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张潮没有想到,王震旭的这份认真,还存了一点小心思
既然中国国内的文学批评界还没有认识到《刑警荣耀》在形式与内容上的巨大价值的话,那就由自己第一个提出来……
两人讨论了小半个小时,下课铃声响了。
没一会儿,兰婷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张潮,脸先红了一下,然后尽量保持平静地走进来道:“张潮……同……老师,人快来齐了。”
张潮站起来身来道:“当不起当不起,你还是叫我张潮就好了。”
兰婷这才放松下来,展颜一笑,道:“那可不行,被林教授听到了要批我没礼貌呢。”
张潮也笑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兰婷看着他身后的王震旭,犹疑道:“那他……”
张潮摆摆手道:“他跟着给我做记录,你就别管了。”
兰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过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两人就往鼓浪社预定的教室去。
张潮到时,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椅子不够坐,很多人索性都坐到桌子上去,过道也站满了人。
一般情况下只能坐50到60人的标准教室,此时塞了得有上百人。
刚走到门口,张潮就惊讶道:“你们文学……这么多人么?”
兰婷道:“确实都是我们文学社的,这次没有放外人进来不过今天很多毕业了的,还有读研究生的师兄师姐也来了。”
张潮:“……”
随着张潮踏入教室,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鼓掌之声。不仅因为他的名气,还因为他昨天的讲座和在宵夜时与师生们的那番讨论。
许多人,都从张潮身上隐隐嗅到了一种气味,一种名为“野心”的气味。
偌大的中国,能写两笔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但能谈得上具有“文学野心”的作家,却没有几个。
绝大部分别说“名利双收”,就算只“单收”,就开始无尽地自我重复。像张潮这样,产量这么高,又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尝试突破的十分罕见。
而从昨天的交流来看,他对文学的想法绝不止于大家现在看到的那样。
能近距离亲眼见证这样一个青年作家,见证他的脚步,是厦大所有文学爱好者的梦想。
兰婷简单的介绍以后,张潮走到讲台上站定,看着台下一张张与自己一样年轻,却充满了求知欲望的脸庞,微微晃神,但旋即镇定下来,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自己准备的内容。
他用一个问题作为今天“创作指导”的开场白:“有没有同学,能背一下《百年孤独》的开头,就是闻名世界的那段话。”
这可太容易了,立刻就有同学大声背诵道:“「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张潮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句话。那这段开头好在哪里,以至于它能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小说开头,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这同样是一个近乎于文学常识的问题,只要稍微留意过《百年孤独》相关研究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许多人纷纷举手,张潮示意让前排的一个瘦瘦小小、带着大大眼镜的女生来回答。
女生道:“这句话好在同时运用了三种时态未来时态,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现在时态,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过去时态,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句话同时指涉了未来、现在和过去,时间不再是线性延伸的,而被作者杂糅到了一起。将原本简单的叙述,揉进无限的疑问和隐喻,让人在不同时空里穿梭,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阅读愿望。”
女生说完,同学们纷纷发出赞同和赞美的声音,有些人还鼓起掌来。毕竟虽然是常识题,但是能像这个女生一样条理清晰地表达出来,也算不易。
张潮笑道:“说得很好。”夸得女生脸红了起来,连连摆手表示没有。
但是张潮下一个问题却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同学愣住了:“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个见解的话,那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这种「时态杂糅」的感受,是你们第一次阅读《百年孤独》时就感受到的,还是看过相关评论以后才‘知道’的。
一个是‘感受到’的,一个‘知道’的。大家属于哪一种?”
现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当中。
张潮似乎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没有着急往下讲,而是静静等待。
足足过了1分多钟,没有一个学生开口回答。
张潮这才叹了口气道:“相信大家心中都有答案了吧?其实我和你们一样,第一次读这个文学批评界夸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开头时,并没有太特别的感受,就这么滑过去了。
反而是后面磁铁、凸透镜这些‘魔幻’的情节,更加吸引我。”
教室里的众人本以为张潮是要批评大家的文字敏感度不够,没想到他和大家一样“迟钝”,顿时松了口气,开始纷纷附和道“是”。
张潮接着道:“这种「时态杂糅」是几十年前,《百年孤独》刚刚诞生的时候国外的文学批评给予的评价,然后传入中国,渐渐成了一种不可辩驳的定论。
而这种‘定论’的广泛传播,造成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我们对这段文字的具体‘感受’被‘知道’给替代了。而文学创作中,‘我觉得我要怎样写’,排序比‘我知道我要怎样写’更靠前。
也就是李白说的‘大块假我以文章’,或者西方作家说的‘上帝握着我的手在写’。
那我们普遍在首次阅读时,感受不到这种「时态杂糅」的妙处与美感,是因为我们的神经比外国的读者或者批评家迟钝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潮直接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因为我们中文是一种‘弱时态’的语言,没有英文、西班牙文这些语言那种‘强时态’变化。
翻译成中文,它的冲击力自然就削弱了很多。弱到什么地步呢?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中国古代的诗人,就曾经用过这种手法
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但我们在分析这句诗好的时候,重点却不是时态。
所以,《百年孤独》的开头,震撼不了,甚至触动不了你我,很正常。不是马尔克斯不够好,而是语言、思想有隔阂。”
张潮再次停了下来,待到大部分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以后,才说出了今天的主题:“所以,今天我们要探讨的就是这么一个命题是不是所有世界文学的潮流,都适合中国文学学习?
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要怎么向世界文学去学习;学的话,又要学什么?”
听到张潮的话,别人还没有太特别的感受,兰婷和王震旭内心都翻起了浪涛
兰婷是高兴。之所以开口请张潮来厦大,她本来就是存了想为文学社扭转创作风气的私心。原先的设想里,她是想利用张潮的影响力,“苦口婆心”地劝说一头扎进日本“私小说”和“另类青春文学”的同学回心转意。
没想到张潮直接来个高屋建瓴,在这么宏大的视角下与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比起来,金原瞳只是萤火之光罢了。
她相信,张潮讲完今天的创作指导课以后,不用她“苦口婆心”,那些社员自己就会回心转意了。
王震旭的感受则复杂得多。往这里引入他认为“先进”的日本文学作品,引领创作潮流,也算是他的得意手笔了。尤其是他选择的金原瞳的《蛇裂》,更是让多少文学社的女生看得如痴如醉。
除了没有“感化”兰婷,其他一切完美。
但是张潮的出现,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梦。中国不仅有年龄上比他和金原瞳、青山七惠更年轻的作家,而且这个作家的写作技巧和文学野心,更是超乎想像的强大。
金原瞳和青山七惠虽然优秀,但是是属于年轻作家的“好”,即使有超乎年龄的成熟,也与前辈作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张潮的优秀,则已经无限接近于不加年龄限制的“好”。即使他此后创作能力再无寸进,但只要再大上几岁,消除了人们的固有偏见,那完全可以拿来和中国,乃至东亚那些一流的前辈作家去比权量力。
而张潮有可能会止步于此吗?
王震旭当然不会相信。尤其是看完《刑警荣耀》,还有听到今天张潮关于如何学习世界文学潮流的看法,他知道现在的位置,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只是起点。
张潮对文学的冷静观照,和对创作的热情投入,注定要走到某个自己无法企及的位置。
想到这里,王震旭内心对“以师礼事张潮”这件事最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哪里是竞争的对手,明明是要紧紧抱着的大腿啊!
第284章 因人设奖
“和其他国家的年轻作家相比,他的获奖经历会不会单薄了点?听说日本那边又有20几岁的年轻作家拿到芥川奖了。”
“他拿了几个奖来着?”
“呃,好像就一个庄重文奖。华语传媒大奖的潜力新人……他不是和‘南方系’闹掰了吗?就没给他。”
“胡闹。不是听说他还领了个日本的什么奖?”
“嗨,那个奖奖金高,但是不上台面。”
“多高?”
“听说有30万?日元兑换我算不过来,大概就这些。”
“嚯哦,不上台面都30万?那上台面得多少?”
“中篇小说奖呢?还有一些杂志社奖呢?一个也没有?”
“他就写过一个中篇,还是发在《花城》上。后来他就自己办杂志了,稿子也不外流。散文倒是在《美文》上有几篇,但是不够分量啊。”
“有些奖项,要不就是停办了;要不就是在杂志社自己的作者圈子里选拔;要不影响力太小,你颁给他他也未必愿意去领。”
“难办,难办啊!”
燕京,作协办公室内,烟雾袅绕,主席铁宁和一众副主席们正在开会。
“咱们的青年文学奖项太少了,确实是个问题。”副主席刘衡说道,接着又道:“已经影响了我们文坛的新陈代谢了。”
姜子龙闻言笑道:“你可别提‘文坛’两字,去年以后大家都不好意思提了。”
刘衡无所谓道:“哎呀,那是他们有些人不地道,问心有愧。咱和小张什么关系?”
章抗抗皱眉道:“你们先少抽点烟,你看人小张就从来不抽烟!你们也不好好和人家年轻人学学。”
高红波问道:“不抽烟,脑子转不过来诶,这一届的茅奖是怎么个章程,出来了吗?”
茅奖,自然指的是茅盾文学奖。
铁宁既是作协主席,也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会主任,闻言答道:“这一届是评的是2003年到2006年的作品,按照惯例评委会下半年才会筹建,年底开始征集作品,评出来要到2008年年底了。”
茅盾文学奖4年左右一评,偶有5年的。每一届的作品之所以要放到次年的年底才开始征集,是为了让那些卡在末期(例如2006年年底)的作品,有时间可以发酵口碑和销量,避免错过佳作。
又因为是颁给长篇小说的奖项,每届各大出版社报送的作品加起来至少上百部,评委要想做到尽量公平、公正,光看完这些作品都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巨大工程。
所以才会出现2008年年底才给2003年-2006年的作品颁奖的情况。
虽然坊间对茅盾文学奖评奖口味单调多有诟病,但是哪个文学奖没有自己的调性?茅奖已经算是在这方面做得不错的了。
李存保犹疑道:“现在他谈茅奖,未免太年轻了点吧?阿来拿奖也过了40了吧。”
刘衡看了一眼李存保道:“我啥时候说他这届就要获奖?我的意思是,咱们总得考虑一下像他这种特殊情况,应该怎么好好鼓励一下吧?
还记得上次开会就小张也在那次人领导怎么说的?‘要大力发展青年作家队伍,不断为巩固文化阵地,坚持对外文化输出,为国家树立良好的文化形象。’
话都说到这份上,咱们总该有点行动才是。”
听到刘衡的话,大家都沉默了。张潮上次参加作协的会议,虽然只是“列席”,但是受到的关注却是最多的。甚至有种说法,上级部委之所以召开这个会议,主要是因为张潮近年来在海外引发的巨大而正面的影响力。
所以哪怕张潮现在只有22岁,哪怕张潮没有一官半职,甚至连作协都没有正式加入,但是至少在短期内,他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许多有心人的目光。
铁宁眉头紧锁,身为作协主席,她当然知道领导这句话的分量,尤其是开完会以后,张潮就蹦到鹭岛去了。说是去厦大做交流访问,但是从厦大传回来的他的讲座内容,一次比一次劲爆。
一开始张潮还只是谈一谈自己的创作历程和亲身体验,渐渐地他就开始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平颇有意见了,尤其是认为中国当代没有产生像帕慕克一样有能力为后来者扫清障碍的大师。
帕慕克是刚刚获得诺奖的“当红炸子鸡”,这口气也就忍了。
但是再往后,张潮对当代中国文学的“意见”就越来越尖锐,尤其是在谈到许多国家作家学习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等世界先进潮流不加节制时,更是毫不客气,甚至捎带着把自己老师于华、默言都有所批评。
而让这次作协会议,专门要拿出一个章程来讨论文学奖项一事,正是张潮近期在鹭岛的一次公开课,主题是《文学奖项背后的权力结构与文学价值观》。
张潮在这堂公开课上,针对国内外不同文学奖项,对本国以及世界文学潮流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演讲全文在当天晚上就被热心的学生整理出来,放在网络上了。
张潮在公开课中,发表了一些颇为敏感的观点:
「文学奖项往往与权力结构紧密相关,它们不仅反映了国家意志,而且在权力场内文学场的建构与配置中占据主导地位。」
「文学奖项的设立和评选过程体现了特定的文学价值观,这可能导致文学创作的单一化,使得文学作品趋向于符合评奖标准的风格和主题,抑制了文学多样性和创新性的发展。」
「权力结构通过奖项的设立和评选机制,对文学创作和评价施加影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文学场的权力关系和资本分配。」
「我们国内的文学奖项缺乏国际影响力,不仅是因为过去我们的国力不强,更因为价值观的单一,和对商业运作的排斥。」
「我们过分地重视文学奖所谓的“公平性”,实际上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由人投票产生的奖项是没有争议的。害怕有争议是一种病!」
……
第二天,就有媒体报道出炉了《不满国内文学奖潜规则,张潮或将退出奖项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