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然轻声道:“下午我在这里有个活动,所以提前来了。”
女生期待地道:“是你的沙龙吗?上个月那场我有事错过了,这次终于赶上啦!你要讲什么?”
张越然微笑着摇摇头,道:“主讲人不是我,我只是嘉宾。”
女生好奇道:“能让你来做嘉宾?那是谁?怎么没有预告啊?”
张越然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手指向了刚刚让自己欲看还拒的小说。
女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逐星者》,也看到了作者“张潮”的名字。
女生的表情瞬间就从“惊喜”升级成了“狂热”,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放声惊呼的冲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拍胸口平复了内心的激动,然后用难以置信的声调向张越然确认道:“是真的吗?”
张越然看着女生的神情,虽然已经有准备,还是难免泛起一丝嫉妒,不过表情上依旧云淡风气,回答道:“是真的。”
女生先捂住嘴,继续控制自己不要惊叫出声,好一会儿才道:“天哪,你们两个竟然要同台对话了?我不是做梦吧?”
这下轮到张越然疑惑了,问道:“我们两个的书,你都喜欢吗?”
女生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道:“当然啦!你的小说凄美又浪漫,语言美得不成样子,对人物内心的刻画真的好细腻。
他呢,风格多变,但总是有种冷峻、大气的气质,而且能在叙述中把社会现实刻画得入木三分。不过这本《逐星者》又不太一样,变得温暖又伤感。
总之,你们两个我都喜欢!我很多同学也是这样呢!”
听到女生的话,张越然先是惘然,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原来许多敌意和针锋相对,只是媒体营造在自己脑海里的想象,在读者层面,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谁写的好看,读者就买谁的账!他们心目中,作家也好,作品也好,没有那么多高低贵贱的阶级之分,只是一段又一段陪伴自己度过寂寞时光的文字罢了。
这不就是人类热爱阅读的本意吗?
回想自己小时候泡在书堆里,何尝把书和作家分三六九等过?至多不过是“喜欢”“不喜欢”和“很喜欢”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里,张越然哑然失笑,倒让眼前的女生有些迷糊了。
张越然道:“我先看会儿书,我们等下再聊。”说罢,从书架上把那部《逐星者》抽了出来,翻到扉页,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谨以此书,献给什雷村,献给韦恩泽、韦苗苗、梁细妹、韦子都、梁友巧、梁端方……
女生见张越然的眼睛已经陷进书里,拔都拔不出来,知趣地走到其他书架看书了。
张潮走进单向街书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2点半,阳光正好,天气和煦,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懒洋洋的氛围,让人和书都悠闲得消融在尘埃里。
张潮穿过一众专心致志的人群,径直走到收银台,对昏昏欲睡的店员轻声道:“我是张潮,徐知远在吗?”
店员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起了徐知远早上的交代,连连点头,带他到了后面的小隔间当中。
徐知远看到张潮进来,有些错愕,但还是连忙起身迎接,张潮主动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徐师兄,久仰久仰。”十分客气,没有想象中的高傲。
徐知远招呼张潮坐下,又吩咐店员道:“海报可以挂出去了。”
店员领命出门,只剩下张潮和徐知远两人在小隔间里。
张潮看着眼前的徐知远,白衬衫、牛仔裤,留着一头比上一世记忆里更长、更油腻的头发,戴着黑框眼镜,身材高而消瘦,眼神中有好奇,有局促,有不安,倒是没有变。
见徐知远客套完之后,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张潮主动挑起话题问道:“徐师兄是燕大哪一届的?”
徐知远道:“哦,我是95年入学,2000年才毕业,中间留了一级。不过我是学计算机微电子的,不是你们中文系。”
张潮好奇道:“留了一级?”
徐知远听到以后,不仅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还有点骄傲,道:“当时我们办了一个刊物,骂教育、骂体制、骂学校,骂得太厉害,结果出了4期就被学校勒令停刊。
然后让我回家反省了一年。”
张潮赞美道:“你们这一代大学生的批判精神,现在我们确实比不了。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您学微电子微电子多难啊!你却花了这么多时间在文学和写作上,最后还能顺利毕业,脑子太聪明了。”
徐知远没想到张潮一来就化身“夸夸神教”,虽然有些意外,但确实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两人闲扯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开始喧闹起来,显然是有人看到了新摆出来的海报,知道了张潮要来主讲文化沙龙的事。
徐知远笑道:“不敢太早宣传,怕你的读者太热情,这里坐不下。我们人手不太够,出现事故就不太好了!”
张潮道:“这个地方选得好,其他书店很难有这么一个小广场来组织活动。”
徐知远道:“这里原来就是一个废弃的小院,好在租金不太贵。偏是偏了点,但是不偏也轮不到我们租下来!其实就是我们十几个朋友想有个读书、写作的清净地方。
平时只有我和店员,周末人多一点。”
张潮笑道:“给自己开个书店……这个爱好有点奢侈,一年要贴不少钱吧?”
徐知远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道:“卖书确实卖不了几本,一年每个人还要再贴个 1万多块进来。”
张潮道:“不想贴钱的话,为什么不在这里增加一些零食、咖啡、奶茶的零售?”
徐知远道:“倒是有想过。不过增加这些,也得增加人手,而且书店里面的布局也要重新做,麻烦得很。大家商量了一下,算了,还是维持这样就好。”
张潮道:“那还是没想赚钱。想赚钱怎么能嫌麻烦?”
徐知远自嘲地笑笑,没有回答张潮。
张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问道:“是不是觉得我这么说很市侩?你骨子里抗拒商业化。”
徐知远沉默了一会才道:“你是成功的商人,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书店入不敷出。但你不市侩,因为你能很坦诚地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我不知道你怎么平衡自己身上商业和艺术两种思维。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到,商业化会摧毁理想,至少目前我还不想摆脱这种游离而纯粹的状态。
一年贴万把块,现在我还支撑得起,那书店就先这样吧。”
张潮忽然神秘一笑,问道:“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这家书店价值极高,愿意给你上千万美元的投资,对‘单向街书店’这个品牌进行商业化运作,你会接受吗?”
徐知远愕然道:“会有这样的傻子吗?”
「个人书店」在2007年还是一个比较新鲜的概念,也大多处于亏损状态,别说融资上千万美元了,哪怕每周多卖一千块人民币的书,都能让老板乐上一天。
毕竟不卖教辅、鸡汤和童书的话,仅靠城市里零零散散的文艺青年,就算是燕京这样的文化高地,也很难支撑一家书店的运营。
张潮道:“我说如果,如果有呢?”
徐知远又沉默下来。他在经济上不算窘迫,是不少报纸、杂志的撰稿人,也出过几本书。但他对“单向街书店”最美好的期待,也无非就是能“打平成本”,甚至都不敢想着有赚钱的一天。
“上千万美元的融资”,完全超出了他想象的极限。但看张潮认真的样子,显然不是在打趣;既然人家认真问了,以徐知远的性格,也不会敷衍地回答。
但还没等到他说出答案,小隔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店员探进个脑袋来,道:“老板,时间到了。”
徐知远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3点了,于是对张潮道:“我们先出去吧。”
张潮点点头,起身跟着徐知远出了小隔间。
书店里只有一个女生还在翻看书脊,其他读者都跑到小广场上去了,还陆陆续续有人从篱笆门推门而进,上百张椅子几乎已经坐满了。
徐知远道:“你的号召力太大了,我从来没见过临时还有这么多读者跑过来的。哦,介绍一下,这是今天的嘉宾,张越然。
你们应该认识吧?”
张越然这才放下书,眼睛迷茫了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到眼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张潮主动向她伸出了手,道:“你好,我是张潮,第一次见面。”
张越然慌忙把伸手和他一握,道:“不好意思,看小说入了神。你好,我是张越然。”
看到张潮和徐知远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小说封面上,张越然一时竟有些羞赧,不过旋即就坦然道:“是你的《逐星者》,写得太好了!”
张潮微笑道:“谢谢。”
徐知远道:“我们一起出去吧,大家都等急了。”
海报贴出来以后,张潮要来讲座的消息,很快随着短信、QQ群,传遍了燕京的文学爱好者圈子。在圆明园附近的读者,只要没事,都纷纷赶过来参加。
待到徐知远领着张潮、张越然出现在小广场上时,人群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
这里不是没有来过大导演、大诗人、大作家,但是张潮毕竟不同,不仅因为年龄与大家相仿,更关键的是他已经被视为中国文学未来的榜样了。
空地上的椅子,从两张变成了三张,三人很快坐定了。
徐知远进行简单的开场白之后,有些自嘲地说道:“今天因为张潮要来,我们还专门让店员去把外面的碎石路清扫了一下,以前其他作家来的时候都没有这个待遇。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会格外紧张点,就让店员去做了这么件好像没什么意义的事。可能正应了杜甫那句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不过现在证明这么做是对的,今天来了这么多意外的客人,扫一扫路,也让大家对我们书店的印象好一点。”
小广场上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理解的轻笑声。
徐知远紧接着对张潮道:“我有一种感觉,现在我面前的张潮,不是一个那么真实的张潮。更真实的张潮,应该是在他的小说里。”
张潮有些意外地看向徐知远这么生硬的切入,不怕噎着吗?
但这也是徐知远一贯的风格了,他一直试图把采访的对象,拖入他预设的文艺化、理想化的语境里,试图挖掘对方身上人文性的一面。
当然,这至少不是一种敌意,而是徐知远太渴望能找到一个与他有相同频率的精英知识分子了。
张潮很沉着地答道:“那只能说明你对我有误解。坐在你面前的张潮,是真实的张潮。你从小说里看到的张潮,恰恰是我伪装出来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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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徐知远道:“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不是要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都倾注进去吗?我认为这样的一个‘形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你。”
张潮反问道:“一颗鸡蛋包含了生她那只母鸡的DNA信息,那吃了那颗鸡蛋,就能推论出母鸡的品种、年龄和花色吗?”
徐知远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张潮,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张潮也没有客气,接着阐述道:“看蛋,能看出鸡蛋、鸭蛋、鹅蛋和鹌鹑蛋的区别。吃蛋,挑剔的吃家也能吃出散养鸡蛋和饲料鸡蛋的不同。
但也基本仅止于此了。比这更精细的描述,已经超出品尝味道的范畴。读书也是一样揣测作者的文化背景、性别、性格,可能都有道理。
但是试图通过作品来重建作者‘这个人’,我始终认为是一件狂妄而且愚……至少是不聪明的事。这甚至不是一种健康的审美行为。
钱锺书先生婉拒法国女书迷登门拜访的请求时说‘吃蛋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我想原因也大概是这样。”
毕竟徐知远是自己的燕大学长,张潮还是收敛了一点辞锋。
徐知远消化了一会儿张潮的观点,他倒没有觉得被张潮冒犯了,只是想怎么把张潮引导到自己预设的语境中来。
他忽然转头问张越然道:“越然,你怎么看作品和作家之间的关系?”
在看戏的张越然没想到话头这么早就抛到自己这边,有些慌忙,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大部分作家是有自己相对固定的风格的。我认为这种风格本身是人格的组成部分。
小说中的‘作家’即使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应该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说罢,有些不安地看向另外两人。
张潮很快问道:“传播学里有一句话叫做‘部分真相不是真相’。那部分的人格,会是真正的人格吗?”
张越然也哑然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张潮在严肃对谈中的机敏反应和压迫力,自己说话已经够中庸的了,但还是被抓住了把柄。
其实不是张潮强势,而是他不习惯把“定义自己”的权力让渡给对方,然后再在对方的定义里拉扯出一个“调和的自己”以维持对话表面上的友好。
下面的听众有点“燃”起来了张潮不愧是“先天吵架圣体”,这才开场几分钟啊,就把主持人和嘉宾都怼了一遍。
不过张潮并没有乘胜追击,毕竟自己和徐知远、张越然没有矛盾,自己之所以参加这个沙龙,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张潮放缓了语气,说道:“小说里的人物,连他们自己的‘真实’都做不到,何况作者的‘真实’呢?”
这句话有些难懂,徐知远下意识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小说不仅不存在‘现实的真实’,就连‘虚构的真实’也不存在是吗?”
张潮一摊手道:“从某种角度讲,当然不存在。
你们会看见小说中的人物每天的吃喝拉撒吗?会听见他们睡觉时磨牙放屁吗?会闻见他们打嗝时未消化的饭菜味道吗?
这都是我包括在座的各位每天真实的生活吧?不说别的,就这几分钟时间,在座有多少人顾忌到身边有人,偷偷把屁憋回肠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