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惨然一笑,“仲岳所说不错,正是有天使赍旨而至。”
“大人,可是有事关沅浦老弟的旨意?”
曾国藩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帐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沅浦统军无能,便是皇上有任何重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是啊,……”
叫仲岳的男子是曾国藩当年在湖南讲学时候的朋友,姓罗名泽南,和曾国藩一样,也是湖南人。少年聪慧,不过多次赴试不第,后来也断了进仕的念头,在家乡设管授徒,他的教授内容与方法别具一格,不仅应举业,而且授之以礼、乐、射、御、书、数,通称为六艺之学和经世致用,既习文,又习武,因此学子云集。
门下弟子除了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之外,还有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等。可算是云蒸霞蔚,济济一堂。
等到曾国藩以文职领兵,身边只有一个江忠源,每日公文往来,大感吃力,当即给皇上上折子,请求征召罗泽南到天津来,在军中帮衬一二。皇帝自然准奏,因为怕罗泽南像江忠源当年一般,不愿以书生领军而为清流耻笑,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着他赍旨到罗府。
罗泽南的面子落得十足十,这可真是有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滋味了。当下碰头领旨,一路关山跋涉,到了天津。开始以正六品军中文牍主事之职,帮办军务。
在罗泽南之后,又有李元度、李续宾、蒋益澧等人纷纷来投,曾国藩量才器使的眼光高人一筹,李元度给他安排在军中补上了名字,几年磨练下来,因为人才难得,又通晓文字,让他自领一营。而李续宾、蒋益澧几个,虽同样安置在军中,却是负责往来案牍、公文之事。
此刻听他语气中流露之意,倒似乎除了曾国荃之外,对旁的人还有重责?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锋,抬头凝视:“大人,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是这样的……”
蒋益澧年少戆急,听曾国藩说完经过,不假思索的离座而起,“大人,这得争便是不念将士在这年逼岁近的日子里甘冒雨雪,与敌接战之苦,只说百姓所言,法不责众,也断然没有尽数屠戮的道理吧?”
曾国藩知道蒋益澧的脾性,倒也不以为忤,多年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是出于怕他和那些各省聚集而来的丘八在一起,沾染上恶习,惹出什么大祸来的考虑。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不想吗?那也要回京之后,向皇上面求,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罗泽南,问道:“仲岳兄,你以为呢?”
罗泽南低头不语,沉默了半晌,方始开目张口,“光武、神机二军所定章程,皆是报请御前,由皇上钦定的。其中‘临战溃逃,置友军于不顾’这两项罪名,处置都是唯一的斩决。芗泉所言,固为人情之常,却也难抵军法如山啊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罗泽南所说的,曾国藩自然也知道,不过若是将浦字营中剩余的300余人尽数处以军法,只恐大胜之后,士气正旺的光武营,须臾之间就会变得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军士的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过激,却也非是杞忧,想到这里,曾国藩说:“那,我若亲自缮折,请皇上法外开恩,仲岳兄以为如何?”
“更加不好。”罗泽南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今论及朝中大臣,恩眷之隆,可有过于大人的吗?”
“这,未有。”
“这便是了。皇上于大人恩宠有加,并国无双。甚至咸丰五年,派汀公、竹修两个从旁帮办军务,也不过是碍于物议,不得不尔。大人想想,这数年来,大人所保荐的,朝廷无一不用;大人所劾的,无不立刻黜落。嘿嘿,这份荣宠,似乎也只有宪皇帝当年的年亮工堪堪可比啊。”
曾国藩一双短眉深深地皱起,用自己比作年羹尧,是他心中大恶的。罗泽南在自己身边有年,不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偏又有这样一番话,就不能不深究其详了。他也不动怒,只是手捋着颔下的短髯,用一双眸子盯着罗泽南。
罗泽南继续说道,“若是说有人在皇上面前为这一营将士求恳,皇上从轻发落,也并非无能。不过,以大人今时今日,是决不可行这等自蹈虎尾之法的。”
“这是为何?”
罗泽南很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以为他见不及此是很奇怪的事情一般:“大人?”
曾国藩楞了一下,也瞬间明了其中缘故。自咸丰四年以后,他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领兵部侍郎衔,奉旨到天津操演新军,数年下来大见其功,将士用命,各方拥戴,其势已成一介雄藩,汉员统兵自来为朝廷大忌,不但是满清耆宿,就连清流中人,也无不心中隐忧。
皇帝虽不以为曾国藩会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各方声音蜂拥而来,也不好不略作妥协,所以才有了咸丰五年,赛尚阿和奕山的启用。
今天罗泽南所说的,正有内中深意:各方已经为曾国藩权势日重而有所瞻顾,他又市恩于营中兵士——便是皇上还能够忍得,旁的人观感如何?
想通了这一层,曾国藩无奈的拱手苦笑:“若非仲岳兄提点,只怕……嘿嘿,嘿嘿”
“这犹不算什么,依仲岳看来,大人除此一事之外,于兵伍章程之中,还另有更大的麻烦哩”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令帐中的几个人都是一愣:“老师何出此言?”蒋益澧第一个问道。
罗泽南不是故作惊人,而实在是此事关系极大,当初不说,只是时候未到,而现在,却是不吐不快了。“大人练军以来,一切军中细务,均由大人一言而决,虽是倚畀深重,却也是福兮祸所依。旁的不说,只是这营中如今所用称呼,便是大大的犯了忌讳。以各营掌管之名名之,例如浦字营、霆字营、忠字营等等。传扬出去,给人问一声:光武新军是朝廷所养,还是私人部曲大人如何作答?”
第43节余波未静(1)
第43节余波未静(1)
山东奏凯,数万联军兵士举手投降,好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数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这一次赛尚阿等人班师回京,皇上又有诏旨,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威势达到了顶点。
曾国藩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刚刚到了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驿,又有奕、柏葰、肃顺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
赛尚阿几个不敢拿大,向奕行了礼,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德胜门前,闻得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是御驾到了
远远看过去,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福率队为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玉辂大乘舆徐徐出了城门口。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曾国藩——正是咸丰皇帝了。
赛尚阿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高呼:“奴才赛尚阿,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赛尚阿,笑道:“一别数月,朕着实惦念着你们。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天朝与列夷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赛尚阿重重的碰下头去,口中大声答说:“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宣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
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赛尚阿边流泪边述说,思及前情,激切深情出自中怀,皇帝竟也听得泪水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朕与你等促膝谈心”说着转身,六福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皇帝酒量甚浅,不过今天的日子,难得开怀的痛饮了几杯,待到大筵散去,年轻的天子略有些熏熏然,回养心殿休息了片刻,用过醒酒汤,把赛尚阿、奕山、曾国藩几个招了进来:“这一次你们奏上来的军中请功将佐的名录,朕都看过了。已经知会兵部和吏部,一概优先录准,等过几天吧,朕就让军机处拟旨明发。”
“朝廷于兵士有嘉赏,是皇上的恩。臣等更应该感戴天恩之外,警戒自励。”奕山碰头答说:“皇上,”
“嗯?”
“皇上请恕奴才不敬之罪。只是,奴才想,浦字营中幸免于战阵的三百余兵士,奴才恳请皇上,法外施仁,宽免了他们的死罪吧?”
皇帝酒意上涌,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赛尚阿,你怎么看此事?”
“是。奴才以为,军中有军法,临阵脱逃是不赦之罪。皇上于这些犯了军法的兵士有任何处断,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奴才未敢因战功在前,更加不敢因涉案兵士众多,有丝毫回护。”
皇帝点点头,接过了赛尚阿的话头,“朕这几天啊,也总是在想。三百多人,若是真的要一起杀了,朕心中也略有不忍之意。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人身犯军营,所犯的又是军法,朕也不得不问询你等的意思。曾国藩,你怎么说?”
曾国藩在一边坐着,闻言立刻跪倒,“皇上,臣以为,不论是三百人还是三千人,也不管是犯了国法、家规还是军法,都要按律治罪”
赛尚阿大吃一惊,曾国藩怎么这样说话?难道真要看着这么多人一起掉脑袋吗?皇帝也是一愣,“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皇上,臣在天津练兵有年,上承皇上指点,下有同僚帮衬,将士用命,方有几日小成。不过,此番带军出战,臣细心观察之下,也给臣发现,营中兵士虽是士气高昂,却也暗藏隐忧。”
“是什么隐忧?”
“营中兵士,各分部属,皆以一营之长来私下命名。便如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因其字春霆,兵士自称‘霆字营’而不名;李元度字次青,所统第四营,兵士皆以‘青字营’自谓。总是臣处事之间只顾大局,不关小节,方有这等置朝廷谕旨所言,在在言明之事而不为兵士重视之举,皆是臣的疏忽,臣忘却本分,请皇上治罪。”
“怎么好端端的把话题扯得远了?”皇帝双目微亮,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你刚才说,营中兵士操演之际多有隐忧,除了这一节之外,还有什么?”
“是。还有一节便是,兵士各以营为归属,对营中袍泽尚能体怀有加,对旁的营中的弟兄,却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平日尚且是如此,一旦接战,种种弊端更加分明。与英酋格兰特、额尔金等双方共抵的时候,担任前锋的霆字营与浦字营,就是为了不能守望相助,以致为对方冲垮,几乎功败垂成。”
“也就是说,兵士仍旧是各自为战,全不懂战场之上,友军之间彼此合作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