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带着马哈卢离开大帐,离开大帐视线范围便脚下加力,直奔山口。明军主力已撤至半山,四面防御,山下仅留少量兵力执行杨凌的炮尽即撤、挫敌锐气、固守待援之策。
战马嘶啸,火光四起,一团泥土裹挟着白雪喷向天空,浓烟中不断有踏中地雷的战马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但是冲锋的洪流没有丝毫停歇,即使有受惊的战马偏离了冲锋方向,马上的骑士也尽力将它立即调整到正确的方向上来。
千百战马同步疾驰形成的惯性,便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成为被踏平的目标,骑术再高超的战士这时也没有能力勒住自己的战马,停下来的一切都会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顷刻间被毫不留情地踩为肉泥。
狼旗翻飞,无数骑士践雪踏泥,滚滚而来。枪戟密集如林,雪亮的钢刀透着刺骨的锋寒,如雷的蹄声震耳欲聋。许泰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他提着刀死死盯着不断靠近的蒙古骑兵,冲在最前边的骑兵已摘弓搭箭,许泰仍不下令放炮。
“嗡!”如同一团黄蜂升空,狼牙箭带着嗜血的呼啸扑射过来,所有的士兵都迅急地避入一人高的巨盾后面,同时扬起手提圆盾防护头顶。
“笃、笃笃笃……”盾面上已布满一层箭矢,一些箭矢从盾缝中穿过,射中士兵的身体,有人惨呼倒下。片刻工夫,“笃笃笃”的声音再起,第二拨利箭射至。
骑射是蒙古骑兵的拿手本事,相当多的战士可以在最初的一息之内连射十箭以上,如果有大队的蒙古骑兵猛冲过来,可以在第一时间射出密集的快箭,又远又准,狠毒无比,用箭抢攻对射者立即就要落马大半。
许泰骁勇善战,并曾深入大漠,熟悉这套战法,再者毒火炮虽然正适宜对付这样的密集冲锋,但射程不远,如果不能在大队敌骑闯入射程之内时开炮,空放炮弹虽可惊吓一部分战马,但重新装填弹丸的过程中快捷如风的蒙古骑兵已可冲至面前,所谓的利器只要时机拿捏不当就得变成烧火棍,毫无用武之地。
第三拨箭矢暴雨般倾泻在巨盾上,又有一些防护不及的士卒中箭倒下,这时许泰才舌绽春雷般一声大吼:“开炮!”
闯过地雷阵的蒙古骑兵堪堪冲到三十丈距离内,黑黝黝的炮口喷出一道道火舌,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中,成千上万粒铅弹、石子、铁钉以比利箭更快更狠的速度反击回去,横扫鞑靼大军。
钢雨横扫之下,纵是最骁勇的蒙古战士和夭矫如龙的战马也同样难以用血肉之躯抵挡,一时当者披靡,人仰马翻,木盾破烂、铁叶盾牌也成了筛子,脱手飞到半空当中,只着皮袍、皮甲的蒙古士兵在密集的炮火有若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威力下像狂风中的一堆落叶,顿时被卷落尘埃。
这一拨打击太狠了,密集的冲击队形使炮轰产生了最大的伤害效果,足足有近千名勇士坠马,五百多匹满身是血的瞎马嘶吼着横冲直撞,势不可阻的蒙古骑兵为之一顿。
趁此时机许泰命火炮再次装填弹药,同时有二十门始终待而不发的火炮严阵以待,以防炮火间隙过大。伯颜也下了死命令,喝令亲信大将博达尔模立即组织冲锋,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山下防势。
今天这一仗谈不上什么谋略,攻守双方唯一的目标都在山上,只要攻破此山,则一子活全盘活,否则万事皆休,作为伯颜的心腹大将,博达尔模深知时间的重要性,他立即与副将迄林达达各带两千骑兵,呈雁翅状从两翼直扑山下,士兵们在身先士卒的大将带领下嗷嗷嚎叫着冲杀上去,全都红了眼。
许泰冷笑,待他们迂回近了,根本不须精准射击的毒火炮只稍稍调头,一大片密密匝匝的铁钉子、铅丸子又迅射出去,蒙古骑兵什么镫里藏身、铁盾护甲全不管用,连人带马又撂下一大片。
这一阵冲锋副将迄林达达当场丧命,博达尔模瞎了一只眼、嘴角豁开好大一个口子,露着森白的牙齿,仍带着残余士卒亡命般冲锋。
明军阵地也有百余名士兵在蒙古骑兵的箭攻下丧生,来不及装填弹药了,备用的二十门大炮再度咆哮着喷射出一片火舌,硝烟中残余的蒙古士兵只来得及射出两箭,就已被扫射落马。
趁此机会,迄克农集结了三千精骑又分左中右三翼急扑过来,伯颜的心在滴血,这都是他的嫡系部下呀,可是这个时候已经藏不得私了,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他必须要攻下白登山。
此次大规模征集各部精兵劫掠边关,一来是为了给他的儿子复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明朝皇帝刚刚驾崩,新任天子是个才16岁的少年,主少国疑,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小皇帝竟然毫不含糊,竟然比弘治帝更加好战。
他不但迅速征调重兵赴边关,而且派来的将领也有勇有谋,鞑靼大军羁绊难离,耗尽了所有辎重,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向只守不攻,自土木堡垒一役之后视大漠为畏途的明军竟然冒险派出一支奇兵,横扫内部空虚的整个大漠。
由于软禁满都海的三百亲卫全军覆没,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大漠素有威望的满都海皇后也已落入大明手中,可是出兵之前他暗中布置了监视各部行踪的探马,各部落遭袭,牛羊被杀、畜草被焚的消息已悄然送到,这个消息对于刚刚战败的伯颜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
他现在以强横武力刚刚统一大漠,一旦受此重挫,有野心的各部落势必蠢蠢欲动,刚刚统一的局面势必再次陷入分崩离析,唯一的出路就是杀死明朝皇帝,军事上的重大胜利可以转移草原上的一切问题,让他的个人威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所有诘难和指责将因这一丰功伟绩而散如云烟。
弥勒教的主动合作,给他提供了机会,所以走投无路的伯颜封锁了这个水息,准备孤注一掷。破关奔袭,奇兵突至,谁会想到他会从天而降?昔年也先可以凭五万人马打败五十万明军,擒得明朝皇帝,他是勇猛的成吉思汗的后代,难道带了近五万人马还杀不了只有万余人马护卫的正德?
只要能杀了正德,明廷没有人能号令天下,现在掌权的正德亲信大臣和诘难反扑的失势百官势必打得不可开交,诸王争嗣更是乱上添乱,就算取不下大同,不能趁机分一杯羹,他也可以从容返回大漠,休养生息。
至于杨一清的近十万大军,根本不放在他的眼里。杨一清的兵分驻在长城各关隘、卫所、城堡,总兵力虽超过他,但能迅速集中到大同附近的兵力不可能超过他,而且大明皇帝在此,明军没有时间从容布置,各路兵马势必不惜一切赶来勤王,长城关隘将处处破绽。
所以只要他能抢在杨一清集中兵马之前杀掉正德,就能利用骑兵机动快捷的优势跳出明军的包围圈从容远遁,他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因为他只有一战的机会,现在就是用血肉之躯去趟路,他也在所不惜。
迄克农的大军冲至,匆忙装填好弹药的大炮又在大地震颤中留下一地死尸,鞑子在伯颜的严令之下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地冲锋着,许泰立即喝令人马上山,在盾牌手和火铳手的掩护下,士兵们开始向山上移动,炮手在弹药中埋下长长的引线,最后一批撤离阵地。
鞑子如狼似虎狂涌上山,前锋刚刚驱马如飞借势冲上半山腰,山下的炸药响了,断肢残臂血雨纷飞,一只硕大的马头飞到半山腰上,砰地落在地上,两只巨大的马眼让人望之生寒。
千夫长乌珠穆沁勒马回望了一眼,冲锋队形被炸开一条十丈左右的缺口,身边还有三百多人,只要冲上山头占据哪怕一盏茶的工夫,后续部队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冲上山来,他大吼一声,用蒙语吼道:“杀上去,把汉人像牛羊一般屠宰掉!”
此起彼伏的应喝声刚刚响起,冲在前边的骑兵已东倒西歪跌下马去,山坡上遍布陷马坑,埋了铁蒺藜,中间的通道本来铺了木板,此时已被撤去,虽说坡上冲速变缓,可是马蹄猝然踏进陷坑,仍然拗断了马腿,被铁蒺藜扎伤的战马也骚动起来难以控制。
就在这时一队衣甲鲜明的明军出现在山头,乌珠穆沁看到他们背后一排带翅的枪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立即叫道:“下马,以战马为盾!”
来不及了,数百名明军居高临下,三尺长的标枪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流泻而下,势大力沉的标枪连马头也可以一枪刺穿,它们毫无阻碍地插进人体,一阵沉闷的“噗噗”声,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顷刻间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阿勒泰领着大军冲上来了,他得到的命令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尽快抢占山头,哪怕全军尽没。明军的反击也凶狠惨酷,他们同样没有退路,鞑子若冲上山等候他们的就只有死亡。
杨凌的火铳手和马哈卢的朵颜神箭手组成了完美的搭配,“砰砰砰”地一通排射,火铳手立即退后装填弹药,朵颜三卫的弓箭手和攻到山坡上的鞑靼人用同样娴熟精湛的技巧互射,嗖嗖飞矢如雨,有的士卒被火铳轰得像筛子一样的,也有被弩箭射得像刺猬一般,双方以山坡为阵地,死尸若墙,哀嚎遍野。
杨凌站在高高的山巅上,这处地方山势陡峭,鞑子无法从此处攻山,正好用来瞭望观战。杨凌根据四处攻山的鞑子兵力情况,不断发出一道道指令,将火铳手、弓箭手等远攻战士予以调配,刀盾手、枪兵、棍兵等做好肉搏准备。
鞑子势若疯虎,明军屹然不退,双方犹如两头争食的猛兽,拉锯似的争夺,陷入前仆后继的疯狂之中,地上遗尸越来越多,呐喊嘶吼声远传天外。
马哈卢脸色凝重地四下张望,疑惑地道:“杨大人,伯颜不计伤亡、攻势甚急,天可汗和各部首领都在山上,这太危险了,为什么伏兵还不出现?”
杨凌呵呵笑道:“马哈卢将军不必着急,你看,伯颜的人马虽然疯狂,但是却始终难越雷池一步,他没料到我们山上竟有两万精兵,固守下去不成问题。
这里四下一目了然,如果伏兵布得近了,早被伯颜发现了,我们的大军想要赶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到那时伯颜皆是疲兵,我们的人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让他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马哈卢听了心中略安,他看见左侧山坡伯颜人马攻势甚急,双方已在半山腰展开肉搏,人丛中,狂吼之声如同炸雷,随着每一声狂吼,刀光闪闪,枪影呼呼,不时有人被刺死、砍死,转瞬之间,已成为血肉屠场,山上弓箭手仍在向他们后面源源不断的鞑子射箭阻截。
马哈卢沉不住气道:“我去那边看看,救兵未到,万万不可让他们上山。”
银琦放心不下,方才也跟出了大帐,她不过是个侍卫身份,加上现在朵颜三卫又与明军并肩作战,所以伍汉超不便阻拦,便由得她跟了出来。
银琦站在一旁,妙目横睇,仔细瞧着杨凌神情,忽然问道:“听说明朝的将军离皇帝越远越能打胜仗,越是留在皇帝身边,越是畏首畏尾、怕这怕那。
鞑靼铁骑来去如飞,你们想抓到他的影子很难,现在用皇帝为饵,把他的大军吸引过来,再从外边包围,听起来是极好的计策,可是若援军迟迟不到,你们自己就要被人吃掉了,现在连累我们也要被人吃掉了。”
杨凌心中何尝不紧张?本来约定遇到危险便燃起狼烟,由大同方面派兵援救,现在大同总兵先已得到消息,派了许泰护驾,没理由便再无后续部队支援,除非大同城也受到了攻击。
如果那样,能寄望的只有杨一清的人马了,可是杨一清守边的兵马骑兵甚少,就算他全力赶来,也得还需一个时辰,到那时已成劲弩之末,还有多大战力实未可料。
杨凌恐言多必失,不敢接她第二个问题,却故意笑道:“姑娘一句将军离皇帝越远越能打胜仗的评语似乎和第二句的担忧全不搭界儿,这是什么意思?”
银琦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狐疑地瞪着他道:“因为你可不像对皇帝唯命是从的样子,反而……好像皇帝没有什么主意,这一切都是你在指挥一样,你们真的商量好了引诱伯颜来么?不是中了伯颜的计?”
杨凌心中一跳,强颜笑道:“姑娘何出此言?”
银琦小嘴一撇,说道:“你们明人把皇帝宝贝得不得了,会冒这么大险?我越想越不对,你看看,山下攻势多急,你们利用会盟之机引伯颜来,却搞得这么摇摇欲坠……”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悬崖旁,俯身看着山下战况。
杨凌听得心中杀机忽起,朵颜三卫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一旦得悉真相是将错就错还是临阵倒戈实在不好说。这小姑娘一直跟在花当旁边,定是他极亲信的人,若让她回去饶舌,这山上万余条性命就有葬送在她手中的危险,甚至大明江山,还有自己所有的亲人……
旁边都是自己的亲兵,战况正紧,并无人注意这里,只要伸手一推……
杨凌心中天人交战,一只手举在空中,根本下不了杀人的决心,就在这时,银琦已转过身来,一瞧见杨凌眼神,她忽然警惕地向旁迈开一步,一把握住腰间弯刀,冷斥道:“我说对了?你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