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做首县的,必须长于侍应,得是那等长袖善舞,会做官的才能当得,否则,白白受累不说,还要两头受气。当然,如果做得好了,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有一首十字令:“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时时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大兴县县令姓金,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十方见光的人物。号称是顺天府第一能员。接到滚单就在心里琢磨:恭亲王奉旨出京,算是自己在任上所能受到的最大的考验,若是伺候好了,上峰喜欢,自己的前程自然也有了。故而分外的用心。
奕欣等在城中管驿休息下来,人还没有坐定,知县的手本递了进来。大员过境或莅止,照例由首县作东道主,备办一切供应,所有费用或由地方摊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务使贵宾满意,则无事不可商量。
奕欣是第一次出京办差,于这等官场迎送往来之事可谓略识之无,接过手本看了看,以为金县令有什么大事想和自己回禀:“让他进来吧。”
“王爷。”桂良拦住了他,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婿不大懂官场上的习俗,在一边答说:“王爷若是有事的话,尽可以吩咐金大人去办,见,还是不要见了。”
奕欣知道桂良不会无故阻拦,当下点点头:“那,就算了。”
“跟贵县道乏吧!”宝鋆也适时的插话了:“你去和大兴知县说,王爷奉旨出京办差,不会侵扰地方,贵县也不必预备什么,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不劳费心。”
“喳。”戈什哈见众人不再说话,这才转身下去了。
“山翁?佩衡兄?这是何意?”
“王爷是第一次出京,不通这其中的门窍,金县令这等人不过是想见一见王爷,讨王爷一声赏,便于愿足矣。”
“只是为了这个?那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王爷,您身份贵重,此去又是公务缠身,哪有这许多的空闲来应酬他们?”坐在最外面的李鸿章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若是您要见的话,只怕到了万寿节的时候,这些请见的官员,您也见不过来呢!更不用提什么公务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宝鋆等人各个皱眉,倒是奕欣,很客气的点点头:“多承李大人关照,我明白了。”
“哪里,王爷言重了。下官语出鲁莽,王爷不以为怪,下官感激不尽。”
奕欣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吩咐听差准备晚宴。
宝鋆酒量甚宏,而且和很多旗人一样,好招雏伶侑酒,他生具异禀,每每孤阳独抗,虚火上升,连眼睛也会发红,总要找妇人泄尽元阳方可舒畅。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一次出使,身边带着一个妙龄书童,十指芊芊,如葱如玉,看上去倒像是姣好的女子——奕欣不明白,其他人却是很知道这个书童的由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中,他又怎好骤然离去?
几杯酒喝下,宝鋆浑身不自在,浑身来回扭动:“王爷,我和您告个便。”
奕欣停箸不食,奇怪的望着他:“怎么了?”
“奴才,……”
奕欣误会了,以为他想小溲,面带讥讽的一笑:“快去吧,可不要溺到裤子里。”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向在坐的几个人拱拱手,起身而去。
他走开,其他的几个人在酒席宴前常坐清谈,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话题转到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的身上:“纳大人可称是全才,做过安徽按察使,山东布政使,山东巡抚,漕运总督,琦静庵之后改调直隶总督,乃是我朝的老前辈了。这一次英使到天津,怕是连他也要劳动了。”
“说起来,纳大人确是人才,不过,和他的先人比较起来,便要瞠乎其后了。”李棠阶一言出口,众人无不微笑。
奕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右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
桂良用手一指李鸿章:“还是请少荃给王爷解说一二吧。”
李鸿章有心不说,纳尔经额的父亲叫纳尔泰,闹的笑话太多了,偏生纳尔经额现任直隶总督,封疆大吏,一省首脑,若是给他知道自己言语中辱及他的先人,于自己宦途不利。不过桂良点名让自己说,也就不好反驳,只好选几样不算很出乖的事体讲来听听——。
纳尔泰是乾隆年间最着名的大臣阿桂家的包衣奴才,常年跟在阿桂身边鞍前马后伺候服侍,很是得用。阿桂也很有心提拔他一番,奈何一来纳尔泰文不能断字,武不能杀贼;二来他在自己时间久了,也舍不得他离开,便一直留用。
纳尔泰的笑话很多,流传最广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有一年夏天,阿桂驻节新疆,喝醉了酒躺在榻上,一边用手摩挲着肚皮,一边带着醉意问纳尔泰:“‘你可知老爷肚子中的是什么?’”
“‘可是燕窝、鱼翅?’”
“‘不是,再猜?’”
“‘是鸭子、火腿?’”
阿桂长身而起,醉眼迷离的望着纳尔泰:“‘你就不知道老爷肚子中皆是绝大经纶吗?’”
纳尔泰听不懂,唯唯退下,出帐之后问同僚:“‘老爷说腹中皆是金轮?那可怎么咽得下?还是绝大者?’”
众人无不捧腹,一时间阿中堂腹中‘金轮’传为笑谈。
纳尔泰很羞愧,觉得人前出丑,总想找个机会扳回颜面。又有一次,他学人做了一首诗,进献给阿桂,内容不知道怎么样,只是首章的题目就引人喷饭,叫《跟二太爷、阿玛逛庙》。阿桂一见扬声大笑,冠缨几绝!
据说阿桂有一次回京,把这首诗说出来,供乾隆一粲,自然引得皇帝开怀大笑。连乾隆都说:“朕阅尽史籍典章,如论及诗文之妙,当以此首为第一。”
这两件事奕欣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纳尔泰是纳尔经额的先人,很感兴趣的一笑:“那,后来呢?”
“经过了这两件事之后,纳尔泰再也不敢不懂装懂了。心中却深以不读书,不识字为苦,他的年纪大了,再要进学也来不及,便把老蚌生珠所得的纳尔经额视为光耀门庭之子,请名家教授。果然,纳尔经额不复阿玛厚望,嘉庆二十三年考中进士,道光元年散馆之后就当上了工部司员。之后一路升迁,到了二年的时候,就以山东兖沂曹济道升为湖南按察使。”
席间谈笑,不绝时间流逝,待到用完晚餐,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却还不见宝鋆回来,奕欣心中疑惑:“宝佩衡呢?怎么还不回来?你去看看?”
“是。”听差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偏巧,宝鋆满脸愉悦满足之色的从后堂绕了出来:“干什么去?”
“啊,王爷看您久去未归,命小的去找您,正好,您回来了。”
桂良和李鸿章相视一笑,神情中满是暧昧,还是奕欣,奇怪的瞄了两个人一会儿:“怎么了?又为何发笑?”
第130节 恭王为使(2)
一路来到京津之间的杨村,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领天津的道、府、县官员等候在官道两侧,看远处旌旗飘舞,知道是一行人到了:“放炮!”
“喳!”有役从下去传令,在官道旁有事先准备好的礼炮,轰隆隆齐鸣声中,一乘官轿在烟雾中抬到地上铺着的红毡条前,官轿停稳,奕訢弯腰而出,对面的纳尔经额一打马蹄袖,率领众人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奴才,署理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天津道、府、县官员,士绅民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訢面南而立,朗声答说了一句。
纳尔经额爬起身来,趋前几步,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纳尔经额给王爷请安。”
清行唐宋礼节,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纳尔经额的头,然后才伸出双臂,把对方扶了起来,拉着老人的手很是亲热的问道:“堂督(纳尔经额字近堂),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多承王爷垂问,奴才一切安好。”纳尔经额握住奕訢的手,笑呵呵的打量几眼:“上一次见到王爷还是在给大行皇帝行礼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了。哦,王爷,我来为您引见……”
天津府知府叫刘杰,字偱臣,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天津道是本年三月间补上的,就是曾国藩保荐的胡林翼,其他还有一些士绅官民,其中有一个姓査的大盐商,也在引荐之列——这一次奕訢等人驻节,就是在他的庄上。
庄子位于天津长芦一个叫水西庄的地方,庭院森森,连云广厦,虽是北地,倒很有南国气势,而且从这里到大沽口炮台、出海都非常的方便,再加上查某人在天津府道县很是花了银子的,故而选择这里作为钦差公使驻节之所。
一路无话,官轿抬到庄院,査某人带阖府下人在院门口叩头行礼,把奕訢、李棠阶、纳尔经额等人迎请入内,请到正堂落座。奕訢自然坐了主位,其他人各自落座:“堂督,这一次英使北上到津投递公文,皇上命我前来与之接洽,并会商进京一事。虽是皇上有意提拔,本王却深感才绌智短,还要靠堂督多多指教啊。”
“有用到奴才的地方,请王爷明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