何?”

翁心存、柏葰庄重的跪下,‘咚咚咚’的碰了三个响头,“请容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新政达成,便是连本朝圣祖仁皇帝,也要瞠乎我皇上圣明之后了届时,不但吏治为之肃清,天下百姓感念圣德,衷心对待朝廷,则重现汉唐雄风,亦在可期矣”

皇帝也大感得意,“不过嘛,新政善法,总也是要靠下面各省的胥吏来执行的,操作之间,难免会有或大或小的疏漏,开年之后,明发各省,让他们小心料理,于公事上有百姓呈讼的案子,要认真对待,万不可有敷衍搪塞情事——若是有百姓心怀委屈,在本省不得伸张,最后闹到京中来,朕第一个就拿这些督抚大员问责。”

“喳,臣都记下了。开年之后,明发诏旨之时,定将皇上这一番爱民、护民的至意晓谕各方。料想各省大员,皆是饱读诗书,正途出身,心中亦多有顾念一方之情,不敢有胡乱动向的。”

皇帝心中想,口中说,“只有朕的旨意晓谕各方,怕还是不行。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可不防啊?”他望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以为呢?”

曾国藩躬身作答,“臣倒在想另外一件事。新年之后,各省兵制改法陆续展开,八旗、绿营兵士汰芜存精,怕是有千万之众纷纷离军营,自谋出路而去。若是这些人以皇上的旨意为由,行四处勾结讦告之行,臣恐各省府道县三极吏员,公务骤加,不堪其扰也就罢了,若是一个弄不好,臣恐有不忍言之事呢”

“嗯,你思虑得果然周密。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皇帝离座而起,正待走上几步,不合腹中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咕噜噜”

众人相顾愕然,载澧童言无忌,第一个欢呼出声,“阿玛,是您”

皇帝大窘苦笑着弯腰揉揉孩子的脑壳,“是啊,阿玛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用过膳呢。”

翁心存也大觉失礼,府中来了平常的客人,到了正午时分,也要留宴,如今御驾亲至,竟迟迟不做准备?赶忙吩咐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到厨下去,把蒸好的鲥鱼呈递了进来,“啊,有鱼吃。这是个好意头。连年有鱼嘛。”

皇帝也真是有点饿了,等不及众人行礼退出,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皇帝用膳,除了身边伺候的六福,旁的人全数退了出去,翁心存身为主人,安排众人在二堂花厅落座,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流水价忙个不休。

呆了片刻,柏葰抬起头来,望向翁心存,“铭公,您以为,方才皇上所言,可是意有所指?”

皇帝刚才在堂上的一番话,让翁心存也有云山雾罩之感,口中说道,“涛兄,自道光三十年恩科开试之初,皇上就多有圣训,抡才大典,国之重事。不但各主考、房考要精白一心,为国选才。就是府中的下人,也要多方管束,若是为主子惹出泼天的祸事来,碍于天下清议,就是圣上有心保全,也不得不痛下杀手,断然处置了。”

他说,“今儿个皇上于老兄有这番训斥,怕是在京中也有流短蜚长之言,传到皇上的耳朵中去了吧?”

柏葰枯坐良久,豁然张目,“是了年前我府上的奴才在广和楼与怡王府的车马争道,拥塞一时,引致百姓围观,后来还是巡城御史到了,这个奴才才不敢造次,慌乱离去——皇上说的,敢莫就是这件事?”

肃顺在一边端着一杯热茶,哈手取暖,闻言放下了茶杯,插话道,“静涛公,不是我当着你的面编排你府上的下人。你府上是不是有一个叫靳祥的奴才?当年我奉旨整饬京中各营军务的时候,他就仗着你的名头,胡作非为。也是该好好的管教他一番了。”

柏葰心中大为不满,皇上训诫也就罢了,翁心存与自己同为军机大臣,说话也要留心自己的观感,肃顺不过是仰仗皇上的宠信,弄臣而已,居然如此不讲情面的指斥己非?心中不愉,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哦,铭公,老夫近日读史有感,做了一首小诗,今儿个正得其便,还请翁兄赐以斧削啊。”

翁心存自然客气了几句,柏葰朗声吟诵,“几度暄和几度凉,乱山高下又夕阳,我如天宝闲鹦鹉,日向峰头哭上皇。”

除却肃顺不懂诗文所指为谁之外,众人无不皱眉翁心存干干的一笑,“涛公大才,闻名遐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柏葰面有得色的向肃顺看过去,他还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心中鄙薄他不学无术,鼻子中哼了几声。

正在这时,六福从门口闪身进来,“列位大人,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第59节天子拜年(5完)

第59节天子拜年(5完)

众人进厅行礼,皇帝先对存佑摆摆手,“大阿哥出来时候太多了,你带他回宫去吧。若是皇后问起,就说朕再在翁心存府上呆一会儿,下钥之前就回去了。”

“喳。”存佑答应一声,等载澧和阿玛辞了行,这才拉着孩子的小手,领着他出厅去了。

打发大阿哥回宫,皇帝方回身说道,“刚才曾国藩言及的,各省兵制改法新政之事,柏葰,你是管兵部的大臣,你怎么想?”

“奴才以为,不妨缓缓图之,一省一省的推行下去,及等数年之后,百姓越加认同新政,感戴皇恩,则便是有少数兵士从中裹挟,奴才想,也不至有民变之事了。”

皇帝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呆了片刻,又问曾国藩,“你说呢?”

曾国藩知道,皇帝年少进取,有意借大胜联军之余威,彻底整肃各省兵制,若是依柏葰所说,缓缓图之,不但前期所得的效果未必能够持久,与圣意不符;就是光武营、神机营的那些兵士,长期聚拢在军营中, 无所事事,也早晚变成一营疲军。

不过柏葰身为军机处前辈,言语之间未可冲撞,心中打了一遍腹稿,他说,“臣以为,圣意缜密,此事早有前例可循,只需依例而行也就是了。”

“哦?”

“是。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臣奉上谕入值军机处以来,多见各省督抚奏陈,请旨在省内照两江前例,修建铁路大工。便是两广总督桂良,亦于圣驾回銮之后,上书言事,自请在省内以自筹之法,修建支线铁路……臣想,铁路大工,动用民夫何止百万?若是以此收拢汰撤而下的兵士厕身其间,一来可省却民间青壮投身之中,以致田力不足之虞,又可为兵士谋一出路,可谓是一举两得之举。”

柏葰为人阴沉,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心中虽不以为曾国藩是在有意冒犯自己,却也大为不喜,而且,曾国藩的话似是而非,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又没有时间给他仔细究诘,便在此时,难得说话的周祖培进言了,“皇上,去臣以为,曾大人所议,不妥。”

皇帝和柏葰询谋佥同,也觉得曾国藩的奏答之中有些问题,正在思考,随意的一摆手,“你说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是。”周祖培说;“去臣以为,绿营、八旗将士百数十年来,干领国家俸飨,兵事上,操演训练之法早已经多年弃之不用,正该到了认真整饬一番的时候了。只是,去臣以为,一旦新法颁行天下,兵士人人自危,生恐断了这等成天混吃闷睡,任事不用操劳的好差事,故而改制之先,自当奋勇,以求躲过汰撤之危,这样一来的话,被裁撤下来的,自然是那些年老体衰,不堪重用之辈。若是以这样的人投入铁路大工之中,怕是用不到十数日,就将劳累而致伤亡,大伤我皇上爱民之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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