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82节

“是。”曾国藩答说:“圣明无过皇上,正是此意。”

“这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过暂时尚不足为患,更主要的是,曾国藩能够在一战之中发现以上种种弊端,总还有规正的时日。”皇帝不再谈及此事,转而说道:“还是说正经事吧。曾国藩,你以为,这些兵士的处置,该当如何?”

“…………”

“你是在天津多年的统兵大员,于新军军务比之赛尚阿和奕山要熟稔得多。不用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得到皇帝的鼓励,曾国藩这才大着胆子进言,“是。”他说:“臣在从山东回京的路上,静夜之中也曾长思以往。总想找个什么办法,宽免了这些兵士的罪责。即使念及他们当初在营中训练刻苦之情,似乎也有可悯之道。只是,臣转念一想,兵士训练、操演,本是承平时刻所必行,只是为将来一旦有警,对敌之际多一份保命之机。”

“而此番浦字营兵士,却全然忘却兵士立身根本,面对外敌,仓促交火片刻之后,即行败退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讲,都没有可以留这些人在世上的道理故而臣以为,为天下计,为从今以后我天朝兵士再有战事,浴血不退计,这一营的兵士,也万万不能容留”

“曾大人,大胜之后,朝廷居然要处斩三百余名有功战将,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赛尚阿厉声斥道:“难道你只为什么日后兵士浴血不退,就要将酷烈之君的名头,落到皇上身上吗?”

“汀公这话臣不敢苟同。”曾国藩立刻顶了回去:“兵士扛枪吃粮,乃是本分。如今连本分二字都守不住,朝廷仍自不肯做任何处置,将来其他兵士有样学样,初初交战,就仓皇而退,不说练兵数年来皇上的辛苦,就是朝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饷银,岂不是也等若是扔到水里去了吗?”

奕在一边听着、看着,心中估量,赛尚阿和曾国藩所说,各占情、理,不能说谁说的不对,这几天来,为这三百余兵士的性命,军机处也吵成一锅粥,他和柏葰认为,军法如山,不可因人而改,总要给天下人竖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日后方可震慑那些当兵当成油子的丘八。

孙瑞珍和翁心存却以为不妥,盛世不可用重典,这是圣人的话,况且说,连杀三百多人,引起新军兵士的哗变,罪莫大焉。

皇帝当然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偏这样的案子又不能交刑部议处,把兵部、军机处的人招到御前问问,也是口舌争锋不断,最后弄得他也烦了,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赛尚阿几个人回来再问问他们的意见。

赛尚阿越说越激动,“照曾大人这样说,便不分良莠了?第二营把总张小星,父子均在营中,儿子张虎今年只有19岁”

他回身跪倒,大声奏答:“皇上,张虎训练之时非常勇敢,双方交战之际,也是枪法如神,眼看老父为英军炮火所伤,张虎几欲拼命,最后是给营中其他兵士裹挟之下,身不由己败退下去——皇上,请恕奴才不敬——难道这样的人,也是不杀不足以匡正民心,不杀不足以使旁的兵士敬服军法的吗?”

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此刻听赛尚阿说起来,方知在这三百余人中大有可悯之数,不过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万万不肯承认,反倒瞪起了眼睛:“赛尚阿,你是三朝老臣,就是这样和朕躬说话的吗?”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万万不敢咆哮圣君之前的。”

“都下去学学什么叫礼法,再到朕跟前来饶舌”

本来好端端的庆功会,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闹得人人不欢,赛尚阿几个碰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双足落地,登上靴子,“老六?陪朕走几步。”

“是。”

君臣两个也不多带随从,举步出了养心殿,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雪了,“老六,你昨天说,接获从香港发来的电报,说英国人的特使已经从伦敦出发了?”

“是。这一次来的特使名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是一个议员。在英夷轻犯海疆之前,该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词,直指首相之非……。”

“哦?”

“是。据经由英夷政府委派,与总署衙门多方交好,并担任此番调停的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所言,该议员在英夷国内是少有的温和派,主张交好天朝,于妄动刀兵之念,从来都是反对的。”奕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口中解说:“臣弟想,是不是可以通过英国来使,与之重新展开友好合作?”

皇帝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暂时还谈论不到。”

“是。”

“老六,以你所知,朕此番优待联军战俘,列夷可有什么反响?”

“是。哈利公使曾经和臣弟说,天朝于来犯之敌成俘之后,多方优待,不但是我皇上圣明仁厚,更且可见,天朝……”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听的话?”

奕红着脸庞一笑,“是。”他说:“哈利说,这是天朝步出蛮荒,走入文明之国之兆”

皇帝扬声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方才止住笑声:“老六,这一次英人前来,朕想,第一是两国休战达成协议,第二,便是会商交换战俘的条件。后面一件事,朕会给你临机决断之权,前面一件事,除了鸦片进口要从今以后例行禁止以外……”

奕躬身听着,却听不见他继续下去,抬头看看,皇帝正若有所思的考虑着什么:“皇上?”

“哦。朕走神了。”皇帝笑一笑:“此事啊,等过几天你和总署衙门及军机处的人一起递牌子进来,朕好好和你们解说一番。”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这个话题止住,也不敢多问,躬身答应一声:“是。”

皇帝继续举步向前,“老六,在你看来,浦字营中剩余兵士,可有宽免之道吗?”

第44节余波未静(2)

第44节余波未静(2)

一听这话,奕便已经明白,皇帝心中有了悔意,认真的考虑片刻,奕说道:“臣弟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皇上不妨可以兵士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兵士的命也就保住了。”

皇帝一愣,回身望着奕,始终没有说话,奕给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后背发紧,桩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倒是可行之计。新军整训数年来,朕虽多次与曾国藩有批示,终究是雾里看花,隔了一层。”皇帝站了一会儿,继续举步前行,口中说道:“若说训诫不力,朕也着实是要担一点责任的。”

奕想了想,皇帝若肯于下旨担责,便如同罪己一般此刻自然不必提,兵士的性命可保无虞,但日后应景儿起来,便是极大的麻烦。一时间心中有些失悔,不该贸然进言的。

兄弟两个在内中走了几步,皇帝回身一笑:“老六,你的那个大妞啊,着实是可爱这数日以来,全仗着她在朕身边不时笑语欢声,方能一解兵事政事繁仍之苦哩。”

奕笑了,“臣女不过小有聪明,自当年经皇上圣心调教一番之后,略脱童稚。此番蒙招入宫,种种乱言乱动之处,皇上不但不以为非,反温语相加。臣弟惶恐无地。”

皇帝微觉得遗憾的摇摇头,“可惜啊,大妞是个女儿,若是个男孩子……”他笑着说:“朕一定会更加认真调教,为我天朝再添一贤王到时候,老六,便是你,怕也要给比下去喽”

这样的话奕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着说道:“经由皇上调教,这个……未来的成就,自然不一般的很。”

皇帝再一次大笑起来,“罢了。今天暂时就谈到这里,你跪安吧——明天,你和总署衙门的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要说。”

打发走了恭亲王,皇帝脚下不停,带着惊羽和六福几个,到了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得到通传的皇后先一步迎了出来,在门口接驾:“臣妾参见皇上。”

帝后有二十余日不见了,自两国战争凯衅以来,百凡大事均须皇帝一言而决,心中又时时挂念前方军情,连晚上休息、睡觉都很不安稳,一来没有那份心思,二来也不愿意为夜来军报惊扰到后宫后妃,第三便是冬至祭天大祀,皇帝天父地母,夏至、冬至两次的圜丘大典,极为隆重,需要斋戒数日,不享乐,不招寝,故而也轻易不肯翻牌子侍寝了。

前方大胜的消息传回京中,皇后等自然也知道了,带领宫中姐妹朝服相贺,夫妻众人方才见过一面。难得今天政务空闲,皇帝到了宫中。

“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中?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不要到院子里来了?”

“臣妾愧蒙皇上关爱,只是,礼法不可废。臣妾统领后宫,更当为姐妹们做出表率才是的。”

“算了,这样的事情,朕说不过你。走吧,我们进去说话。”

进到钟粹宫中,寒冷的空气被阻隔在外,屋中一片暖洋洋的,皇后帮着他脱下靴子,又命柳青青取来一床英国人进奉来的玫瑰花瓣图案的毯子围住双脚,皇后在炕沿上坐下来,陪丈夫说话。

“臣妾听连英说,皇上为庆功而举的大筵已经散了,大约等一会儿就回到臣妾的宫中来了。”钮钴禄氏笑了一下,“臣妾命人准备,不想……”

“你是说,朕来晚了吗?”和皇后在一起,皇帝心中一片平安喜乐,也略脱了痕迹:“让你久等,倒是朕的不是了。”

首节上一节382/99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