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既然皇帝说不会出宫游幸,几个人也就不好相劝。奕上前一步,捧起了靴子:“容臣弟伺候……。”
皇帝扑哧一笑:“朕不是李太白,你也不是高力士,还是免了吧”
一句话出口,连站在门口的随侍的宫婢太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奕尴尬的一笑,躬身行礼,在后面跟随着。
皇帝在前,奕等人呈品字形在后,只带了几个侍卫,甚至连宫婢都没有跟随,出养心殿,直奔长康左门:“老六啊,还记得当年吗?你年幼贪睡,每一次保姆都唤你不醒,不过只要喊一句:‘四阿哥走了’你就会立刻爬起来,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呢,嘴里就喊:‘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奕一笑:“臣弟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是一个很懒的孩子了吗?”
“除了在上书房上课之外,我们两个人一天之中总是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青灯有味啊”
宝鋆和李鸿章都是心中一动:皇帝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还有半句:儿时不再听皇帝话中的意思,似乎……两个人不敢多想,低垂着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朕有时候真想永远不要长大,就还是那两个少年懵懂的孩子,永远保持那一份在彼此心中的童真,该有多好啊”
“不管到什么时候,臣弟对皇上的忠诚对天可表。”奕琢磨了一下,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
皇帝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他一下,满意的点点头:“朕绝对的相信你。”他又一摆手,说道:“不提旧事,说正经事吧。”
“是。”
“你刚才说的话朕想了想,确实有些道理,同文馆是我天朝旷古绝无的新兴衙门,成立它的用意,昨天朕和你们说过了,就是为了以之兼领其事,备与各国接见,增进彼邦与我天朝的交往。”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面授机宜了,三个人跟紧了几步,聚拢了精神的听着,皇帝觉察出身后几个人动作有异,回头看了一眼:“怕听不清楚吗?”
奕脸一红,向后退了半步:“臣等失礼。”
“若是有听不懂或者记不住的地方也不打紧,我们君臣几个日后还要做很认真的商讨,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来向朕问询。”
“是。皇上诲人不倦,臣弟明白了。”
第150节 初议同文(2)
“我们继续说。”皇帝脚步向前,口中继续说道:“此次与夷人交往,想来你们三个人也能够略知夷情于一二。彼邦人不知礼仪教化,但求利益二字。可以说,只要有利益,他们是肯于和任何人合作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原来奴才对夷物可称略识之无,此番奉旨和英人会商,跟在王爷,李大人等人身后从旁揣摩,也算略有心得。”宝鋆在身后答道:“只是,奴才此行天津,心中总是在想:英人一再要求我方履约,允准该国官民人等入广州城,这一层虽是题中应有,却也不必为此从本国派遣使者来华,做如此交涉。今日听皇上一言,开臣茅塞,想来,英人如此三番的提出履约之事,也是为了利益二字了。”
“宝鋆这话说得对。英人要求我方就入城一事话复前言,正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皇帝回头赞许的望着宝鋆,像是只和他说话一般的语气:“香港虽然已经割让给了英人,但是和广州城身为一省首府,更且是南国第一重镇比较起来,那里的状况,怕是要疏落得多得多。”
君臣几个边说边聊,脚步走到南书房所在的遵义门门前,皇帝领先迈步而入,正在里面打扫文案,整理桌椅的内侍吓了一跳:“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几个人出去,这边,奕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皇上,”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说……”皇帝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说道:“刚才宝鋆的话中有一部分是你们认识不到的。英人两年之后提出履约,也可见其人性情于一斑。他们对于彼此签订的契约非常之重视。说是两年之后就是两年之后,早一天也不来,晚一天,也不行。而这一节,在朕看来,倒是很可以好好的利用。”
“皇上的意思是说,以英人重视契约之情为依,和彼等做交流时,以此为据?”
“老六的话大约意思有了。不过就如同朕前些时日,在你离京赴津时候和你说过的那样,与英人会商、研判、交往之际,要以彼此尊重为前提,万万不能有轻慢戏侮之心。”说着话,他看向李鸿章:“李鸿章?”
“臣在。”
“这番话你要切记”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皇帝就会认为李鸿章对英人会有轻慢之心呢?这样的说话所从何来?李鸿章却不敢分辨,就地跪倒答说,“皇上教诲,下臣自当铭记肺腑,终生不敢有须臾或忘。”
“关于总署衙门的章程一事嘛……”皇帝很是发了一番见解之后,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上:“第一个就是要邀请洋教习,教授我朝士子学习一些天文,算学之技,举凡有愿意厕身其中赴考的各部院弁员,着本部堂官不得以任意借口阻扰其事。”
“是。这一节臣弟会明白无误的包括进去。”
君臣几个在南书房详谈良久,一直说到过了申时,宫门要下钥的辰光,皇帝才起驾还宫。奕等人退值回到府中,三个人集思广益,把在皇帝身前面奉裁可的旨意一一记述下来,写了足足有五张笺纸之多。把其间文气不顺,近乎支离之处一个一个修缮誊写。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皇上的面谕写进同文馆的章程之中,其中的用词多寡、轻重,文字起承转合之处是难不住这三个人的。饶是如此,皇上面谕中有很多半通不通之处,却让三个人大费周章,费了半夜的功夫,终于定稿。
在昨天定下来的一大段帽子的下面,这份上呈御览的《请旨设立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折》稿的内容是这样的:“……查,各国事物由各省督抚奏报,汇总于军机处,近年来各国事务头绪纷杂,日后驻京,若不细心经理,专一其事,必至办理迟缓,未能悉协机宜。请设总理衙门,着王大臣领之。军机大臣承书谕旨,非兼领其事,恐有贻误。请一并监管。并请另给公所,以备办公,并备与各国接见。其应设司员,拟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满汉各挑八员,轮流入值。一切均仿照军机处办理,以责其成。俟军务肃清,各国事物稍缓,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
“……五口通商各省,办理外国事件,请饬各省督抚,互相知照,以免岐误。办理外国折报及恭奉寄信谕旨,向以事涉外国,军机处既不发抄,各省督抚亦不相关会,原意昭慎密而防泄漏,唯现既令各省通商大臣及钦差大臣随时咨报京城总理处,而各省将军、府尹、督抚随时应办事件,亦应彼此声气相通,方不致有所歧义。……各省一切奏牍及钦奉上谕事件,除咨报总理处外,均应随时饬令互相知会。……唯事宜缜密,仍令各省派亲信、可靠之人抄录知照,不涉胥吏之手,以期格外防范而杜漏泄之弊。”
“……认识外国文字,通晓外国语言之人,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以备询问。查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
宝鋆和李鸿章站在奕身后看着,见他写到这里,宝鋆用手一指:“王爷?”
“怎么了?”奕低头看了看自己完成的奏稿,没有什么违碍之处啊?认真的审视一遍,突然点头:“多承佩衡兄教我。”说着话,拿起笔来,把上一段文字中:‘……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一句改成了:‘请饬广东、上海……’
改完之后,奕一笑:“这样如何?”
宝鋆和李鸿章相视苦笑,奕这份于万事不萦于心的性情,若是在交友之际,自然是分外的讨人喜欢,在庙堂之上,哎,实在是惹祸的根苗啊李鸿章拱拱手,他说:“王爷虚怀若谷,职下佩服。”
总理衙门的章程写好,具折上呈御前,皇帝却先不就此作出决断,而是以商量的口吻把这件事再一次向军机处的几个人做了知会:“总理衙门的章程,老六和宝鋆、李鸿章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们议一议。”
军机处几个人当面领了谕旨,回到军机处值房,各自休息:“堂公,皇上的旨意说得清楚明白,着我等会商研判,这总理衙门之事在我朝从未有过先例,我于此节略有未通之得,一切都要仰赞堂公高明啊。”
贾祯是体仁阁大学士,入值军机处却是后来居上,代替了祈隽藻的位置,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首辅。盘膝坐在屋中的炕上,手指习惯性的敲击着用来搭手的几案,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堂公?”
“哦。”贾祯霍然张目:“六爷上的章程,多有语焉不详之处,”他伸过手去,周祖培识窍的取过章程的折本递给他:“你们看这一段……‘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请饬广东、上海各省督抚,举荐有通习英,佛,独三国语言文字者,并挑选诚实可靠者,每省各派二人,共派四人携带各国书籍进京,……仿效俄罗斯馆教习之例,厚其薪水,两年后分别勤惰,其有成效者,给予奖叙。又……于八旗中挑选天资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人,备资学习。仿照俄罗斯馆之例,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予优奖,庶不致日久荒怠废弛。’”(注1)
复述了一段章程上的文字,他把折本放在一边,左右环视了一圈:“老夫不明白的是,这八旗子弟若是挑选出来,可要由什么人为他们授课?讲述外国语言、文字之别?若说是商人,朝廷便是下诏访求,这些人散漫惯了的,又如何能够受得朝廷礼法相束?”
“我想,王爷章程中未及明言,怕也是存着与中堂大人一般的顾虑。”周祖培立刻接上了话头:“若说是在本国人中挑选教习,倒是无可厚非,只怕,王爷的意思,是要请洋教习呢”
“那就更加不成话了。”贾祯哈的一声,又似是嘲笑,又似是冷笑一般:“请洋教习?先不要说人家肯不肯来,就是肯来了,又有哪一家肯于把自家子弟送到这等金发碧眼儿的门下?这成何体统了?”
“那,依老中堂之见呢?”
“这等教习洋人文字、语言之事,要先定死了下来。总要找我天朝百姓中通晓其中文理的为教习,若说请洋教习嘛,从我这里,就第一个不答应”
军机处众口一辞:“设立新衙门专司与外夷接洽事宜,并着派有司员弁充任其间,本是为国谋之言。臣等遵旨议处,皆以为于今夷情强悍之极,正当时也。”不过,从八旗中各自挑选少年子弟入馆读书,学习夷人语言文字一节:“……尚需选派我朝有精通此道者教授。若是无人应招,或各省督抚举荐不利,则从四译馆中挑选文理精通者,承担其责。”
军机处上呈的条陈很明确,却也很隐晦。皇帝一看就明白,这是在为堵住自己当初提出的:‘不妨请洋教习……’的说话而张目了。不过现在还不用为这件事与他们纠缠不清。这是因为一来军机处的意见皇帝不能不考虑;二来他的主张也还是先把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再说。当下点头诏准。
“就这样吧。”皇帝点头,说:“老六上的折子中,有‘以王大臣领之’的话,你们说,让谁来管理这个新成立的衙门啊?”
“奴才以为,恭亲王年少老成,可专司其职。”
“老六可不行。”皇帝森森一笑,摆了摆手:“他的年纪太小,只能从旁参赞政务,若说总司其责嘛,还是选派一个更加稳妥的老人为合适。左右这个新衙门也不会有太多事体,不虞过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