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梦弼看向老法师,这老头子头发花白,满脸都是风霜与沟壑。他的眼睛明亮有神,但躯壳确实是太老了又或者说,这老头子原本的本事实在是太弱了。
即便是帝君神念降下,助他一臂之力,也要他拿得起四两重,才能拨得动千斤力。
宫梦弼没有怨言,心怀感恩,再度揖礼相送。
帝君离开了。
老法师眼中的神光暗淡下去,“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问道:“帝君来了吗?帝君来了吧?”
宫梦弼没有答话,随着帝君离开,那纯阳一剑的力道也缓缓消散,最终还为法剑的本相,从虚空中笔直坠落。
那鬼神劫后余生,法力大损,日珠光芒暗淡,带着淡薄的烟气,好似赤色的香炉一般浮在虚空之中,被那鬼神捧在手中,重新收回眉心。
那鬼神心头得意,本该大笑,却面容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向老法师。
他当然认得,这是姑苏福济观的那位刘法师。当初他们极为忌惮这位刘法师,因此派金庭大仙除掉了这个祸患。
他们亲眼所见,这刘法师已然死去,安葬在墓园之中。但此刻这本该死于金庭大仙之手的刘法师竟然死而复生,请来孚佑帝君,几乎将他们一剑斩杀。
“金庭……”
“金庭!”
“为何负我!”
那鬼神五张面孔都扭曲起来,露出一种愤怒、羞恼、哀恸的神色,他一步踏出,便跨越虚空,直奔宫梦弼而来,逼问道:“金庭何在!”
他眉心放光,日珠虽损,本质未失,这发了疯的鬼神催动日珠,放出神光朝宫梦弼照了过来。
宫梦弼眉心直跳,哪怕是法力大损的鬼神,这一击若中,也要打得他五岳灵神崩散。
好在这鬼神心神大乱,准头不足,宫梦弼化作五色烟尘,猛地窜向虚空,避开了这一击。
那鬼神紧跟着追来,怒吼道:“金庭何在!”
宫梦弼立在虚空之中,化作五色烟云,轻声道:“你们想见那孽狐?好,我就让们看一看!”
那五色烟云在前,因此比这鬼神高一些,遮蔽了天空和视野。
随着宫梦弼话音落下,这五色烟尘散去,露出了天上那一轮完美无瑕的满月。
五通神原本仰头看向虚空,只一眼,便看到了这高悬的无缺之月。
月当正中,硕大无比,清冷无比,像是一只眼睛,缓缓注视着他。那眼睛,与金庭大仙似乎如出一辙。
五通神五张面孔都扭曲了起来,发出痛苦又扭曲的叫声,那明月带着无上神威,无数的月神在月光中隐现,无穷的宝镜竖起来,照耀着五通神的身躯。
他痛苦的挣扎了起来,口中质问着:“金庭!金庭!我待你不薄!为何负我!”
“为何负我!”
五岳灵神化作宫梦弼的模样,却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
因为在那鬼神体内,进行着一场与此前都不相同的交锋。
那鬼神眉心日珠缓缓放光,就要逼开月光,免受太阴帝君镇魔之苦。
但那日珠却仿佛受到了干扰,明灭不定,如同萤火。
日珠之中,宫梦弼端坐其中,脑后神光转动,一株神树若隐若现。
那鬼神现身在日珠之中,紧紧盯着宫梦弼,质问道:“你这妖狐,为何在赤珠之中?”
宫梦弼道:“不正是你们邀请我来的吗?”
那鬼神疑惑道:“我们何曾邀请你来?”
宫梦弼道:“你我缘分深重,彼此纠缠,此刻你心念之中都是我,如何不是你们请我来呢?”
那鬼神终于明了,落下泪来,道:“原来是你!你害得我们好苦!”
宫梦弼默然,叹了一口气,道:“道本不同……”
“忘恩负义!”
那五张面孔同时斥责,犹如雷霆一般,道:“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虚空中生出无穷火焰,化作怒涛,汹涌而来,向宫梦弼袭去。
但宫梦弼只是笑了一声,道:“你现在才发现我,已经晚了。”
他伸出手来,在虚空中一抓,那虚空之中,一轮明月坠落其间,怒涛生生被明月镇住,化作平静的赤色水面。
宫梦弼举起双手,轻轻一拍,道:“哥哥们,你们败了。”
如同裂冰一般的声音响起,整个虚空,尽数化作破碎的冰面,每一块冰面都在明月中化作镜子。
那外面的明月与赤珠中的明月相呼应,那每一块镜面,都照进来月光,每一位月神,都持着宝镜,将赤珠内外贯通,将太阴帝君的伏魔神光照得四处通透。
那鬼神内外通透,泛出十华之彩,光莹虚空。
而后便听他大叫一声,火花在虚空中绽放开来,垂落千万赤星。那鬼神身体崩散,五张面孔落了下来,依附着烟气,化作五个灵神。
当中一颗赤珠滴溜溜转动着,从内而外发出月光来。
宫梦弼乘着月光自赤珠中走出来,将这赤珠捻起,收入袖中。再看这五个身上烙满了月宫符咒,漂浮在虚空中的灵神,心中百感交集。
五岳灵神化作五色毫光,拢在这五个灵神上,将他们尽数摄走。
宫梦弼拜谢了太阴帝君,又拜谢了诸位月神,再将五岳灵神收起。
那高悬的明月,似乎有变化,又似乎毫无变换,自始至终光照万国,不偏不倚。
第658章 收网
镇山之上,斗法的余波在灵机中依然激荡,若以天眼去看,依旧可以看到那火焰、雷霆、月光、剑气在搅动的、把持的、驱使的痕迹。
只是在月色之下,这些混沌的、纠缠的灵机最终会如同混沌的河水一样澄清,归复在原本的位置。
宫梦弼收拢了日珠,再来回头来看身边的新旧朋友,倒没有一个是康健的。
状态最好的是刘法师,帝君赐法下来,借着他的手斩了一剑,只是苦于这不肖弟子本事太过不堪,耗尽法力也没能一剑斩了五通。如今他也只是法力耗尽,跌坐在地上,浑身酸软而已。
而剩下几个,就没有一个好的了。
湛老和尚被神人一枪打碎了金身,虽然不曾摔死在地上,也是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了。
铁竹道人、苏上仙身上被火焰枪刺穿,破溃之处焦黑一片,火毒攻入内腑,全靠一口法力吊命。
元明先生灵神受损,看起来如同醉了酒一般,站也站不稳。
破壁禅师好不了多少,一条胳膊低垂着,已经筋骨俱碎了。
一场恶战,终于以宫梦弼下了一千层套子,把五通套进去取胜了。
宫梦弼虽然取胜了,但看着眼前的伤残,心中也难免亏欠。但凡运气再差一些,这里面有谁的性命有了闪失,只怕他会内疚一生。
以弱胜强的故事听起来分外动人,但处在故事当中的人,是说不尽的凶险。
宫梦弼连忙将众人救起,小金炉烟气转动,便从青烟化作云堆,将众人裹在其中,聚在一处。
炉中香烟养神护身,勉强让众人回过一口气。
宫梦弼歉意道:“今日能降服五通,是诸位不惧生死以命相博之功。诸位恩情,宫梦弼没齿难忘。”
铁竹道人摇了摇头,道:“我是受天命所召,斩邪驱魔,本是分内之事。”
湛老和尚咳嗽一声,道:“那五个孽障为祸一方,若不是怕打虎不死,流毒更甚,我岂能忍到今日。”
他脸上露出快慰的神色,道:“莫说舍了金身,便是舍了性命又何妨。”
只是他周身遍布裂痕,金血自皮下流出,将他僧衣沁湿,看起来凄惨极了。
破壁禅师目中隐隐露出悲色,低声道:“师伯,歇一歇吧。”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以湛老和尚这样的年纪,金身被破,元气大损,未来能否疗愈,寿元是否受到影响,都还未可知。
似破壁禅师,哪怕断了一条胳膊,也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其他手段可以救治。但道法被破,是精气神被破,有形之物好修补,无形之物修补起来就难了。
元明先生看了宫梦弼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没过一会儿,两只眼里的神采就飞走了,想说的话也忘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驱使小金炉,烟气如同流云,裹挟着众人飞入玄元洞。
以他们的状态,如今是走不了了。
宫梦弼引动玄元洞的阵法,牵引了镇山的灵机,汇聚在玄元洞中,令他们在此疗伤。
玄元洞的阵法很是精妙,尤其是元明先生参悟理气诀之后,以开山辟水重整山河的方法重新梳理,令阴阳顺遂,灵机自然而然便流淌于此。
理气诀宫梦弼也会,因此主持起阵法倒也并不费力。
不过灵机汇聚,并不能解决他们的伤势,还得等事后慢慢调养。
此刻宫梦弼也顾不得许多,因为他还要去赶赴姑苏,见证另外一场战斗。
出了玄元洞,便瞧见那还在神枪之下挣扎的太湖老龙,宫梦弼袖子拢起,以维摩丈室的法子将他也收了起来,事后如何定罪,还要看天律审判。
明月高悬,宫梦弼借着月光飞遁,化作一道飞虹而去。
姑苏城城中的风雨已去,一片晴朗,但是石湖之泮的上方山却是阴云滚滚,无穷的神雷纵横虚空,雷火神光所向披靡,将夜晚照得犹如白昼。
宫梦弼远远飞来,还未靠近上方山,便有两个身着绯衣的神明降云阻路,喝道:“何人飞遁在此?驱邪院捉拿妖魔,封锁虚空,不得靠近!”
宫梦弼显出真身,将天衣披在身上,表明了仙籍,才来说话,道:“天狐院狐正宫梦弼,前来相助张院使。”
那两个天将见他亮出身份,却仍旧不肯放行。其中一个打量了宫梦弼一眼,道:“原来是宫狐正,难怪身怀天眷。”
“多谢狐正助拳之心,但大局已定,还请狐正稍待。”
两个天将看向上方山,顺着他们的目光,宫梦弼看到了那天地间遍布的神光,纵横交错,犹如罗网,将所有灵机尽数覆盖在其中。
四个巨大的天丁使者立在地上,比上方山都要高,以镇地神柱镇压了大地。身着甲胄的神人降下云团,压在上方山上空。
张院使手持拂尘,身着紫衣,调度身边各路天兵天将,整个虚空都生出无穷的雷光。
神光打在上方山上,将前山庙宇、金塔打成齑粉,将后山鬼神法界破开,风火雷电将鬼神神域化作一锅煮沸的滚粥,从中翻涌出种种奇色。
依托着五通鬼神之力建造的神域法界完全摧毁,终于露出了法界的本质。
五通所造的神域不过是表象,真正主宰了神域的,是吉芝陀圣母。
天网之下,还有罗网,整个虚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巢穴。无穷的蛛丝攀援在虚空之中,化作巨大的阵图,吉芝陀圣母的凶厉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滚粥一般的神域彻底摧毁,剥脱了表象,涌出来的真容像是染缸中浓烈的色彩侵染开来,占据了整个神域原本的位置。
“该死!该死!”
那幽深、黑暗的巢穴中,被雷火击打而熊熊燃烧起来的蛛网上,吉芝陀圣母咒骂着,显出来蜘蛛本相。
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迈的赤色蜘蛛,头颅隐隐约约有几分像是女人的面孔,但那与上方山齐平的巨大身躯,只能给所有人带来无穷的恐惧。
蛛网被雷火点燃了,滚滚浓烟涌动。
吉芝陀圣母身上也在燃烧,崩裂开来的躯壳流出腥臭的体液,那狰狞的面孔死死地盯着张院使,质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张院使带着驱邪院的神威,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逃出阴间不思悔改,反而在阳间作乱,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吉芝陀圣母悲声道:“欺我儿不在,却来对付我这年迈的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