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43节

“哦?是什么?”

“是这样的。”田书元把项进和赵光说的话和提出的请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兹事体大,职下不敢擅作决断,想请大人的示下。”

“把朝廷用来购粮种的银子挪作他用?”刘源灏脑筋一转,就大约知道了项进和赵光打的盘算,有心拒绝,又觉得不妥:两个人所言也算是实情,灾民人数太多,赈济的银子杯水车薪,万万不敷使用,只是,若是批转了,不知道这两个人又要从中贪墨多少能够落到百姓口中的,怕只是九牛一毛了

想了想,他还是不能全然放心,不过此事暂时不必急,当下说道:“此事不是你我现在就能够决定下来的。朝廷拨款,本来是为了给灾民以明春购粮种之专银,其实不但是你我,只怕总宪大人也不敢妄加决断,总还是要上表请旨,方可挪用。”

“是,职下也是这样想的。”

“那好吧,岩白兄远道而来,在府城中住上几天,今天晚上我先起草一份奏折,明日我拜折明发,待有了朝廷的谕旨,再考虑其他。”

田书元知道,所谓的‘考虑其他’,是担心有人从中贪墨,事先预作防备之计。这样的事情总是要认真的商量一二,不是短时间能够拿出办法来的,当下点头,在济南城中住了下来。

很快的,军机处的廷寄寄到省城,批准了刘源灏提出的,将赈济银子挪作购买粮食,开设粥厂之用的条陈,至于来年的购买粮种的银子,则由今年收缴上来的税款,河工、堤工、埝工款项补齐。具折呈报细则之后,由藩库截留。

朝廷的旨意到达,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的保证这笔银子能够物尽其用:“大人,以司里来看,这六万余两的银子,还是由省里统一规划使用吧?”

“当然,当然。”景廉立刻点头:“按照常理是要省里规划使用的。司里准备怎么使用啊?”

还不等刘源灏详加解说,听到消息之后赶来的福济就大不以为然的摇开摇了头:“不好,不好。刘大人的话,请恕不能苟同”

刘源灏心中大怒福济是臬司,主管一省刑名的司法长官,按照职衔来说,是绝对管不到藩司衙门的办事的。他这样直接插言否决,从来都是很遭人嫉恨的,却知道他是定郡王载铨的人,平时不敢得罪,这一次却终于忍不住了:“大人,”他看向景廉,话中的矛头却是直指福济:“怎么,福老兄也会管起我藩司衙门的行事来了吗?”

福济嘿嘿一笑,装作听不懂刘源灏话中的不满之意:“老兄这话就说错了。先皇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明发过上谕,各地督抚、司员不可以地域、职司为分别,视他人之事与己无关呢”

道光确实有过这样的一番上谕,不过针对的事体与今天之事全无半分可相侔之处道光季年,山东各地闹白莲教,遍地烽火,处处有民众起事,地方府县应顾不暇。更且有一些人将县境关闭,行坚壁清野之计,把流民乱匪赶出本地所辖就算完事,闹得白莲教教匪四处流窜,乱情一直延续到了直隶省界。

有鉴于此,道光皇帝才下发了这样一道明旨。意图让各地方官员和衷共济,使匪情尽早轸灭。却不想福济居然会以这样的一份理由作为插手藩司事物的借口?他看着福济大声说道:“福大人这般越俎代庖,看起来不但臬司衙门,便是我的藩司,也很难容下您这尊大佛了吧?”

藩臬二司不和是省内人人皆知的秘密,不过二者职司不同,更加没有从属关系,所以在表面上总还是能够保持一个相敬如宾的官场形容,这一次刘源灏当众撕破了脸,弄得厅外站立的戈什哈一个个都相顾愕然。

福济却是好涵养,嬉笑着摇摇头:“刘老兄过言了。我怎么会有插手贵司职事的念头呢?只不过若是真的简派司里人到泰安府去的话,一来是人多容易生事,二来,也凭空给县里增加困扰不是?现在莱平两县的两位大人正在为赈灾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时间招待省里来的上官,一个有失漏之处,也容易为人误会不是?再一说,这两处县里人员众多,其中更有那么多的流民,万一调度之中有个闪失,伤到了人,就更加不好了。大人……”他看向中间位的景廉,说:“您看呢?”

景廉无奈的左右看看,偏袒哪一个都会惹来对方的不满。自己的仕途平平安安,全靠二司从中出力,更加不能让他们当众咆哮起来。一念至此,也只好是和稀泥:“中印,和裕,这又何必呢?赈济银子本来是朝廷体恤百姓,从户部调拨,你们若是闹起来,传扬出去给人笑话不说,还当有人为利之一字不肯放手,算了吧。”

两边各自打了五十大板,算是暂时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刘源灏回到藩司衙门,命人把田书元请来,和他说了几句:“福和裕真不是人当我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盘算吗?这样的一笔银子发下去,不知道又要有十之八九落在他和项进的腰间了”

“那,大人的意思呢?”

刘源灏摇摇头,叹了口气:“总之是不能就这样让福和裕遂了心愿。”

“我却以为大人不必如此。”

剑走偏锋的一句话把刘源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追问道:“岩白兄这话可是有所指?”

“大人若是力争,自然是无可厚非,不过福大人的话中隐约可见,司里若是真的派人到县里督察这笔银子的使用,恐有招待不周、甚或调度闪失之事发生,大人请想,这样的话传扬出去,谁还敢领命赴莱平二县?”

“啊”刘源灏立刻明白过来,一路上只顾得和福济生气,这时冷静一下,经田书元点醒,当即明白过来:“那,就照福济所说,银子交给项进和赵光吗?”

“也不是这样简单。福和裕所想,大人知,卑职知,他们自己更加的知道,经手之人,主管司员从中侵鱼,也是其中必然。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握有确证,然后上书朝廷,大人还怕朝廷不会秉公办理了吗?到时候,这些人难逃国法公道所惩”他顿了一下,下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刘源灏脑筋一转,就明白到田书元言外之意,自然的,事情一旦发作开来,不但是项进、赵光贪墨之事大白于天下,就是福济,也难以挽救他们到时候,却要看看福济还能有什么话说

银子送到县里,项进心中大喜,一边命县里的钱粮师爷登记造册,一边命人将银子过称送进库房,然后让人把县里的捕快的头,叫刘文明的找了来。

山东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莱芜县的捕快首领叫刘文明,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很少在本地做案,是更多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

泰安府下数县被灾,临近府县而来的流民数量众多,县里的治安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刘文明更加是如鱼得水,派出大批的皂隶维持的表面上,在暗地里却大行劫掠之能事,县里连续有四家粮店,三处盐铺遭劫,在外人以为是流民所为,只有内中人知道,都是刘文明做的手脚。

被劫的商家照例报案,自然的,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县里的商铺,士绅的底细早就都给刘文明摸清楚了,知道这些人不能更加不敢有到州府呈控之事发生,所以,他稳当得很。

听到皂隶回报,刘文明抓起凉帽戴在头上,举步出了班房,来见项进:“给大人请安。”

“老刘啊,过来坐,过来坐。”项进笑眯眯的招呼刘文明坐到自己身边,对他说:“朝廷下拨的银子已经存放到县里的库房之中。只是县内人员众多,其中更加是良莠不齐,你身为捕快班头,可要切实小心,加强巡视,这样的一笔银子,都是百姓的救命钱,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啊。”

“大人放心,有卑职在,万无一失。若是出了差错,您唯我是问”

“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项进笑了几声,又放低了声音说道:“老刘啊,除了银库要你认真看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你仔细注意:有个叫崔荆南的,到了平阴县城……”

刘文明呆了一下,脱口问道:“既然是在平阴县城,又与大人何干?”

第24节 山东大案(3)

三年散馆,紧接着便是翰詹大考,又名朝考,崔荆南考取的是第二等,给分发到御史柏台,本来应该任职山东道监察,只不过同僚知道他有背痈的疾患,怕他远路奔波,途中若是有个闪失的话,更加无从措手。

于是当时的左都御史花沙钠便有意改授他为京畿道,却给崔荆南自己拒绝了:“大人的盛意,学生心中感念,只是学生以为,为人臣者,不可以一身安危为所记,更何况,学生身为御史,本有匡正正途,纠察奸邪之责,若是总在这京中,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处身,又如何能够实现学生心中的抱负?”

因为他一再力争,花沙纳也不好勉强,又改放了他山东道的职衔。此次山东省内有大旱灾,朝廷拨款,省里也上书朝廷,截留了一部分税款为救急之资,于是崔荆南知道,这便是大开了给人从中侵鱼之门,更加认真的在莱芜、平阴两处县城中,到处走访探查,准备一经发现,立刻具折陈奏

和莱芜县比较起来,平阴县的情况更加糟糕:平阴是大县城,而且地处山东,河南,安徽交界之处,地势紧要,民众众多,往来的流民人数也要高出莱芜县甚多,崔荆南旅居在县城中的一家客房中,白天在城里来回游走。

御史历来是京中的清水衙门,也都很穷,任各省值道的御史有一份朝廷用来体恤的银子,按照道路远近,数量也各不相同,像崔荆南这样的,每月三十两左右,用是尽够用的,不过却有两项难处,第一种是这等体恤的银子从来都是到年底一统发放,平日里就要靠自己筹措火润之资;第二等难处就是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就只好到处求告,方可勉强过活。

崔荆南囊中羞涩,却从来不肯堕了青云之志,而且在他想来,身为御史,本来就要保证言路通畅,若是时时处处拿了别人的银子,又如何能够做到心底无私?这一来更加是常在窘乡,害得他的几个本来是不需要到县里开设的粥厂去领粥米的下人,也要经常到粥厂去排队等候。不过在他看来,县里公设的粥厂,最是可以看出本地父母官的德行如何。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是有下人苦劝,他也要自己亲身到粥厂去,不是为了领一些粥米,只是为了看看实情到底如何。

他一心想从暗处查一查被灾两地可有侵鱼情事,不愿意也不打算惊扰到地方,殊不知他入境不问俗,地形不熟,口音又全然不同,早就给人家盯在眼里只是上面知道他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而已。他却以为自己行踪不为人知,想起来尚有自喜之意。

这里走了几天,给他瞧出了其中的隐秘:在省里的赈济银子划拨到县中的开始几天,粥米浓稠还好,过了不到十天,眼看着粥米越见稀薄,到最后,简直便成了白水一般

他在这山东省内呆得久了,米市行情熟稔在心,一斗米在两钱一两分上下,便是在这等大旱的年景,米价略有上扬,也绝对不会超过两钱五分,以每天每个粥厂用米一百石计算,便是二百两银子,县里共有六处粥厂,十天的时间一万二三千两银子,省里给泰安府下辖的两处被灾小县拨款四万七千两,却连二十天的时间也支应不过去,虽然期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开销,也可以想见,其中必定有人从中渔利

因为这样的计算,崔荆南上了一封奏折,派自己随身的一个仆人携送赴省,自己带人出了平阴,到了莱芜,到达不久,就接获军机处的廷谕,居然是命他在莱芜、平阴两地详加探访,以求更加细致的回报。

这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崔荆南有心再封奏一番,问一问细节,又觉得不必。既然军机处已经发出廷喻,想来就已经是皇帝默准的了,自己再上表章,倒显得自己没有任事之能似的。

“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啊?啊没有,没有。”崔荆南从桌前站了起来,难过的舒展一下身体,向外呼唤:“孟翔?孟翔?”

“小的在。”客房的竹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少爷,有什么吩咐?”

“我的背,哎,痒死了,拿药来。”

“是。”孟翔答应一声,转身出外,到了廊下,还有一个年轻人,正蹲在炉灶前为少爷熬药。崔荆南的背痈之疾由来已久,呆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久病成医,这等煎药熬汁的功夫不在话下,很快的,孟翔端着一碗汤药进到房中,伺候着少爷服下:“少爷,可好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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