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气氛已经渐渐到位,张潮才开口说出了答案:“在过去,全世界,包括中国,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日本文学远远超越中国文学,站在亚洲之巅。
今天为我做翻译的王震旭先生”张潮转身指了下王震旭,“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日本,是亚洲现代文学的最高峰,只有征服了这座最高峰,才能征服亚洲;也只有征服了这座最高峰,才能进军世界。」
震旭兄,我说得没错吧?”
王震旭在一旁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却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几句话原原本本地翻译了出来。
张潮身后的年轻作家们感到平衡多了,原来张潮这次是谁也没有放过,要把社死进行到底。
果然,现场读者、记者听到以后又发出一阵哄笑,都带着促狭看着站在张潮身后一步,手上拿着麦克风的王震旭。
这时候他的导师饭容教授小声地提醒道:“张潮桑这是提携你,等下你要谢谢他。”
王震旭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收敛心神。他之前是获得过一个推理小说奖,但日本每年这样的奖项数不胜数,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但是藉由张潮的调笑,他却可以重新回到媒体与读者的视线中心。
对于竞争异常残酷的日本推理圈子来说,一丁点的聚光灯,都价值千金它可能意味着一份新的出版合约。
张潮继续道:“之前我也来过日本,但总是匆匆来、匆匆去,从未有机会深入窥探日本的文化底色、触摸日本的文化脉搏。
所以我心中始终有个困惑日本文学,何以如此优秀?”
张潮终于抛出了问题。
而这个问题,又极大满足了现场日本媒体的虚荣心张潮虽然是最耀眼的文学明星,但他仍然不得不承认日本文学的优秀!
许多记者已经想好了明天报纸的标题:
《“中国小子”膜拜日本文学!》
《张潮的日本文学之梦》
《张潮:日本文学,是亚洲文学的珠穆朗玛峰》
《张潮征服了东京,日本文学征服了张潮》
……
而他身后的中国代表团里不少人听到以后却局促不安起来。
张潮作为中国青年作家的代表,无论是面对美国人,还是欧洲人,都能据理力争,显示出极强的抗压能力,怎么到日本就弯腰了呢?
立马就有人想提醒张潮,但是「时空曲解的奇械师」和「钢铁与冰雪的默示录」此刻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在他们的安抚下,众人才醒悟过来:
这小子,肯定憋着坏呢!
张潮面色如常,继续道:“到了今天,我终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日本文学之所以这么优秀,是因为许多日本作家,甘愿将自己的作品变成一道凝固的景观,一份精致的标本,或者一卷美味的寿司。”
“嘶~~~”张潮一句话褪去了媒体记者们的兴奋劲,他们开始茫然,不知道这个中国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对日本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好听的样子。
张潮接着道:“要想讲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把目光投向19世纪,投向日本‘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时刻。
1853年,佩里舰队驶入江户湾,用武力迫使日本‘开国’。15年后,明治维新拉开了日本全盘西化的序幕。
福泽谕吉在《脱亚论》中宣称‘与亚洲恶友绝交’,这个文化决裂的宣言,既让日本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又过了20年,当二叶亭四迷掀起‘言文一致’运动时,他或许未曾意识到,这场运动不仅是文学形式的革新,更预示着日本知识界将西方标准内化为自我审视的准则。
这个时代的日本作家,急切地将日本社会装入欧洲小说的模具中进行重塑,写出了一部又一部颇有风味的作品《金色夜叉》《浮云》《墨东绮谭》……
就想《墨东绮谭》的作者永井荷风在他的日记所说,「必须将日本塑造成西方人梦中的情人」。”
这句话落在现场听众的耳朵里,再次引起了一阵喧闹。现场的读者以年轻人为主,记者也并非熟悉文学史的教授,自然没有听过这句颇伤日本民族自尊心的话。
有人想要站起来质疑,但想想看又忍住了冲动。毕竟以张潮的身份,不太可能编造这样一句话,如果被他抓住机会借题发挥,那可能更难堪
张潮已经无数次证明过他有这个能力。
中国的年轻作家们也放下心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开始耐心看起戏来。
只听张潮道:“所以石原前知事的「情妇论」,倒不是没有根据。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文学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夏目漱石在《我是猫》里,就曾经用戏谑的口吻提醒过大家,后来又在《文学论》中警示,这是一种‘文化表演症’。
于是当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广岛札记》中痛苦追问战后责任时,另一批作家正将广岛原爆包装成《黑雨》式的苦难奇观。
很幸运,日本由此获得了更为‘先进’的文学基因,不用再像100多年来的中国作家一样,纠结于传统和现代那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平衡感,终于成为亚洲文学的巅峰。
很遗憾,当日本文学注入了‘欧洲基因’或者‘美国基因’以后,无论是武士刀、菊花、忍者、茶道、枯山水、天守城、樱花、和服、相扑……都成为了外在的装饰物,换句话说
是‘情妇’或者‘梦中情人’身上的性感睡衣、羽毛眼罩和眼影、口红,是‘无害的东方’的想象集合体。
到了20世纪下半叶,这种情况更加严重「诺贝尔文学奖」裹挟着巨大的荣誉与利益诱惑,席卷了全世界,成为‘冷战’及‘后冷战’时代最重要的价值观武器之一,日本和中国都不例外,是它瞄准的目标之一。
1968年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宣称‘我是日本传统的孤儿’,可是他的《雪国》在英语世界,只是被简化为浮世绘般的东方风情画,文本中蕴含的现代性焦虑却被有意忽略。
三岛由纪夫的悲剧更具象征意味,当《金阁寺》在西方被解读为‘菊与刀’的文学注脚时,作家本人却因文化身份撕裂走向毁灭。
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一代又一代的东方作家们,循着这条路径,试图接近这个奖项即使获奖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都曾经警告过这么做的危险之处。
而这些人,都没有意识到,越是精心构筑文化景观,越是暴露主体性的空洞。日本小说在欧美的畅销,本质上是西方读者在熟悉的叙事框架中,享受着略带异域情调的阅读体验。”
张潮停了下来,他知道现场的听众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要消化一下他说的这些东西。
一个接受不了的日本记者突然站了起来,近乎于喊地叫道:“你……你胡说!日本文学是依赖大和民族独有的审美观和民族性才屹立于世界之上。
对于外国文化的吸收,所有国家都在做,我们在做,你们也在做。只有那些最不开化的野蛮人,才会抗拒与这个世界交流。
你这样说,无非是用你的雄辩来颠倒是非。”
这位记者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不少同行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张潮脸色依旧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这么反驳一般。他耐心地等对方说完,然后就问了对方一句道:“你参加过,或者报道过每年都要在横须贺举办的「黑船祭」吗?”
记者一愣神,旋即表情变得精彩极了,不甘、愤怒、委屈、迷惘……同时在脸上出现,即使演技最出色的影帝都无法这么精彩。
许多日本年轻人则一脸迷茫、不知所措,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或者参与过「黑船祭」,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潮的语气并没有变化,就像是法官宣读审判书一样毫无波澜:“「黑船祭」的设立,是为了纪念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在1853年,用武力胁迫日本改变延续了两百年的锁国政策。
现在在横须贺的港口,还矗立着佩里的雕像,还有伊藤博文亲笔手书的一块石碑,「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佩里上陆纪念碑」。
与雕像、纪念碑配套的,还有一个以佩里名字命名的公园。每年都有有组织的‘开国纪念活动’,被称为「黑船祭」,我说的没错吧?”
现场静得可怕,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张潮又环视了一遍众人,道:“在「黑船祭」中,日本人会把当年的侵略者美国海军水手当成英雄来扮演,而把当时的幕府军队当成小丑来戏弄。
这个活动是为了感谢马修佩里促使日本走向近代化,结束了幕府统治,走上富国强兵道路。除了游街以外,还会进行烟花燃放和祭扫美军公墓,甚至模拟当时签订《日美亲善条约》的场景,规模可谓十分盛大。
这些,我说的也没错吧?”
现场依旧静的可怕,这时忽然有人咽了口口水,声音竟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张潮的声音忽然变得铿锵起来,似有金属在他的声带上敲击:“「黑船祭」是一个日本庆典活动,我作为中国人,无意评价对错。
我只想说,在中国,绝不可能把「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火烧圆明园」「辛丑条约」的日子,当成庆典活动来举办。
即使这些失败客观上加速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帝国的瓦解,对中国走上近代化道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耻辱就是耻辱,不分古代、近代或者现代,统治阶层的面子当然无关紧要,但平民百姓流的鲜血不能被玷污。
所以读懂了「黑船祭」,也就是读懂了日本文学为什么如此优秀
当你主动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一切尊严,他们当然不吝于给予最高的褒奖!
为什么我要带这么多中国青年作家来这里与大家见面?不仅因为有一项活动行程叫做「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更重要的是,我想提醒各位读者
我,我们,具有与日本文学完全不同的品格特质,既不是西方视野里被凝视的景观,也不是追赶日本的尾随者。
我们,要走自己的路!”
第369章 三年一轮回
张潮没有食言,当天晚上就搭乘航班回到了国内,只不过没有回燕京,而是回了福海。
无论邹光明和铁宁、王蒙怎么劝,他都没有多呆哪怕一天。
因为他知道,对于日本文坛,乃至整个日本文化界来说,他这次的演讲具有多巨大的冲击力。
100多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指出过类似的问题,但限于身份、方式等,都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
所以大家都乐于做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而张潮用「黑船祭」类比,直接把盖在这个问题上的那层纱给揭开了,日本的文化精英不得不直面它的荒谬:
在获得西方认同与盛赞的同时,日本作为一个独立的单一民族国家,它的本体性被置于何地?
是驱动其文学、文化发展的内核,还是仅仅是“无害东方”的符号展览?
张潮能预感到,这一次他的言论将在日本掀起比“气死”石原还要大的舆论浪潮,他没有兴趣留在那里做众矢之的,所以直接回国了。
刚好父母也结束了这小半个月的旅程,一家三口都可以好好歇歇。
张建国同志在儿子的指点下,从相机的SD卡内把在日本拍的照片都导到了家里的电脑上,一边浏览,一边啧啧称赞:
“现在相机就是方便,不用洗胶卷了;日本人搞旅游是有一套,小民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日本也有雪山,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都管它叫「阿尔卑斯山」……”
听着父亲的念叨,张潮感受着难得的平静。
在张潮的刻意交代下,谷田对他们两人进行了信息屏蔽,所以一直不知道儿子在日本干了什么。
偶尔在报摊、电视上看到儿子,也以为是正常的媒体采访。
直到第二天早上,家里订阅的《东南早报》送过来了,二人才发现在自己游山玩水的这段时间,儿子已经把日本文坛翻了个底朝天
《‘气死’石原,戳破泡沫这个福海年轻人到底有多勇敢?》
报道占据了副版的整个版面,完整记录了张潮在日本的重要行程和发言,以及后续引发的各种效应。
文章最后写道:
【张潮的日本之行,绝非一场哗众取宠的“文化闹剧”,而是一次对东亚文明对话本质的深刻叩问。
他以文学为刃,剖开了日本社会潜藏的文化困境对西方凝视的谄媚式迎合、对殖民伤疤的自我美化、对历史暴行的选择性遗忘。
张潮始终以清醒的智识与无畏的姿态,向世界证明:真正的文学勇气,不在于标榜立场,而在于刺破谎言。】
张建国夫妇看完以后对视一眼,神色都怪异诧异、迷惑、欣慰、自豪……
最后都化为一句话:“你这死孩子,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张潮嘴里正叼着半根油条,手里端着一杯豆浆,满脸惫懒地道:“你们知道了,难道还能过来给我当保镖不成?”
母亲柳眉一竖:“当保镖?我们是要去把你带回来的!多危险啊,要有日本人受刺激了打你怎么办?”
张潮更无所谓了,大咧咧地道:“现在没有3D打印,用手搓不出让人心胸开阔的神兵利器,不要担心。”
母亲无奈,一巴掌拍在张潮父亲的背上,呵道:“你看看你儿子,又说胡话了!”
张建国本来把报纸高高举起,打算做个隐形人,没想到还是被老婆揪出来了,只能放下报纸,摆出威严的模样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话没说完,张潮三下五除二就把油条吃光,跳下椅子,抓起自己的背包,一溜烟就跑出门,只留下一句话:“我去趟市区。”
母亲拦都来不及,只能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由得埋怨道:“这孩子大了,越来越管不住了……”
父亲却很看得开,开解道:“还‘孩子’呢?去年不就说了,家里的顶梁柱是他了。
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别拖后腿就行。”
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叹了口气,又把副版的报纸抽了出来,拿出剪刀就把整个版面给剪了下来,张建国急了:“其他我还没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