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药碗,崔荆南侧卧在床上,低声问孟翔:“上一次抓的药,怕是又吃完了吧?”
孟翔苦笑了一下:“还有一副。明天,又要去抓了。”
“上一次在东阿见到的老先生还和我说,服一剂阴必变阳而作痛。再一剂而痛亦消,再服一剂而全愈,竟消灭无形也。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大言之谈啊。”
“其实,少爷上一次在东阿服过药之后,不是也确实由痒转痛吗?”孟翔说:“可见药方还是管用的,只是,奴才想,少爷一路奔波,总也得不到休息,方才有此反复。等到山东事了,回到京中,让少夫人伺候少爷休息几天,再加上药物之功,便一定可以去根。您也就不必如此每天里为背痈疾患而难过了。”
“但愿如你所说吧。”崔荆南又问道:“上一次回京,听你家主母说,小翠病了,可很要紧吗?”
孟翔低垂下头去,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听郎中说,是消渴之疾。”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府里怎么……哎”崔荆南长长的叹息一声,慢吞吞的说:“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少爷不必为她担心,上一次回去听她说,主母把同仁堂的郎中请到家中为她看过,也开了方子,不妨事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哦,少爷。明天抓药……的钱,”孟翔嗫喏着说:“没有了。”
“又没有了?”崔荆南胡乱的眨眨眼,从床上爬了起来:“暂时拿我冬天穿用的狐狸皮袍子去当了吧,左右现在也用不上。”
“少爷,袍子是老爷留给您的,还是……”
“不用多说了。等到办完了这一次的差事,我再找同乡同僚挪借几文,赎回来也便是了。”
“便是这样的话,少爷,这一次怕是还要几天才能完事的吧?”孟翔低声的嘀咕着,他说:“现在的天气还好,等过上一段时日,天气真的冷了下来,您的身体,可怎么得了啊”
“我有点累,孟翔啊,你和阿福、大勇他们也休息去吧。”
“是。”
一件七成新的雪狐狸皮的袍子只当了不到十五两银子,简直算是白送给对方了去典当的崔福是个脾气很火爆的年轻人,几乎要和当铺的朝奉当面吵起来,对方却不紧不慢,站在高大的栅栏后面,冷笑着低头下望。
时逢灾年,正是这等典当行财源广进的时候,你舍不得,有的是人要靠典当过活,所以也不和他着急:“喂,你到底当不当?不当就躲开, 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
“当了”崔福没有办法,把个厚重的包袱向里面一递:“当票,银子”
把银子和当票放好,出了典当行,街边不远处就是一家药铺,崔福身上带着抓药的方子,正要进店,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人来,二人擦肩而过:“对不住。”
崔福暗骂一声冒失鬼,让过对方到了柜台前,伸手入怀欲待取出药方,却一瞬间变了脸色:怀中刚才从当铺中取来的十五两银子竟然不翼而飞了只有这几步远的路途,怎么就会丢了呢?仔细一想,年轻人大步追到药铺门口,却见街道上人烟稠密,熙熙攘攘间一眼看不到尽头。两旁店铺栉比鳞次,成衣行,纸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
崔福脸色煞白,徒劳的左顾右盼,却又到哪里去找刚才那个偷儿?他是年轻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方寸大乱,想到回店之后少爷病体支离,又不知道如何解劝,怔怔的落下泪来。
平阴县城到处都是流民,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多了,那药铺的小伙计见得多了,看他实在可怜,便在一边说道:“小哥儿?小哥儿?”
“啊?什么?”
“可是有什么碍难之处吗?”
“我的……银子,给人偷去了。我家少爷还在客店中等着抓药回去呢这可怎么办啊?”
“哎,总是你自己不小心。”伙计用手向外面一指:“那里就是县里的班房,不如先到那里去报案吧?虽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总也好过你在这里干等着嘛”
崔福想想有理,谢过伙计,直奔街角的县衙班房。
各地府县的构建大体相同,进门之后一条甬道,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仿照中枢六部之设,到了县衙班房报案,有皂隶混不当回事的问一问经过,把姓名,地点,银两数目记录下来,便把他打发了出来:“等到有了消息,自然会派人通知你。回去吧?”
“不知道几时才能有消息?”
“这那里知道?抓贼抓赃,总要等到当场捉住,再做处置。回去等着吧。”
两个人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皂隶赶忙站起迎接:“刘大哥?”
“嗯。”来人点点头,走到桌案前,拿起了刚才记录好的卷宗看了看:“怎么,又有人失盗了吗?”
“是。回班头的话,是这位小哥儿。”
班头回头看了看崔福,在一边坐了下来,又很详尽的问问经过,待到他知道崔福是把给自家少爷抓药的银子丢失了之后,很是怜悯的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向前一递:“这点银子,你先拿过去。等到本官抓到那个偷儿,你再还我,也就是了。”
崔福吓得双手乱摇:“这不行,这不行的我家少爷多次训诫,教我们万万不能拿别人的银子……还是……”
“这点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还是先去给你家少爷抓药吧。”说着话,拉过崔福的手把银子放在他手心里:“快去抓药吧。”
第25节 山东大案(4)
抓了药,回到店房,把今天的事情和崔荆南讲了一遍,崔荆南又急又怒:“你糊涂了?我带你们来这莱芜县城不是为了逃荒,更加不是为了访友,本是有公务在身,你这般受人赂遗,将来传扬出去,让我如何能够保证处事清明?这些药你拿回到药铺退掉,然后把银子还给人家。快去,快去”
“少爷,那位班头是好人来的。他说,这笔银子算是借给我们的,等到抓到偷儿,还要还给他的。”
“你倒识得什么是好人了?”崔荆南怒气勃发的瞪着跪倒的崔福:“便是他有这样一片好心,我也绝对不能承受。孟翔?你和大勇一起去,把药退了,把银子还了给他”
“少爷,小福年少不懂事,不过既然药已经抓了回来,不妨暂且服下,等到我们有了银子,或者被偷的银子追了回来,再还给县里的班头也不迟吧?”他说:“而且,少爷到这里虽是为办公务,也是要和县里的三班六房打交道的,弄得太僵,也不好处置吧?”
“你们不懂的。我这一次到山东两地察访赈济往来可有亏空一事,本来就是要大大的得罪人的。只是为家国、朝廷、皇上一片爱民之心能够落到实处计,这个人荣辱,宦场庸酬,也就不能放在心上了。这一次拿了旁人的银子,能否再有余银还与人家,还在未知之数,更不用提……”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突然有人说话:“崔小哥儿是住在这里的吗?崔小哥,是住在这里的吗?”
崔福听得很熟悉,推门出去一看,立刻笑了起来:“是您啊。”
来人正是刚才在板房中好心借给他银子的那个刘班头,手中捧着一锭银子,笑呵呵的正向里面走来:“崔小哥儿,也算是苍天保佑,刚才偷你银子的那个家伙,在药铺不远处的粮栈再一次出手,偏巧给我的人抓了个正着,问清之后,知道他方才还在药铺中出了一次手。我一想,就是崔小哥儿。这不,把银子给你送来了。你瞧?”
崔福心中感动,顾不得看银子,回头大声招呼:“少爷,少爷刘班头把银子给咱们送回来了”
崔荆南勉强支撑着病体,开门走了出来,向来人拱拱手,“多谢大人相助之恩,崔某这个不成器的奴才,倒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说起来实在是惭愧,刘某掌管一县刑名,治下出了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也都是在下处置不力之过,在此,倒要请公子和几位贵介原宥一二呢。”
“刘大人太客气了。我这奴才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刘大人能够破获失盗之案,虽是案情微小,破获如此神速,刘大人在县内惩教四方,可见一斑”崔荆南肃手邀客,他说,“请到屋中说话吧。”
“那,便叨扰了。”
进到屋中,彼此分宾主落座,互相通过姓名,刘班头便是刘文明,听完对方的名字,故作一愣:“崔荆南?请教,前数日我家老爷接获省里的公文,有一个同名之人在……”
崔荆南此番到山东来本是暗查冒赈之事,不过这等事从来便是瞒下不瞒上的,更何况福济早有书信往来送与项进,提醒他朝廷有道员下来,行事之间多加小心。这一次刘文明指派人做了这样一番动作,偷去崔福典当来的银子,又亲自登门奉还,都是有所来由的。
果然,一句话出口,还不等崔荆南说话,那个崔福立刻接口道:“正是我家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