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敢抬头,只是在进来的一瞬间扫了一眼,甚至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有看见,一开始心下惴惴,听他和曹德政说话,和风细雨,倒不再觉得紧张,闻言向上碰头:“沐恩,臣郑若增(罗九)叩见皇上。”
“郑若增,朕知道,你当年曾经在虎门炮台当兵的?可是的?”
“是。沐恩当年在虎门炮台,在关军门麾下,任职佐领。”
“之后呢?”
“《江宁条约》之后,炮台损毁,水师解散,沐恩解职回家,在江宁城中入了沙船帮。”郑若增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提及多年前的旧事,更加不敢多说,含含糊糊的奏答了几句,算是应付下来了。
“嗯,你多年行舟于水上,长江内河之中,也有水师战船往来,你可曾见过?”
“是,沐恩有幸,曾经见过数次。”
“你究竟是在关天培帐下听用过,又曾任水师佐领,你以为,长江水师,可还能够一战吗?”
郑若增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不问长江水师提督,不问兵部尚书,问自己这个沙船帮的帮主所谓何来?答问之间,出入极大,若是给人知道了,沙船帮凭空和长江水师结下梁子,日后就休想再行于这广大的江面上了
一念至此,只有多说好话:“沐恩所见,战舰威武雄壮,兵士操演有法,其余的,沐恩所知不多,未敢在圣天子驾前胡乱进言。”
皇帝知道他顾忌什么,问桂良:“如今长江水师提督是谁啊?”
“回皇上话,水师提督现在由荆州将军官文代理。”桂良在一边答道。
“嗯。”皇帝心中一动,不再多问下去,转而问起郑若增、罗九、曹德政几个人关于漕运改海运之后的生计,以及铁路大工初步结束之后,闲置下来的大批民夫的安排问题,几个人分别答了。
“铁路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不但要行之于江宁一省,今后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有铁路大工兴建起来,故而,桂良、曹德政,你们下去之后,将朕的话晓谕民夫百姓,不要担心以后生计没有着落,只凭你们这些人的有生之年,铁路工程,怕还是建设不完哩。”
说完这些,伯彦讷谟祜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交待,示意众人跪安而出。
从何郑若增的一番奏答中,皇帝猛然想起了多年以来常记挂在心的长江水师的问题。长江水师早已有之,不过多年来萧规曹随,加以监管乏力,早成疲师——当年龚裕一再请旨,请朝廷放弃征剿陈醉月之流,改为安抚的方式,也未始不是出于水师难当大用的考虑。
现在是咸丰七年,若是未来数年间,英国人真的不惜再一次为鸦片挑起战事的话,凭长江水师的实力,是万难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虽然陆战皇帝略有信心,凭借数年来的厉兵秣马,有与敌接战的本钱和实力,但水战相差过于悬殊,如何了局?
转念一想,输了水战,对朝中那些仍旧抱着天朝四海之主的书呆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有些事,总是捂着盖着,于国政并无半点好处,该掀开来的,就让他掀开来吧
临到用晚膳的酉时,还不见肃顺回来,皇帝越发不满,“死奴才,让他出去办差,居然用到一个下午的时辰吗?”
一直到过了戌时,眼见外面的天色昏暗了下来,六福才进到寝宫中:“主子,肃大人来了。”
皇帝连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了:“告诉他,滚蛋”
“主子,肃大人知道自己迁延良久,命我回禀主子,实在是事出有因……”
“有什么原因?”皇帝撩起眼皮扫了他一圈:“去,叫他进来朕亲自问他。”
肃顺满脸带笑的进到殿中,碰头行礼:“主子,奴才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没有半点好气儿,“瞧你办得这算什么差事?”
“皇上息怒,”肃顺很从容的答说:“奴才知道主子不喜惊动旁人,又要主子玩儿得痛快,这才做了一番安排筹划,保证主子玩的开心畅快。”
“哦?你都是怎么安排的?”
于是,肃顺小声的嘀咕了几句,皇帝的面色由冷转暖:“真的?”
“奴才岂敢欺瞒主子?”肃顺笑着碰头答说:“不瞒皇上,就是连皇后那里,奴才也早有了答对。”
“哦?你是怎么说的?”
“奴才让人去喝皇后娘娘回,就说主子今天晚上要到前朝致仕老臣朱士彦府上,赏菊品花去了。故而不在行辕,等到晚间方能返回,请主子娘娘不必到皇上的寝宫中再去请安。”
皇帝又问:“那,到朱士彦府上,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肃顺说:“当年高宗皇帝南巡的时候,也是曾经到致仕老臣府上闲游过夜的。主子爷不必担心。”
皇帝满意起来,故意问道,“趁着月明星稀,晚来风凉,咱们出去走走?”
“主子有旨意,奴才自当效力。”一句话说完,君臣两个默契于心的嘿嘿坏笑起来。
此番出游,无比隐秘,皇帝连六福都没有带,只是命额里汗带着四名御前侍卫暗中保护,到了行辕外面,早有肃顺命人准备下的后档车,车帘低垂,停在路边:“主子,夫子庙距行辕虽并不遥远,奴才恐百姓流织,惊了圣驾,还是请主子蹬车而行吧?”
“不要。”皇帝摇摇头,站在瞻园的门口,几乎可以听见不远处夫子庙的商贩叫卖之声,他如何还肯乘车?“把后档车撤掉,百姓又不识得朕,何来惊驾一说?”
肃顺看他神态坚决,不敢再劝,命人把车赶开,皇帝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不要叫主子,叫四爷。甘四爷。是从天津来江宁,做生意的。”说话间,他已经换上了非常纯正的天津口音:“都听见了吗?
肃顺还真不知道皇帝能够学四省人说话,而且是这样是惟妙惟肖,呆了一下,忍着笑:“喳。奴才记住了。”
“还有,额里汗?我没有叫你们,不许跟得太近,知道吗?”
额里汗无可奈何,皇上的脾气他知道,说出话来没有转圜的余地,心中叫苦,今天的差事可得打起精神了:“喳,奴才也记下了。”
甘子义满意的一笑:“既然都明白了,肃顺,头前带路”
第16节夜闯三关(1)
第16节夜闯三关(1)
出瞻园不远,就是江宁城最繁华的夫子庙,因为御驾到了城中,江宁知府会同两江总督衙门贴出告示,江宁城金吾不禁,与民同欢。所以,时间虽已经过了戌时,夫子庙前仍旧是往来如织,穿梭不断。
甘子义最喜热闹,脚步加快,也不管肃顺、额里汗几个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自己一个人穿行其中,看前面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他站在人群后面,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却是一个卖小吃的,一面低头操作,一面抽闲抬头吆喝:“状元豆,秦门祖传的状元豆,吃了状元豆,好中状元啊”
甘子义最不爱吃豆子,不论是什么样的豆子都不喜欢,看是买豆子的,不再理会,更不愿意费力的向里面挤,转身要走,正好身后有个人想挤进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的身材很是健硕,和他相撞的却是个文弱汉子,要不是背后也有人,只怕就给装得倒下去了:“哎呦,可对不起。”
那个人给他撞得一个趔趄,哼唧了几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了。甘子义左右看看,这才发觉,肃顺几个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一惊之下,更加开心起来:哈终于有了一个全然没有人识得自己的环境,倒是可以真真正正的闲游一场了。
当下既不寻找,也不呼喝,更加不肯等待,就这样闲庭散步一般的在夫子庙周围转了起来,摸摸腰间系着的卧龙袋,出来的时候特意装了几块散碎的银块,这下心中更加有底,喉咙中哼唱着歌儿,转身大步而行。
走了不远,前面一家饭庄,招牌写着“尹氏鸡汁汤包”,甘子义迈步进来,有堂倌迎了过来:“客官……”
他满口南音,甘子义听不大懂,用天津口音说道:“我是天津人,听不懂你这江南话,会说官话吗?”
“会说,会说。”堂倌换上了一口不是很纯熟的官话:“客官,要点什么?”
甘子义大声说道:“你这里不是饭庄吗?到你这里来,总不会是想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