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若是真的能够通过此举断绝天花时疫之苦,便是再多的钱也是值得花的。嗯,户部、礼部、还有太医院这一次用功之人,着其拟一个名单上来,所有人都要予以嘉奖。”
“是。”
“还有什么?”
“回皇上话,奉安大典完成,照例要免除沿途州县一年的赋税额度的。”
“有那几个州县啊?”
“宛平、良乡、涿、房山、涞水、易,共计六州县。”
“就照常例办理吧。拟旨,明发。”
“是,“贾祯答应一声,又说:“回京之后,宣宗成皇帝神主入太庙的升祔典礼。臣请皇上的旨意,要派遣哪一位宗室王公充任差事?”
“让老五去。他在宗人府中的差事也做了有一年多了,大约也习练出来了。这件事,就让他去。另外,让礼亲王做副使。”
“是。”君臣议事不能冷了场面,贾祯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什么更多的交代,带领众人跪安而出。
巡幸在外,办事不按常规,有事随时可以进见,那怕在路上亦可请旨。等拟好了旨发下来,看看时候还早,惇王‘递牌子’进来,说要谢恩。
皇帝对自己这个五弟,也算是无可奈何。小时候兄弟两个感情最好,原因无他,老五秉性荒疏,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偏是那些顽皮捣蛋之事,来得比谁都精通。这样的性子,自然是能够和天生胆子大的奕詝相得益彰。
奕詝之母很得帝宠,爱屋及屋之下,对这个在世的长子(当时的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都已经因为不同的原因去世了),老皇帝也是疼爱有加。
只是两小天生顽皮,淘气淘得出了圈,到了后来,道光皇帝看两小闹得实在是不像话,更加上奕誴的母妃祥妃钮钴禄氏恃宠而骄,做事说话很是荒唐,便将奕誴出继给了惇恪亲王,降袭为郡王。至于奕詝,则选择了杜受田为老师,教授他的学业。
奕詝失去了玩伴,一开始很是不适应,整天大哭大闹,不过他人很聪明,再加上逐渐长大一点,不再像以前那般胡闹。奕誴则不同,幼年袭封为郡王,少了一份管教,还是那般的滑稽恶作剧,成为京城中著名的荒唐王爷。
新君登基之后,恭亲王很快得到皇帝的捡拔使用,老五却只担着一个御前行走大臣的名头,正经事他是不管的——他的脾气秉性皇帝知道,朝臣知道,宗室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一派市井豪杰的作风,所以连御前行走的差事,也很少过问。
不过皇帝却没有忘记这个当年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弟弟,在奕交卸了宗人府的差事,转任总署之后,将他留下来的遗缺,交给了奕誴。
听六福回报说他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召见:“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皇帝让他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奕誴。他长得不难看,可以说,论容貌奕誴是长成的兄弟几个中最英俊帅气的,而且大约是平时和那些贩夫走卒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沾染上满身的市井气,说话、走路都带着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劲儿,和朝臣面见自己时的那般谨小慎微大异成趣。
“奴才这一次进来,是为皇上有所差遣来君前叩谢皇恩的。”奕誴说:“天下人皆知臣弟荒疏,只有皇上弃瑕录用,奴才……感佩莫名”
“老五啊,一样米养百样人。你天生的性情,旁的人不知道,朕又岂会不知道?除了念书念得不是很好,你实在也是贤王一名呢”
皇帝说的话是上一年年底的事情,奕誴想进献一条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不给,太监便百般推搪阻拦。奕誴大怒,后来在一次带引的时候,居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
皇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问之下,他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我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皇帝勃然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慎刑司杖责,狠揍了一顿。
听皇帝言及旧事,奕誴再一次跪了下来:“臣弟这点小心思,原本也难逃皇上法眼。更加不敢当皇上褒奖。臣弟只知道以精白一心侍奉皇上,其他的,臣不敢多想。”
“朕就是欣赏你这番精白一心,以侍朕躬的作为。”皇帝站了起来,“老五啊,你是朕的血亲弟兄,外面的人只当你顽皮胡闹,其实,朕知道,你也是那等胸中自有机抒之人。这一次给你个不算很轻松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好了,朕日后于你有大用处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堵那些人的嘴巴。”
“是,此番奉先皇神主牌位升袱太庙,本就是臣弟为他老人家做的最后一件事。”说到这里,思及父子之情,奕誴红了眼圈,声音变得哽咽:“臣弟自当妥善从事,……”
皇帝也眼框发紧,强自笑道:“你有这份心,皇阿玛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看得到的。他老人家看你出落得更加出息,也会含笑天上的。”
“是。”
大驾还京,休息了几天,就到了咸丰三年正科科考的日子,这一科的正主考皇帝点了翁心存,副主考是改任礼部尚书的原左都御史花沙钠,内阁学士、礼部尚书倭仁,还有一个是上年从山东、河南办差归来的户部左侍郎阎敬銘。
至于其他的十八房房考官,都是各自从内阁有司挑选文字、品德优长之人充任,也不必一一细表。
“每一次的抡才大典,都是天下学子、士绅、百姓交相观望的国之大事,有些话啊,不过是官面文章,朕每一次亲自选拔几位主考的时候,都要说一次。今年也不例外。”
以翁心存为首,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等恭聆圣训。”
“首先是一个德字。若是对你们的德行不放心的话,这等大事,朕万万不能交托。不过,就如同道光三十年恩科之前,朕和卓秉恬说的那样,便是你自己持身得正,你的家人呢?你的家人能不能也同样的不受赂遗?若是有的话,则你又如何自处?”
不等众人表态,皇帝又继续说道:“然后嘛,才是一个‘才’字。天下数千名举子,汇聚北京城中,为十年苦读,铁砚磨穿的读书生涯冀求画上一个满意的休止。小民有场中莫论文之说,不过,那也是乡试、省试之时。到了京中,汇集天下十八行省的精英之才,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
“到京中来参加会试,必然有中、有落。朕希望等到这一科考试结束之后,榜上有名的自然欢欣鼓舞,那落地返乡的举子,也只有心中慨叹时运不济,而不会听见有人说,此番不中,只因为‘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说一些‘不是文章不好,只是主司无眼’的风凉话要知道,你等清誉事小,若是民间有此等议论,事关朕之令名”
听皇帝这样说话,翁心存心中一惊,赶忙摘下大帽子,伏地奏答:“臣等定当认真疏爬,万万不使此科有遗珠之憾。更加不敢因我等处事荒谬,有伤圣上识人之明。”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须知保全朕之令名,便是保全尔等的身家富贵。”说到这里,皇帝的神情转为和煦:“入闱之后,你们要多多心念天下读书人的辛苦,只要心存此念,则神明必当暗中庇佑。”他又说:“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第15节 心力枉抛
(第一卷大约介绍了一点清代会试的规程和内容,这一节中再稍作一点阐述。)
道光三十年,许庚身北上赴春闱不第,到了咸丰元年,再一次失意而出,厝居在京中六叔的府中移时,叔侄两个商议了一番,由许乃钊帮助他出赀,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名头——七品的小京官,和县太爷一样的风尘俗吏——不过内阁中书有两个很大的好处,是县官不能比的,第一就是可以在正(恩)科开考的时候,在公事上暂时请假赴考;第二就是可以以这样的名头,报名考取军机章京。
本来清朝有很严格的制度:大臣、勋贵子弟照例是不能报考军机章京的。这条禁令从嘉庆年间公布实行以来,不过收到很短的时效,到后来便逐渐弛禁,等到了道光季年,天下纷乱迭起,大臣子弟更有精于兵物者,入选军机章京,这条禁令便如同军机处中的满章京一般的形同虚设了。
不过许庚身是自励走正途登龙的,军机章京于他有如鸡肋一般,也就不是很当回事。一心用在攻读诗书上,等待到了咸丰三年正科的时候,再度请了假入闱赴考。
贡院建于明朝,原来是元朝礼部衙门的旧址,面南背北五开间门楼,门楼外面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右边是明经取士,左边是为国举贤。牌坊外面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称之为砖门。
来自全国的七八千名举子入闱考试,从早上寅时开始入场,到下午申时方才全数入闱完毕,其间乱糟糟一团,吵得原本庄严肃穆的贡院沸反盈天,如同到天桥逛大集一般。
许庚身这是第三次赴考了,早就轻车熟路,由号军搜检完毕,提着考篮进入龙门。入龙门就是号舍,分东西两排,以千字文为编号。他这一科的号牌是在腾字六号,拿过发给的‘贡院座号遍览’图表看看,心中高兴:腾字九号就是在东面接近龙门的位置,进出都很方便,可以省却很多的脚步和功夫。
到了号舍,心中又是一喜:是老号。一转念间,给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贡士,殿试之前,他突然生病,没有能够参加;像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下一科申请,继续参加殿试以为补考的,不过陈祖范宁愿以举人之身在家乡闭门读书,也不愿入京赴考。一直到了乾隆年间,皇帝下旨,由大臣举荐‘经明新修之士’,全国一共举荐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就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据说陈祖范不肯参加殿试就是因为在号舍参加会试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心中连带着对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也是深恶痛绝他曾经做过一篇《别号舍文》,文字很是浅显,大约还能记得几句:“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为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谓之老号。”
号舍的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叫做棘闱。至于老号,是指最当初修建的号舍,该是多大就是多大,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就用什么样的材料,毫无假借之处,人厝身其间,勉强能够保持‘爽垲正直’。
贡院中除了有老号,还有其他的几种号舍,就不是那么让人心情舒爽了:最惨的是底号,就是临近厕所的号舍(前文讲过,不缀);其次的是小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呆在里面,简直如同蜷缩于木箱之中一般;还有一种是因为人多舍少,临时加用的,叫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就是一大片芦苇席棚,左右全无遮盖,其中苦状实在难言——这种席号最怕的就是丙丁之灾,顷刻之间延烧一室,腿脚稍慢一点的,葬身其中也不为罕见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便是老号,也非是很舒爽的所在:号舍在构造上很像是一个神龛,三面砖墙围城一个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的空间,后面的一面墙上挖出一个孔——放置油灯之用。
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两道伸出一截的‘砖托’,高的一截齐胸,矮的一截与膝平,放上两条三尺长,二尺宽的木板,在内的一条就是条凳,在外的一条就成了书桌。将上面的一块移至下面,就成了床铺——不过也只有四尺长,想舒舒服服躺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蜷缩在上面,勉强休息一下。
举子入闱完毕,号舍的大栅门关闭,上锁,名为封号。这时候就该是号军忙碌了。很多读书人都是那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书呆子,除了会写字,奏答,什么都不会,便要号军来帮忙。而一排号舍只有两三个号军,如何支应得过来?
许庚身倒不用这些,自己动手,把灯烛食物准备停当,又出去打了一壶热水,沏上一杯茶,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