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了一个安静点的长凳,张潮把打印好的剧本拿出来,递给了秦文。
几场戏的剧本并不长,秦文很快就看完了,再抬眼望向张潮,神色是满满的讶异,她道:“这真的是你第一次写剧本?”
张潮点点头,问道:“有你说的‘写小说的’那些毛病吗?”
秦文答道:“确实没有。这个剧本已经可以拿给剧组开工了。”
张潮又问道:“有没有需要再修改的地方?”
秦文坦然道:“你写的,比我自己设想的更好,哪里还需要我改。”说完,掏出一本《少年如你》递给张潮。
张潮接过来翻开,只见里面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有些是对人物的批注,有些是补充的背景资料,有些是对情节的改写。
秦文自嘲道:“看来我这些功课都白做了。这个剧本你自己独立完成就好,我会向何老师汇报的。”
张潮认真翻看了一会儿,合上小说,由衷地对秦文赞美道:“不,没有白做,你有些想法对我是有启发的。你确实非常优秀!何老师并没有推荐错人。
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编剧,给那些最好的导演们写剧本。比如,比如王家卫。”
秦文脸色一变,心想我前面态度是差了一点,但你也不要这么诅咒我吧给王家卫当编剧,这都什么地狱级任务……
第76章 四喜临门
临别之前,张潮又很诚恳地问了秦文一个问题:“秦……师姐,我之前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秦文不是什么小人,也非常优秀,看完剧本后,两人的交流也很友好。所以让张潮更加好奇秦文一开始的态度从何而来。
秦文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回答了:“2001年,第三届‘新理念作文大赛’,我是一等奖。”
张潮:“……”
好吧,自己上一世光看了新闻报道,没注意了解人物背景。
时间很快来到了7月底。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张潮和其他12名学员,一起参加了鲁院和燕师大联合举行的“作家研究生班”选拔考核。
考核成绩由笔试、面试,以及之前1个月的课堂表现综合得出。笔试难度并不高,主要内容由文学、历史常识,和这段时间的教学内容组成。
最后经过1天的考核,连同张潮在内,一共9人被录取。
考核完第二天,张潮又赶去燕大,在中文系进行了笔试和面试,同样顺利通过。而出版或发表著作的水平审核,7月初就已经完成了,结果自然是“经评审组专家一致认定,具备较高的文学艺术水平”。
张潮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虽然两所大学给自己开了方便之门,但是如果自己不争气,成绩太差,那脸面难看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两场考核通过,再等鲁院把程序走完,自己就算大学生和……研究生了。
他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父母,让他俩放心。又发了短信给兰婷、宋诗语等人,收割了一波祝福。
紧接着,又有两个好消息传来。
张潮先是接到了花城社朱妍玲打来的电话,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张潮,恭喜你,我刚刚得到个内部消息,你已经入围了这一届的‘庄重文文学奖’。而且有很大机会获奖!”
庄重文文学奖是港岛的著名爱国华人企业家庄重文在80年代末出资设立的文学奖,一般在年底颁发,主要奖励优秀的文学期刊、文学书籍,以及初出文坛的青年作家。
这是一个文学界外没什么知名度,但是在业内却响当当的奖项。贾平娃、王安亿、石铁生、苏桐……都在创作生涯的早期,获得此奖。可以说庄重文文学奖是迈入一流作家行列的风向标。
朱妍玲能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花城》被提名了优秀文学期刊。
张潮向朱妍玲道了谢,便挂了电话。
但没多久,他的电话就又响了,来电的是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南国周末》的编辑,他也告诉张潮一个好消息:
“恭喜你啊张潮,你已经获得了第3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的提名,获奖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是由《南国都市报》在2003年设立的一个文学奖项,每年年初颁奖,奖励前一年在文学方面有突出成就的华语文学家。
这个奖虽然年轻,但却拥有目前国内文学界最高的单项奖金年度杰出成就奖得主能获得10万元的奖励。
张潮的作品质量有保证,影响力大,“南国系”又和张潮的关系密切,所以这个编辑才这么笃定。
张潮同样道了谢,挂了电话。
他觉得有点奇怪,两个提名明明是双喜临门的好事,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太开心。想了半天,也只能认为是这半年历经的大起起起起……太多了,所以自己有点麻木。
还是打开电脑,继续码剧本吧。
第二天一早,张潮就接到了何冀萍的电话,上来就问他道:“剧本写的怎么样了?”
张潮如实汇报了进度。
何冀萍听完道:“足够了。下午3点,你带上写好的剧本,来朝阳新源南路这边,有人要买你的小说。具体地址我短信发给你。”
“方便透露一下是谁要买吗?”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华宜。”
华宜在2004年,几乎算是最风光的民营电影公司,一部冯小钢导演,华仔、奶茶主演的《天下无盗》,就获得了1.2亿的票房而这一年,国内票房总额,也不过15亿。
2003年有关部门出台政策,给电影市场松绑的时候,华宜大举进军商业片,收获颇丰,成为民营电影公司的标杆。
下午3点,张潮准时来到了华宜的办公室,不过在这里,除了何冀萍,华宜的掌舵人王仲军以外,他还意外见到了一个颇有名气的歌手、明星、导演张艾佳。
张潮眼皮子一跳这《少年如你》是逃不过文青病女导演的手了是吧?
几人客套完,张潮就把打印好的剧本,分发给在座的几人,等待他们看完。
最先看完的是王仲军,他只略微翻了翻,就对张潮道:“剧本我不太懂,但是我懂电影市场。你的小说销量确实不错,听说首印就100万册?我在物资出版社做了快10年的记者,也没听说哪个新作家首印能有100万册的。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接着又开玩笑道:“今年电影票价平均下来大概是18、19块,要是你的读者每个人都能买张票进场观影,那票房可就不得了咯!”
张潮自然知道小说读者和电影观众不是1比1转换的关系,否则要找什么导演、编剧,作家自己组一帮人拍不就得了。这么干的小四啊、江北啊,都是有惨痛教训的。
接着张艾佳、何冀萍也看完了剧本。张艾佳道:“其实我去年刚拍完《20,30,40》,想休息一下。但是冀萍找到我,非要让我看看你的小说和大纲,我看完以后,确实觉得这个故事既有意思,又有意义。今天看了你的剧本,我更加感兴趣了……”
接着张艾佳就和张潮聊起了她《少年如你》的看法。
张潮还是很佩服张艾佳对文学的见解的,她对小说里几个人物的心理发展把握非常细腻,尤其是主人公程念和晓北之间的情感线,她认为张潮没有将之简单处理成爱情,其实更加打动人。
虽然一句都没有提“我想当这部电影的导演”,但其实句句都在提。
一边聊天,张潮一边也在斟酌。张艾佳的文艺片虽然票房也都一般,但本身都是不是什么大预算的电影,基本都在投资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算不上许安华那样的“票房毒药”,所以一直都有片子拍。
张艾佳说完以后,何冀萍接着道:“如果《少年如你》开拍的话,我也会加入剧组,可以做监制。”
张潮心里这才笃定下来。何冀萍不仅是艺术修养极高、成果丰硕的编剧,而且她在香港电影最鼎盛的80年代摸爬滚打过,得到了那么多商业片导演的青睐,在这方面肯定有过人之处。有她来平衡张艾佳的文艺范,那最好不过。
张潮终于做好了决定,点了点。
王仲军大喜过望,道:“你们三位合作,是珠联璧合,票房一定大卖!张同学,我们来谈谈改编权的事吧。”
何冀萍和张艾佳识趣地退了出去。
而张潮经过和王仲军的讨价还价,最终把“改编版权+编剧费用”,定格在120万元这个价格上。
按照比例估算,这部电影的制作成本应该不会低于1200万元。与何冀萍估计的差不多,在2004年,就是一部中等投资的电影。
第77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看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
这段话,被张潮放在了小说《蜗居》的开头,然后由一个叫袁亚琴的高研班同学念了出来。
今天是高研班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不上课,但是要进行学员的作品围读会。既然参加的是“作家班”,自然要拿出像样的新作品来。
不过大部分人呈上的都是诗歌、散文,小说也以短篇小说为主。毕竟上课才一个多月时间,大家又都是在课余的间隙里写的,一般不会太长。
但是张潮却捧出了一个2万多字的小说开头,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看了里面的人物关系和故事线索,就知道这小说短不了,至少也是个大几万字的长中篇,大概率是长篇。
张洪杰笑道:“我看小张你是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天天看你在鼓捣剧本,结果闷不吭声地又写上长篇了。”
张潮笑道:“还好不是三只手。”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袁亚琴问道:“你才多大啊,怎么会想到写这种题材?”
张潮道:“前一阵不是和大家一起逛胡同了吗?破破烂烂的四合院里面,却住着好几户人家。四合院里连个厕所都没有,还要到外面上公厕。可往胡同外面一走,又都是高楼大厦。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我有了灵感。”
张潮所写的《蜗居》,背景不再是沪上,而换成了燕京,所以弄堂也变成了胡同。实际上,世纪初胡同里的老燕京和新租户们,面临的居住矛盾,比弄堂里的居民尖锐得多。
沪上的弄堂好歹都是晚清到民国时期落成的,距今也就100年左右;运用的建筑材料和技术,也都是近代的。而燕京的胡同和四合院,许多都有2、3百年的历史,最早甚至能追溯到蒙元时期。
不管这里面曾经住着什么达官贵人,修建的时候用了什么金砖玉瓦,也禁不起这几百年的时间冲刷。地基沉降、通风采光差、没有下水道……已经与现代化的生活格格不入了。
大先生的那段话,虽然写的不是燕京的胡同,却也能生动表现出住在这样的环境中,那种逼仄、局促的压迫感。
所以把背景放在燕京,小说人物对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蜗居”的渴望,也会更加强烈。
一位同学感叹道:“小伙子对题材的敏感度真是太高了。就说这燕京的房价,我看到东城那边要卖到1万多,那不是一套小房子就要快100万?吓死人咯。老百姓谁买的起啊!”
许多人纷纷附和,讨论声嗡嗡一片,唯独张潮闭嘴不言。
不过还是同宿舍的庞于亮看不下去,连忙把话题拉回正轨,发言道:“表面上张潮写的是‘蜗居’,实际上还是在写人心、在写人性。里面的几个人物,都被一种强烈的物质欲望驱动着。‘房子’,只是这种欲望的一个具象的载体……”
庞于亮说完以后,有人突然问:“张潮,你是个‘反城市主义者’吗?”
张潮思考了一番,回答道:“当然不是。就像老庞刚刚所说的那样,‘房子’只是物质欲望的一个载体。在这本小说当中,我更希望呈现出的是‘一个问题被城市化了’,而不是‘一个城市化的问题’。我本身来自于一个小城,第一在燕京这样的大城市中生活这么久,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我抓住了人物的一些核心气质……”
随着讨论的深入,大家热情完全被激发了。本来新作围读会都是互相恭维居多,走走形势就好。但是张潮的小说却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了许多作家的心头。
现在的作家基本都是以城市生活为主,但是除了少数能写畅销书的,以及赶上了单位早期能福利分房的,大部分也都在为房子问题焦虑。这个群体往往又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气质,所以这种与现实的碰撞更让他们疼痛。
新作围读会,最后变成了张潮的《蜗居》研讨会。
不少学员都是文学杂志的编辑,当场就问能不能在自己的刊物上进行连载,稿费从优。不过都被张潮拒绝了。这部小说他是打算写完以后直接找出版社发行的。
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快六点,鲁院的老师才不得不叫停了大家再不去打饭,食堂的师傅们可都要下班了。
吃过晚饭,大家都回宿舍收拾东西。明天开始放假,有家有室的肯定都要回去看看。许多人都相约逛街,去买点燕京特产给家里带回去。
张潮也和几个舍友一块收拾,不过不同的是,其他人是简单收拾几件衣物,毕竟后面还要再回来。张潮则是几乎都打包了,就留了一床被褥,毕竟晚上还要在这睡。
看到三个老大哥疑惑的眼神,张潮也不隐瞒,告诉他们放假回来以后就不在鲁院宿舍住了,要住到燕大那边去。不过没有说买房子的事。
庞于亮他们也表示理解,毕竟张潮很快就要在燕大开始他的大学生活了。
第二天,张潮等同学们走的差不多了,才把被褥收拾打包。然后去鲁院的办公室办了退宿手续。接着打了一辆的士,来到了北大街东院小区。
上楼,开门,是修整一新的房子。这段时间他没空过来,基本都是委托李万东帮忙处理。里里外外一看,发现李万东做事挺靠谱,虽然只是简单的清洁、刷大白、打蜡,但他找的家政公司和装修公司活儿做得都不错,也把自己不想留的老家具给清掉了。
下午,张潮去燕京的宜家买齐了家具,接着又买了台戴尔的台式机,都让人送上门安装好。这新家,张潮就算是正式入住了。
晚上,张潮请了李万东吃饭,席间递给他一个信封,并且道歉道:“李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一点小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要不是有您,我今天也住不上这房子。实在太感谢您了!这是一点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李万东也没有推辞,接过信封,感受了一下厚薄,感慨道:“其实就是跑两趟的事,事情都是那些工人做的,你已经付过了,不用给我这么多……”
又自嘲道:“给你帮几次忙,赚的比我一个月工资都多。”
张潮好奇问道:“您不是学计算机的?现在互联网正火啊。您看东方兴老师……”
李万东摆摆手,道:“我这个人,技术、做事还行,但是你让我去和人谈生意,我裤衩子都会赔光。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离开燕大,我又舍不得这个名头,也适应不了IT企业那种加班。这就叫做‘性格决定命运’。”
张潮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用果粒橙和李万东的啤酒碰了一下。
一杯酒下肚,李万东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种种不如意,尤其是房子。说自己谈了个女朋友,但三十好几了还结不了婚,就是因为在燕京没有房子;学校倒是有政策房,但是燕大这种百年名校,在他前面的老教工能一路排出五环去;排了几年再一查,名次反而更靠后了,原因是引进的海归、教授都在插队……
张潮听着听着,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内心也颇为感叹。如果自己没有前一世的记忆,而又有这一世的幸运的话,那他可能觉得李万东是在矫情房子有什么难买的?不就是写本书的事!你没买上,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而现在,他只有深深的共鸣。
所以谁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只要你真能两世为人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