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杉经由这一番折冲,终于想起来应该如何奏答了,起身拜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说道:“蒙恩赏赐内务府六品主事,奴才尤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推及屋乌之爱,对尤杉倒很是宽容,不多做计较他刚才的失仪之罪,“要是在百姓小民府中,你与朕有翁婿之情,焉有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道理?只是在这天家,很多事啊,也就不好以常理度之了。”
“是。奴才明白的。奴才小女,蒲柳之姿,能得侍奉皇上,本是奴才阖府、并奴才祖宗之福。只是奴才**,自幼娇惯,处事之间,难免荒唐,还请皇上恕过。”
“她啊,”皇帝宠溺的笑了几声,神情间一片怜惜和倾慕之色,“不说此事了。朕这一次拨冗传召,第一嘛,是想和你叙叙家人之情;第二呢,你此番入京,也算是天假其便,朕朝中的这些人,”
他在周围随便的指了指,“各有专才,要说让他们吟诗作对写文章,或者领兵开赴战场,与敌人一决雌雄,都是擎天之臣,只是说到这经商之法,小民百姓疾苦,和你比较起来,就瞠乎其后了。所以,朕降恩于你,御前奏答,就是想问问你,这多年以来,行走各省之间的时候,所闻所见之事。”
这一层意思是肃顺在回府之后早就和尤杉说过的,他也早有准备,闻言碰头答说:“是,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就对了。今儿个朕就是要你直抒胸臆,只管说来。”
“是。”尤杉舔舔嘴唇,把这几天来打的腹稿和与龙汝霖、黄锡商讨过的奏答再回忆了一番,这才开口说话——。
天苍号的粮米生意到了尤杉老父这一代,已经做得很大了,北至吉林、盛京、南到江浙一带,都有粮栈收米,卖米。自然的,这样的生意做起来,日进斗金之外,每个月用于各路打点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其中尤其以关外和西南之地的运输最为麻烦,原因是北有盗贼,南有关卡。前者不提,单说后者。
云贵半片天,崇山峻岭之间,各处关卡林立,在这些人而言,路径此处的商旅,是可供盘索的第一财源。各地关卡归县里的巡检负责,验货的方法也无比简单,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子,向货物包裹中一插,拉出来闻一闻,看一看,纳税之间并无成文可以参详,全凭手眼估计,说你是一等米粮,就按一等收税,说你是二等,你就可以少花几文。其中漏洞重重,不胜枚举。
十七年前,尤杉老父尤继隆年迈,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准备将家中的生意交给孩子们,自己和妻子安享含饴弄孙之乐,不过由兄弟中的哪一个来掌管家业,却很费了一番脑筋。
秉着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理论,家业应该由尤杉承继,再加上其时他们三兄弟均已经娶妻,但只有尤杉的太太生下了长子,另外二房仍旧没有子嗣,所议尤继隆决定,将家业交给老大。
不过身为母亲的,心中最是疼爱幼子,又不好明白说出来,于是,以考察和磨练计,她和丈夫献计,让府里的管家,带着老大和老三一起到西南的贵州省去一次,同时带着丈夫的手令,让两个儿子从敖仓提出粮米合计十五万石,运到云贵两省去售卖。路上的行止,一切由兄弟两个共同议定,实在决定不下来的,请教管家尤有得。
尤杉也读过几天书,不过不是很精通,但政出多门是行事之间的大忌,他还是明白的。这样兄弟两个议定妥当之后再定行止,很显然,二老的心里还是偏向三弟多一些。
自己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尤太太幼承庭训,这样大的家务事根本就不懂,也没有置喙的余地,说不出什么来。没有办法,尤杉只好憋着一肚皮的疑惑,领着弟弟和老管家尤有得几个人上路了。
敖仓是在河南荥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也就是当年楚汉纷争时候的战略要冲。而敖仓,当然已经不是先秦年间那个闻名天下的储粮之所,不过地方仍然是那个地方,重新使用而已。在这里把粮食装上船,以当年萧何援送刘邦战略物资的反向而行,逆水西上,进潼关,就是关中地界了。
潼关是入关中的第一大关卡,贰佰余船的粮米登岸之后装车,改走陆路前行,到了潼关,照例要查验,验过排票之后,税吏拿铁签子在米袋子上插进去、拔出来,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拈起几粒米看看,“一等大米,照章每担五十文。”
城门口有税检官,手中的算盘打得飞快,很快给出了总计要缴纳的税款:“合计七百五十两整。”
一行人从热河到河南,再到陕西,都是由尤杉的三弟尤樟管钱,他在家中很是得老父的宠爱,加以家道富裕,要什么有什么,心中根本没有金钱的概念,闻听对方报上数目,就准备拿银票过去交钱。却给尤杉拦下了:“老三,等一等。”
“大哥,有事?”
尤杉终究是经历过一番的人,知道这七百五十两的税银交与不交还是在两可之间,从祖上积攒下来这些家底不是容易来的,能够省一文还是应该省。故此拦下弟弟,和他耳语了几句,又让下人打来水,先洗了洗脸,看看这会儿过往的行人商旅不是很多,便走了过去:“给各位大人见礼。”
潼关这里尤杉也曾经随父亲来过,不过当时所见的不是这个人。他知道,税检官是个很肥的差事,很少能够有长期霸占下去的。不用问,这一次的这个,一定是哄得上官满意,才调派至此。
新任税检官姓穆,是个胖子,体型很是肥大,一边在城门下的阴凉地儿用大帽子扇风,一面抬头瞄了尤杉一眼,是个年轻人,满身风尘,容貌倒是蛮清秀的,再伸长了脖子看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骡车队,上面装的都是麻袋,他在这里担任税检,已经有一段日子,一看就明白所为何来,当下笑着点点头,用一口西北口音很浓的官话说道:“免了,免了。你这小哥儿,是来和老爷撇旱船的吗?”
尤杉知道,撇旱船就是聊天的意思,憨笑着说道:“老爷若是有这样的雅兴,可否容小的到老爷的府上去?小的旁的不会,要说起说话,在小的家乡,还是能够称得上能手的。只是现在嘛,大人公务繁忙,小的不敢多多打扰。”
“你这后生,倒不是个瓜娃。”税检官说道:“既然不是找老爷撇旱船,你来做什么?”
“不瞒大人,这一次小的送粮米入云贵,本来是要在敖仓起运一等之物的,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江浙一带的粮米歉收,不要说是一等米,就是往年的三等米,也是不足数的。”尤杉回头一指排得如同长龙一般的骡车,“大人,您看,这一百多辆车上,装得全都是三等米。”
“又如何?”
尤杉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推了过去:“大人,小的可不敢说贵属下看错了,只是天气太热,弟兄们浑身大汗,眼花缭乱之际,一点点小的偏差,总是有的。大人您说呢?”
税检官旁若无人的把银票打开来看了看,随手放进怀中,用力招呼一声:“喂马小三,你个瓜瓜娃人家后生运来的是三等米,你如何给报成一等?还有,车里只有六万石米,其他的都是豆饼你给鹅重新验看一遍”
有了长官的一句话,税丁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以三等米六万石、豆饼九万石的货物重新开具缴税凭据,三等米每担是二十文,豆饼每担只有十二文,加在一起,不过贰佰贰十八两银子,加上给税检官的一百两,也只有三百多两银子,省下了一倍都多
顺顺利利的进了潼关,天色已晚,兄弟主仆几个找个地方住下,骡马队则交由下人照应,在客店中洗漱用餐,尤樟问起了哥哥:“大哥,干嘛要省下这笔银子啊?又不是花不起?”
“话不是这样说的,老三,这一次要是按照规矩办了,日后呢?天苍号的车队再从这里过来的时候,人家知道我们不会做事,只当我们是肉头摆弄,到时候,不但公事公办,而且还会平添很多麻烦。”
“麻烦又怎么样?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那些胥吏从中搞鬼吗?”
尤杉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深知弟弟所说的话不是不对,只不过,这些税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都是照章办事,这些人没有油水可捞,一定会在旁的地方折腾你。到时候,不但要花更多的银子,还要惹出一肚皮的冤气,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和他们打好交道,心中想着,他嘀咕了一句:“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尤樟为哥哥这种不能择善固执的做法大为不满,草草用过几口饭,转身回屋去了。
尤杉和尤有得说了会儿话,看看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哦,我到那个穆税检官家中去一次。路左相逢,总也是有缘,应该登门拜访一番的。”
从随身带着的物什中挑拣了几样本地难得一见的礼物,尤杉出了客店的门,按照在城门外问来的税检官所在的住址到了穆宅,穆税检倒没有想到白天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这个后生就真的登门拜访了。
西北人生性豪爽好客,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命人把尤杉请到屋中,后者送上礼物,是在京中买来,专为做此等之用的小玩物,一个暖手的香炉,一支白玉臂钏,还有一对碧绿翡翠的镯子。
穆税检和妻子都是粗人,不以为这是尤杉家中放着很多,专门用来拉近关系的赝品,只当为了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援手之德,就让人家大肆破费,心中很觉得过意不去,当下招呼婆娘:“去,还不给贵客打水来洗脸净面?就知道傻笑。你个瓜婆姨”
一句话出口,尤杉也笑了开来,再开口的时候,换上了称呼:“老伯,今后天苍号的粮米,少不得还要从贵县通行,到时候,还要请老伯多多通融啊?”
“可还是由你这娃亲自送来吗?”
“这,若是得闲的话,小侄自当亲自料理。”
“那不行。”穆税检说,“若是你来,没有话说。鹅亲自给你洗尘,若是旁的人,还是得公事公办。”
尤杉正在一愣,穆税检大笑起来,“你这娃老叔和你说着玩儿呢”
尤杉说到这里,皇帝挥挥手,阻止了他继续的讲述,“你刚才说,尤樟曾经问过你,你和他言说,若是一切照章程办理的话,日后麻烦重重?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
尤杉跪在地上,额头热汗流淌,倒不是为气候炎热,而是惊恐所致。皇帝推行新法,事关商贸大计,而自己居然在奏答中说什么:“能够少惹一点麻烦就少惹一点的话?”心中一片慌乱,重重地碰头答说,“皇上赎罪,这都是奴才当年做事糊涂……”
“朕不是要追究你当年之过,只是想知道,那些税吏都有什么阴狠的手段,可以用来消遣你等?”
“是。”尤杉抹了一把冷汗,继续说道:“要说起消遣那些不肯拿钱出来通融的客商,税丁的办法实在是数不胜数。奴才做的是粮米生意,若是言语不和、又或者税丁有意刁难,便让你把粮包全数打开,散落得满地都是,最后随意看看,无有所指,再让你包裹起来,其中只是这份人力翻转、粮米散落遗失,便已经是不小的损耗;若是有旁的商物,更加有的是办法为难你。奴才当年亲眼所见,一个装着十几篓桐油的商旅,只是为了舍不得一百六十文每篓的税金,就给不耐烦起来的税丁借故将他的油篓全数掀倒在地,油水撒满街面,那个商旅苦不堪言,当众大哭起来。”
皇帝的脸上丝毫不见喜怒之色,只有呼吸逐渐加重。身边的人跟随他久了,知道他的脾气,越是这样,越是心中恼怒异常六福惴惴然的端了一杯茶过来,放在一边,“主子,喝杯茶吧。”
皇帝把杯子拿在手中,浅浅啜了一口,嘴唇就着杯沿,“唔,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喳。”尤杉说,“这等弊事,不但只有潼关一地,奴才走南闯北,经过的地方多了。可说是无处无之。一年之中,只有临到年尾,上官开始逼迫税收额度款项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收敛一些,其余的时候,都是以中保为第一要务。故而,不论各县治下,巡检,都是第一……”
他跪在地上奏答,看不见皇上的脸色,忽然,皇帝一扬手,把茶杯扔在了青石板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是什么茶?”
尤杉的话自然给打断了,奕几个也赶忙跪了下来,“皇上息怒税吏种种不法,也是此番荡涤弊政所必纠的漏处,只要各省切实用心,想来,这样的情事,自当可以缓解。皇上就不必为此等人动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