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16节

赛尚阿无能自辩,奕倒是心中甚为高兴,不过事涉朝廷大员,他也不能率性而言。暖阁中静了一下,奕左右看看,觉得还是自己出言推拒一番为好:“皇上有任命,臣弟自当遵从,只是,户部差事臣弟一无所知,朝廷又有大学士和军机处赛大人……”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管是他们管,朕让你管是另有用意。”皇帝摇摇头,他说:“和英夷购买火炮只是第一步,今后用钱的地方多,户部掌管天下度支,正是国之根本。上一次户部盗案发生,从那些黑心的库丁家中抄出的资产就不下一百万两。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听皇帝再一次提及旧事,赛尚阿赶忙免冠跪倒:“奴才职分管理户部,出了这样的岔子,难辞其咎,请皇上下旨责罚。”

“哎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皇帝不耐烦的一摆手:“朕说的是将来万万不能再有如斯事体出现。不过,若说只靠人心良善,怕是很难根绝此类弊端,黑眼睛瞪着白银子,还有个不会动心的吗?”他又说:“所以,朕才要你入部视事,不要有任何的顾忌,放手去做。一切有朕为你做主。有什么窒碍之处,报与朕说。”

“是。臣弟明白了。定当认真盘查,断不许有类似之事再度上演。”

“这份差事,”皇帝的眼睛在宝李二人身上扫过,满意的一笑:“宝鋆和李鸿章此次和你共同负责英人进京、会商之事,处理得很是妥帖,就着他们两个人和你一并入部视事吧。宝鋆,李鸿章?”

“臣在。”

“你们两个人这一次做事很有分寸,既令天下人满意,又上慰朕心。希望你们能够一如既往,在户部之中更做出一番成绩来。”

“臣等定当剀切报效,不负皇上所托。”

君臣几个说了会儿话,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还是事先吹吹风,听一听朝臣的意见的好。当下把心中考虑了很久的成立新衙门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前几天在园子中召见英使,理藩院的孙以文身担通译,朕听他满口南音,真的是很不方便,不知道会同四议馆中可有北人能操英文的吗?”

清朝有理藩院专管藩属外邦事物,初置会同、四译两馆,会同馆隶属于礼部主客司,掌管外国使节的食宿招待;四译馆则隶属于翰林院,职司语文翻译。乾隆年间的时候合并为会同四译馆,以礼部郎中一人,兼鸿胪寺少卿衔,提督管事。

贾祯答说:“这,据臣所知,通译本非繁差,四译馆中虽有通译之设,却是人数很少,是而都是选择一些生长于南国之人充任,并无北地之人。”

“这样下去可不行。倒并不是因为语言难懂,而是因为将来和英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只有这几个人怎么够使用?朝廷处事总要想在前面,不要等到事情发生了,再抓瞎。”皇帝双足落地,绕室踱了几步:“就趁着这一次的机会,把这件事操办起来。”

贾祯闻言心中很不以为然,他说:“皇上,英人北上本来不是常务,馆中现有的通译数人,也是足足够了的。”

“将来呢?朕已经答应英人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和我方交涉,又要靠谁来交涉?”皇上抢着说道:“更不用提若是真的从英人国中购买武器装备,必然会有英人随同前来,就装卸、使用、维护、保养之务传授机宜,这难道不也要通译从旁传译吗?”

贾祯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无奈的点头:“皇上圣虑周详,臣不能及。”

“你们也知道,朕现在降旨允准英人在北京城中设立领事馆,怕是有越来越多的四方夷人纷至沓来,请求照英国例,成立领事馆。朕不能也不愿意厚此薄彼,为四方落得一个口实。”

他在御案前站住脚步,拿起了青玉石的镇纸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又放下了:“朕想,是不是在京中专门设立这样一处所在,给那些年轻人一个进取的机会,专门请洋教习来传授一些诸如天文算法、语言文字之学,一来是可以增进天朝与四夷之间的交往。二来,此等洋务之事,今后怕是会越来越多,就着这个新成立的衙门,负责管理、接待事物。名字嘛,就叫同文馆。你们认为如何?”

贾祯给皇帝几句话驳了回来,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办法推搪此事,回头看着季芝昌,示意他越众奏答:“皇上,臣以为,天文算习之学,我天朝早已有之,丘壑之中,更有精于其术者。”季芝昌说:“又何必一定要请夷人来我天朝做教习?而且……”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些道理。”皇帝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在赌气一般,抢着他的话说道:“那么,我朝武备不修,现在只能够从英夷或者其他外邦手中购买武备之事,你又怎么说?难道以后就总是这样吗?处处都要买人家的东西?不提银子花出去多少,一旦有一天两国又像当年之事那样,因为细故引发争端,人家不卖给我们了,或者拿一些残次品支应我们,又当如何?”

听皇帝语气不善,季芝昌吓得赶忙跪倒:“臣糊涂,臣糊涂。”这一来,连他后面的话也给吓得咽了回去。

“朕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这同文馆之设不是朕心血来潮,而是为了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了起来,他大声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不如人家,而是在于明知道不如人家,却还不肯倚靠学习人家的长处而奋起直追若是还是抱着高宗年间那般‘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的念头,是要吃亏的。”

第149节 初议同文(1)

众人退出乾清宫西暖阁,一时间都觉得有点昏头涨脑,特别是奕,和几个人拱手作别,向前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佩衡,少荃,你们说,皇上命我起草同文馆设立章程,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

“这个嘛?”宝鋆卖了个关子:“王爷于设定同文馆章程一事,可有什么定见吗?”

“当然是奉旨唯恭,皇上在阁中降下口谕,佩衡不是也听见了吗?”奕年轻,在刚才奏答的时候蒙天子温语相加,心中深为感动,知道自从上一次在南书房奏答失仪到这一次办差谨慎,总算是天意已回,恩宠可复,也正想以此事做固宠之道,所以言辞间表露出来的态度很是热衷。

宝鋆和李鸿章大约猜出皇帝突然提到这样的一项动议有提前吹风的用意在里面,不过二人彼此的想法却又不尽相同。

在宝鋆来说,皇上召英人进京,会商之余,更提出向英人购买火炮,分明证实了朝中早有人预见到的前言:皇上锐意进取,便是通过为官民视为蛮夷之族的英人增加国家实力,也是在所不惜。自己身为人臣,自当努力报效,上慰帝心。

而李鸿章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那等功名心极盛之人。这一次身为与英人会商的随从人员,和奕、宝鋆、桂良等人不同,他一个汉人,又是两榜出身,却不能效李棠阶那样在英人进京之后请辞差事,难免为清流同僚不耻,落得一个‘ 弃篾常理,以身事夷’的考评之语。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左右已经为人讥讽,就不如放开怀抱,若是能够办妥了这件事,倒是可以在皇上眼中落得一个‘勇于任事’的观感,如果那样的话,便是得罪了同年、同僚,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一念到此,只听宝鋆和奕说道:“皇上登基以来,每次谈及道光二十二年换约之事,总觉得创巨痛深,因此才有这一次招英人进京,会商两国合作之事。至于此次同文馆之设,也是其中一环。王爷若是有心为皇上分谤的话,便要认真从事,毕竟,魏默深虽早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语,朝中大佬却从来都是对这等话不屑一顾的。”

奕觉得他话中有话,沉默了半晌,“你是说,皇上有意在死棋肚中出仙着吗?”

这句话和宝鋆前面说的全不搭界,不过大致的意思还是有的。宝鋆点点头,徐徐说道:“我等身为臣子的,自然是要上为君父分忧,下为朝廷出力呢。”

“我明白了。”奕说:“皇上的意思是说,让我上表章设立同文馆,原是为朝臣看的?”

听到这里,李鸿章在一边说话了:“总也要认真谋划,不要让那些人有太多的把柄可以作为攻讦的借口呢”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奕回忆了一番刚才在乾清宫中对答的话语,大约做到心中有数,“即便是这样……”他说:“我年纪轻,任事不久,这同文馆章程之设,倒还要靠佩衡与少荃兄助我啊。”

“此事乃是职下分内之责。”李鸿章第一个表明的态度:“便是最后旁人不谅,只要能够为我大清社稷有益,鸿章自当勉力效劳。”

“少荃肯如此公而忘私,实在令人钦佩。”奕又说:“不如今日到我府中一叙,也好共商国是?”

“王爷宠招,焉敢不从?”

三个人各自登轿,一路到了恭王府中。心中有事也顾不得欣赏府中风景,奕将两个人引进书房,命下人待茶款客,不必多说。

彼此说了几句话,宝鋆说:“此次皇帝招我等与军机大臣同见,口谕中大有语焉不详之处,同文馆的章程嘛,我想,还是我等先准备出来,然后明天入内请起,再听皇上如何交代?王爷、少荃兄以为呢?”

“嗯,此言极是。同文馆之设从无先例,我等也不解其详,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夺。”

三个人有了成议,再回忆一番皇帝和自己交代过的同文馆办事章程,奕拿过桌上的白皮折本,也不用旁的人代笔,自己动手写了起来:“……窃为夷情之强悍,始于嘉庆年间,怠江宁换约,鸱(音吃)张弥甚,至上年直入江宁,要挟狂悖,夷祸之烈极矣。凡有血气者,无不同声愤恨,臣等粗知义理,岂敢忘国家之大计?我皇上践祚之初,即有上谕:‘朕深以今昔异势,外敌环俟为苦,……’煌煌上谕在耳,臣等何敢或忘须臾?”

“……夷人承我虚弱,而为其所制,如不能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臣恐有旦夕之变;若忘其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古人有言:‘以和为权宜,职守为实事’,洵不易之论也。”

“若就目前之际,按照条约不使其稍有侵越,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数年间即系偶有要求,尚不璩为大害,臣细心参度,统计全局,酌拟章程数条,恭呈御览,恳请敕下王大臣公共同商议,如蒙俞允,臣等即尊此办理,其余琐屑事物,并间有损益之处,随时再行奏闻。”

一大段的帽子写完,奕认真的审视一番,随手挖掉几个错字补正,交给了一旁的宝鋆:“佩衡兄?”

宝鋆看了看,无奈的一笑:“只有一番题头,全无实质文字,这样的折本呈上去,怕真是会惹皇上一粲呢”

“我倒以为,不必将这份折子呈上去,明天请起,先问一问皇上的圣意如何再说。王爷以为呢?”

奕也觉得这样一篇没有半点内容的折子有些荒唐,当下一诺无辞:“就依少荃兄所言。一切,等明天见面之后再说吧。”

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皇帝注意到奕、宝鋆和李鸿章神情中的异常,他还以为三个人在一夜之间就把章程拟好了,只不过碍于军机处几个人的面子和怕为人言辞之间攻讦,所以不敢明言。处理了几件公事,让赛尚阿等人跪安而出,这才转头看向奕:“章程,拟好了吗?”

“臣愚钝。”奕向上碰头,答说:“臣弟昨天和宝大人、李大人认真商讨了一番,却全然计无所出。今日请起,本是想请皇上再降天语,开臣愚智的。”

“这样啊?”皇帝也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些出格。同文馆是中华现代史上关系最重大的一个机构。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开创了中国与外国外交制度上的先河。只凭昨天在乾清宫和奕说的几句话,也难怪他摸不着头脑。

想到这里,皇帝双腿一偏落在外面:“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朕出去走走。”

奕楞了一下,正要规劝几句,只听他继续说道:“不用你们多说什么,朕只是在内中转上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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