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明好师兄
听说于致远如愿以偿,升为了八大执事房之一——客堂的执事,赵然也不禁为之欢欣鼓舞。客堂执事名为知客,在道院之中,是个很重要的职司,除了迎来送往以外,还负责与道门各宫院之间联络和沟通。同时,因为常与世俗打交道,在信众们的心里,知客往往代表着一座道院的颜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隐含着道院的意见和主张,故此,道院对知客的选拔都非常严格。
在道门的八大执事之中,经堂高功、客堂知客、寮房巡照是最有希望晋升监院的职司,这是一种传承多年的习惯做法,天下道门观、宫、院里,至少七成以上的监院都出自知客、高功和巡照。
于致远荣升知客,意味着此人前途光明,未来可期。当然,至少在可以预见到几年之内,于致远是无法成为监院的,因为他太过年轻。三十二岁可谓年富力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与三十八岁的蒋高功和四十五岁的宋巡照相比,却又显得“资历稍逊”,何况他刚刚转迁,在没有极大背景和过硬后台的情况下,想要连续跃迁,绝对是极为困难的。
与有荣焉的赵然专门写了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联子送给于致远,以为贺礼。这样的祝贺方式赵然最喜欢了,不用花费银子,而且比金银那样的黄白俗物更为高雅,何乐而不为呢?
收礼的于致远也收得特别高兴,他接过字联把玩良久,目光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转投在赵然身上。
“于师兄,如今唤您一声知客便不为过了吧!”赵然嬉皮笑脸地恭贺着,这句马屁拐弯抹角不露痕迹,却让人相当受用,而且还隐晦地道出了两人之间当年的一段情分,是赵然穿越前那一世历练出来的法宝级贺词,效果极佳。
于致远淡淡一笑,想起了当日赵然初入无极院时,与自己相识的一幕幕,感慨道:“一晃便是两年了,岁月倥偬,如翩鸿过隙啊。”
“是啊,师弟我还是很有眼光的,早就预见了师兄今日之喜……呵呵,师兄,这几个月你去哪里了?我听说你去府上的西真武宫办事,怎的如此之久?师弟我来寻师兄数次,都不得见。”
于致远道:“受西真武宫之命,去了趟白马山,在军前历练。”
赵然好奇道:“那里如今怎样了?只听说战事胶着,死伤众多……”又围着于致远前后上下乱瞅:“知客师兄,你没受伤吧?”
于致远笑道:“哪里就能轻易受伤的,厮杀之事,自有军汉去,与佛门斗法,自有修士们在,我只做些斋醮科仪,解答些军士们的疑惑罢了。阵前倒是去过几次,却不须上阵动手的。再说了,咱们这种道士,也不会舞刀弄枪不是?”
话题打开,于致远沉入回忆之中:“战场上真个惨烈啊,我去的这三个多月,大战两次,小战数十次,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正月十七那天,大军抢夺白马山斜谷,鏖战一天一夜,最终抢了下来,填进去的小河卫、玉龙千户所、白马千户所三千多人,最后只活下来不到七百人,千户死了三个,百户死了二十多个,谷中的积雪都染成了血红色,晃得人眼疼……”
“……我有个世交好友是叶雪关的总旗,奉命调至军前效力,三个月斩首五级,并且多次立下功勋。都司下达军令,升他为百户,他对我说,已经和上峰说好,升了百户以后,可以回一趟龙安府,他准备二月初九回去,把青梅竹马的表妹娶进门。二月初八那天,他护送粮队去独喜口,回来的时候,就只是冰冷的尸首……”
“……有个弓手很小,才不到十六岁,个子矮矮的,像个猴子。他投军是为了给家里节省粮食,好让两个弟弟能多吃些……他每天息营前都要来问我道义,他问我战死以后会去哪里。我跟他说,人死之后,神入五道,罪大恶极者或入泥黎地狱受无尽之苦,或化薜荔,受饥饿之苦;贪生怕死、怯畏无能者则神入,化为畜生;只有奋勇向前者,方可重新入人道,为万灵之长;若是功德登顶,则可升三十三天,正天庭神位。他说上天是不敢奢求的,他只求能够下世为人,继续侍奉娘亲……我离开白马山前一天,听说他死了,杀了两个夏人,被夏人围住以后,跳了悬崖……”
说到动情处,于致远泪光莹然,赵然也听得心中一口抑郁之气,难以纾解。
良久,赵然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那些隐秘之地的修士们呢?他们可曾出手?我听说修士们动手,惊天地泣鬼神,动辄山崩地裂……”
于致远哂笑道:“哪里有那么玄乎?若真个山崩地裂,这仗也不需打了。修士们法术是高强的,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阵前交兵,千军万马、箭矢如雨,本事再强,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百十杆长枪戳过来,任谁都要避着走,万千支箭雨攒射下,修士也无法直缨其锋。再者,修士们求长生,都是惜命的,若非急要,也没人愿意阵前搏杀,否则被大军围住,只有一个死字。”
赵然想起当日在乌塘与大卓、小卓道长一同捉妖的经历,以之印证,心下恍然,暗道以前中了太多小说的毒害,看来修士们也不是万能的啊。确实,以大卓道长黄巾力士降身的道行,或者小卓道长扔火符如扔纸的本事,一个打十个没什么问题,甚至对敌百人都可取胜,但真要在千军万马之中,还真不够看的。至于楚阳城那般高明者,自己现在已经明白了,就算放在修士之间也属凤毛麟角——自己当日真是撞了大运了,惜哉不能拜于楚阳城门下,真是平生憾事啊!
只听于致远又道:“虽说修士们不轻易上阵,但真个动起手来,却非凡人能敌。咱们洪知客,就是死于佛门修士之手,全身为佛门妖光所化,连灰烬都没有找到,法事中所葬衣冠,都是在院中洪知客的房里另取的……”
赵然对原来的那位洪执事印象寥寥,只约略见过几次,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毕竟于致远的知客职司,是因为洪执事死在了白马山才得来的,接话的分寸很不好掌握,当下默然不语。
于致远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意思,却对赵然道:“以前只觉得赵师弟你字写得好,却不知读经的本事也不弱,我走这几个月,功课是否落下?”
赵然笑答:“这却不曾,藏经楼里的经书都念通了,又下山亲历过不少法事,熟得很,月考从未下过一等。”
于致远点头:“如此就好!对了,听闻你得了华云馆的赏赐,是因为在道门行走处效力的缘故?”
赵然便将当日的情状向于致远一一细说,于致远叹道:“可惜你未具根骨,否则哪里还需在世俗间厮混,早个修道去证长生,那是何等的逍遥!华云馆赐下的阵盘,你可多多熟练,关键时刻能以之保命……但,亦不可深陷其中,毕竟此路于我等是行不通的,太过耗费精力,反而耽搁了在道门中的上进。切记不可好高骛远,你我既然身在十方丛林,就不要太过于奢望那些命中不可得的事物,将心思用在课业上、用在科仪上,努力为道门做事,将来有所成就,方不误了这一生的短暂……”
说着说着,于致远忽然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赵然不知这位于师兄怎么了,只好诺诺应了。过了片刻,于致远似乎又振作了起来,笑吟吟道:“我去典造房查阅了华云馆颁给你的嘉奖呈文,此物极妙!我升了知客,如今客堂内尚缺一门头……虽说争竞之人较多,但你有了此物,我却也有了说道。只不知你愿不愿意来客堂帮我,若是愿意的话,我寻个妥当的机会,便去向监院陈说?”
赵然一听,顿时惊喜莫名。
感谢yangzhigang兄打赏。
第二十二章 没那么简单
在道院之中,八大执事房下共有“五主十八头”共二十三位管事的道士,步入了这一层,就相当于有了职司,按照赵然穿越来的那个世界的划分,就进入了“股级”干部的行列。
赵然两年前来的时候是火工居士,相当于临时编制,换一种说法就是没有编制。干了大半年,赵然从没有编制成为了有编制的正式道士,算是进入了“体制内”,或者叫做科员级别的办事员。这一步是个飞跃,无数人想尽办法进入道门,辛苦十年之后却卡在这一关,最终抱憾下山,至死都跨不过这道关卡。
如今才过了一年多,于致远竟然提出让他转迁为门头,相当于从办事员提拔成了股长,级别虽然仍是科员,但身份却不一样了,等于打通了今后继续攀登的台阶。更何况门头一职,比起寮房中那些什么菜头、饭头、火头、水头等等,更加清贵得多,干的是与人打交道的活,绝非杂役诸事,将来前景可期。
两年时间就成为管事,这样的升迁速度,就算在整个无极院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赵然就好像被馅饼砸中了一般,晕晕乎乎,一时之间忘了答话。
“怎么?有别的想法?”于致远问。
“没有……这当然是好事……只是,只是我才入院中两年,真正入箓才一年四个月,经堂中那么多师兄,谁的年头都比我长,就算是月考岁考,与我等次相当的师兄也有好几个……”
于致远一摆手,大有领袖风范道:“无妨,道门之中从无定律,转迁他职须看年份,若真个如此,当年我又是如何当的门头?那些道宫、道观里的上师们,转迁时也从无这般说法,否则都是一帮老头子,哪里做得了事?再者,你有华云馆的嘉奖呈文,这就是凭寄,谁都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听说你在宋执事那里说得上话,走动走动宋执事的门路,这个门头就十拿九稳了——你或许不知,宋执事在方丈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赵然被说得晕晕乎乎,忽然觉得,这个门头似乎真是非己莫属了,于是向于致远深深一躬:“师兄提携之情,师弟无以为报……”
于致远又挥了挥手,轻飘飘道:“你我情分非比寻常,说这些就远了,且耐心等候就是,合适的时候,我自会替你分说。”
赵然离开于致远的小院,回头看了看挂着“客堂”二字的门楣,又看了看旁边关闭着的“典造”房门,心下羡慕不已。升为知客的于致远是才搬入这座小院的,和张典造合居一院。住所虽说比赵然这等经堂道童乃至管事们都要宽敞,但赵然看中的并非这一点。
道门之中,正一派掌世俗之权,戒律操持并不严谨,如无极院八大执事、五主十八头之类的管事们,在山下或是县里都有别院和庄园,比无极山上的住所要好上百倍。比如寮房的宋巡照,就在县东十里外有一座大宅子,房舍五十间,庭院水榭一应俱全,妻妾九人,仆役数十人。
但宋巡照除休沐之日外,仍是住在山上,和号房的董执事合住一院,概因能够住到这样的小院,代表的是一种身份和权势,那是普通缙绅们一辈子甚至数代人都达不到的高位。
回到自家所住的小院,赵然一头扎在被褥里,闷着脑袋想了很久,心里既激动又忐忑。时逢午后,院子里的道童们大多在屋里午睡,赵然侧耳,可以听到鼾声四起。隔壁房间因为诸蒙的离去,如今尚自空空如也,他又想到诸蒙踏上的是一条自己无法触及的仙途,不禁又怅然若失。
患得患失之间,赵然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到书案前,挑选了一幅自己平时练习的得意书法,卷了起来用黄纸包上。想了想,又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五张百两银票。他原本有八千多两银子,为了度牒一事,前后花去一千两,如今眼看着又要往外掏五百两,心底肉疼不已。
重新回到后院,在宋巡照院子门口张望片刻,见左右无人,正要推门而入,门却开了。宋致元头扎逍遥巾,身着青衫,脚踩棉履,双手负于身后,往外迈步而出,看上去就是个中年文士,端的儒雅异常。
见了赵然,宋致元一愣,问道:“有事?”
赵然见他急着出门的样子,便道:“没甚大事,巡照师兄这是要下山?那我便改日再来。”
宋致元看了看赵然胳肢窝里夹着的字幅卷轴,微笑道:“无妨,你若是今日有暇,便随我下山,咱们边走边说。”又看了看赵然的装束,道:“回去换身常服来,穿着道衣不方便。”
赵然喏了,转身回去换衣裳,跑了几步,听身后宋致元嘱咐:“这幅字是你写的?一同带来,正派上用场。”
赵然平日很少下山,不怎么在衣裳行头上下功夫,只关二看不下去,送过他几套便服,却都是对襟长衫,长衫的袖口是收紧的,还有腰带束缚,典型的江湖豪客扮相。换好之后,赵然仍旧夹着那副字卷,飞步赶奔山门口。
宋致元已在山门处等候多时,见了赵然的装扮,微微一笑,赞了声“年轻人就是洒脱利索”,迈步下山。
山脚下已有一驾大车等候,赶车的把式看上去孔武有力,赵然留神多看了几眼,见到这车夫脚下车辕边竟然搁了柄横刀,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宋致元招呼赵然和他一道上了车,坐在车厢之中,刚一坐定,车子便缓缓启动。
宋致元向挤在对角里的赵然一笑:“别拘束,坐松快些……这幅字,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