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半个小时后,他就后悔了。大山和大山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说他小时候的大山是一道坎接着一道坎,绵延到大地的尽头;那什雷村周边的大山,就是一重崖叠着一重崖,将大地斩裂成无数碎片。
沿着雾气弥漫的山间土路走了几里之后,道路就变得艰难起来。
先是要沿着陡峭、满是碎石的斜坡下到水边,稍不留神,踩错了地方,就可能“一步到位”。李兆学着孩子那样,半斜着身子,不时用手撑一下地面,才顺利地到达了沟底。
韦恩泽看了看眼前的河水,回头对妹妹和李兆说道:“涨水了,这里过不去了。”接着就领着两人往上游走。
沿岸没有路,有时是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有时是大块礁石连绵堆砌的险崖。礁石上布满青苔,滑溜得很,所幸有前人在这里拉了一条铁锁,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却最低限度地保证了往来者的安全。
整整走了20分钟,才来到上游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这里的河中央,有人用大块的青石垒起了一道断断续续的桥梁,凹凸不平的表面堪堪露出水面一掌高低。
韦恩泽牵着妹妹,像两头灵巧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过河了。李兆虽然是大人,身高腿长,半步就能跨过两块石头,但是却战战兢兢、慢了兄妹俩好一会儿才过了河。
贵州大山阴冷的早晨,李兆出了一脑门汗。他问兄妹俩道:“你们平时每天都是这样上学的吗?”
韦恩泽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绕路了,要迟到了,当不成升旗手了。”
李兆只好快步跟上。
等到他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跟着兄妹又爬上了一道梁,眼前的路真正让他犯了难
一条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土石路绵延到大山深处,路的一边是高耸的山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向下望去,是奔腾汹涌的江水,和白森森如牙齿的嶙峋怪石。
没有护栏,甚至连一棵小树都没有,只有在朝阳下,显得油光光的青草在路边向他致意。
李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被文联领导派了这么一个任务;自己也是鬼迷心窍,听说是和张潮有关的,就一口答应下来。现在骑虎难下了!
韦恩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年轻人的纠结、犹豫,像往常一样和妹妹一前一后踏上了这条悬崖小路,只不过变成了他走后面,妹妹走前面。
两人一个穿着蓝色的棉衣,一个穿着红色的棉衣,像两支短短的彩笔,沿着小路,慢慢将这座山拦腰裁开。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正洒在兄妹俩身上,为他们涂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神圣。
光线驱散了雾气,李兆忽然看清楚了周遭的大山,都有这样一条细线一样的悬空之路延伸出来,有些上面空空荡荡,有些上面也有移动着的颜色。
而这些细线的终点,是大山环绕着的一块凹地,比其他地方略微平整一些,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几座破旧的房子,此外便是层层叠叠的田地。
李兆心有所感,忽然明白了张潮让他带着单反相机跟着什雷村的小学生上学的目的,马上拧下镜头盖,对准眼前的画面,按下了快门……
……
“大家看,这就是什雷村的孩子上学的道路。”张潮指着大屏幕上,李兆拍下的那张危险而又迷人的照片。
李兆不是专业摄影师,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爱好摄影的年轻作家,因此照片的构图、色彩并不算出众,但是画面本身的震撼力,已经深深打动了在场所有的记者。
这是一个规模盛大的新书发布会现场,由春风社、21世纪社和花城社联袂举办,发布的正是张潮在什雷村创作的,史无前例,可以“一书三版”的小说。
地点是在福海市区最现代化的影院影厅里,主创张潮坐在大银幕前一排单人沙发的最中间,旁边是3个出版社的主编与编辑。
上个月在什雷村的村委会,十多家出版社“厮杀”过后,最后留下的就是这三家。
其中春风社拿到的是完整小说版,书名是《逐星者》。
21世纪社拿到的是童话故事版,书名是《放逐流星的孩子》。
花城社拿到的是少年冒险版,书名是《少年流星》。
张潮这次连书名都没有干预,让出版社自己定去。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眼前正在发布的照片上。
来发布会的记者们,一开始注意全放在张潮这次奇特的创作方式上他怎么能在一部小说的篇幅内,容纳进题材、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衍生品”。
这种创作手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绝对是开了小说创作的先河。
但是张潮偏偏没有回答这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而是在巨大的银幕上放映起了一张张什雷村孩子上学之路的照片,一共有10张,最后顶定格在“红蓝彩笔”点缀于山间、无数条小路汇进山凹间的小学这幅画面。
记者们“嗡嗡”地讨论了一下,才安静下来,继续听张潮往下说。
张潮道:“大家知道,过年前,我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纷争当中。一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携着他的爱女,与我有一番口舌。
这次纷争的起点,是那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很喜欢夸日本的孩子多能吃苦、多能走路。而我恰巧在贵州的什雷村住了两个多月,我知道那里的孩子上学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
张潮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照片道:“什雷村的孩子每天要走1个半小时到2个小时才能到就读的小学,所以他们每天早上最晚6点就要出发;晚上6点甚至7点才能到家。
哦,多说一句,照片里的孩子叫韦恩泽,就是他刺激我创作了今天大家看到的这部很特殊的作品能参加夏令营的都是城里的孩子,甚至可以说家境都很好。
他们当然可以代表一部分的中国青少年,但远远不是全部。中国还有很多少年、很多儿童,每天要背着重重的书包、走很远的山路,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学习。
这已经是21世纪了,相信在上世纪90年代、80年代,这种情况更加普遍。请问这些少年儿童,是‘小皇帝’吗?是‘垮掉的一代’吗?他们是不能吃苦,还是骄奢淫逸?
在那位‘专家’笔下‘无所不能’的日本小学生,哪一个能像照片里的韦恩泽一样,每天花2个小时,下悬崖、趟大河、走绝壁,为的就是能在学校里学得改变命运的那些知识?”
一连串的问题,让整个放映厅的人都沉默下来,大家看着大银幕上的照片,眼里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张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是一个幅员辽阔、发展并不平衡的国家。‘青少年儿童教育’,不能只盯着发达城市里的一小撮孩子看。更多的孩子别说参加什么夏令营了,每个不用上课的周末,都要帮着家里干农活。
那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眼里为什么只有‘小皇帝’和‘小公主’,看不到数量更多、分布更广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是因为这些孩子买不起他的书,参加不了他太太的夏令营吗?”
一番话说完,现场的记者已经敏感地知道,张潮口中的“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孙云霄,可能要永远地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了。
张潮没有直接提他的名字,已经是最大的善意和克制了。
孙云霄这个名字,今后再被提起来的时候,也一定是被钉在中国教育的耻辱柱上,让人指着说:“看,这就是那个道貌岸然、钻进钱眼里的‘专家’!”
说完说不定还要啐一口。
这就是孙云霄的女儿孙然在媒体上发出对张潮的指控后,张潮完全不回应的原因吧没必要和一个“死人”计较了……
张潮给了众人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接着道:“当然,我也要感谢这些‘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没有他的启发,我也不会想到要做这件事。”
说罢,又示意台边的工作人员切换到下一张图片这是一个网页展示,顶部是一个大大的标题,朴实无华:我们上学的路。
往下,是刚刚张潮让大家看到的那一系列照片,并且配上了张潮亲自撰写的文字:
「5公里多的上学路,11岁的韦恩泽却要走上2个小时。如果遇上坏天气,可能要到中午,才能走到学校……」
张潮道:“什雷村只是我去过的一个小山村,我相信在像云贵高原这样的大山里,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村,也还有很多很多像韦恩泽这样的孩子。
因为村子太小,他们只能和其他几个村子共用一所学校。运气不好的话,学校离他们家很远很远,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路上甚至会遇到各种危险。
这是任何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无法想象的去上学,竟然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很感谢什雷村,在我最疲惫、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疗养身心的静谧天地。我原本想将这部书的一部分收入,为什雷村修一条可以通车的路。
但是和那位‘专家’斗完嘴后,我突然意识到要修的道路,不仅仅是村子和镇子连通的那条;孩子与学校连通的那条路,也一样重要。
所以,我决定要加修这么一条路,让韦恩泽们上课可以不用这么危险。”
这时一个记者举手提问道:“这条路要修,恐怕花的钱比村子通往镇上的路还要多得多吧?又是上山,又是下河,连最基本的路基都没有。
为什么不干脆在村子里建一个希望小学呢?长远考虑,这样不是更能方便学生吗?”
张潮笑道:“你说的没错,要真把这条路修出来,可能把我所有版税都填进去还不够,这需要国家的统一规划和投入。但是在这之前,我能不能先做点安全措施呢?
比如在陡峭的下坡那里,楔进长钉,拉个梯子;在河道那里,建一座小桥,涨水的时候不会被淹;悬崖边的小路,修一些栏杆……至少让孩子们上学不用这么危险。这些总还是做得到的。
至于希望小学那里的一个村子实在太小了,孩子也太少了,位置又这么偏僻,你让谁去那里教书呢?其实再过几年,去镇上的道路修好了,孩子可能渐渐都去镇上读书了。
再说了,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修学校、招老师,一晃就是三年两载过去了。而修这些安全措施,很快就能动工。我这个人目光短浅,做好眼前的事就行,太远的我也想不到。”
一番话倒把记者的脸臊红了。这时另一个记者提问道:“那上线这个网站是为了……?”
张潮答道:“我说了,像什雷村这样的小村还有很多,像韦恩泽这样的孩子也有很多。这个网站就是开放给所有人,可以把这些特殊的‘上学的路’拍下来,上传到这个网站上,分享给所有人。
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个国家很大,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和不为人知的艰辛。但是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挡我们寻求知识的脚步。
我为什么说‘日本的80后一代一定不如中国’?不是我从自己的成功,或者城市里生活优越的年轻人那里收获的信心,而是从这些孩子身上收获的信心。
我相信,在我童年踏着石板路和柏油路去上学的时候,一定有更多的同龄人踏着艰难得多的道路一样去上学。我们脚踩的是一片大地,头顶的是一片蓝天。
这就是我做‘我们上学的路’这个网站的原因更多人需要看见他们,他们也需要被更多人看见。”
记者又问道:“那你是要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为这些孩子修路吗?”
张潮连忙摆摆手道:“当然不是,我说了,他们最需要的是先被更多人看见。至于说能为他们做什么我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个部分,至于说其他看见的人会怎么做,我管不到,也不会弄什么慈善基金会去向谁要这个钱。”
……
发布会结束以后,“我们上学的路”网站正式上线,很快就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和争议!
「张潮,你为什么要把祖国的疮疤揭给外国人看!」竟然一度占据了网络舆论的主流……
第271章 一锤定音
2007年新年伊始,各地的书店出现了一个奇景,由同一个作者写的“一个”故事,被分成了三本书,并列排在书架上供人挑选。
《逐星者》《放逐流星的孩子》《少年流星》虽然摆在一起卖,但是不仅没有互相影响销量,反而为彼此赢得了不少额外的读者。
买童书版《放逐流星的孩子》的家长,购买的时候往往会多看一眼少年冒险版的《少年流星》。
买少年冒险版《少年流星》的青少年,看完以后不过瘾,又想看看完整故事的《逐星者》是什么样的。
买完整小说版《逐星者》的成年人读者,不免对另外两个版本产生好奇心,想知道张潮是怎么“操作”的。
加上“我们上学的路”这一“争议事件”的加持,不少读者买书的时候,都自觉是为了什雷村的孩子早日可以安全的上学做了些微的贡献。
就连那些平时爱买盗版的人,这次也转性去书店购买正版了。
三本书都以惊人的速度在各大书店销出,一周之内各自的销量都超过了20万册,最高的是童书版《放逐流星的孩子》的35万册。
但即使这样,年初出版界风头最盛的人物也另有其人,那就是
张潮亲爹,张卫国!
“教辅书才是出版界永远的神”这句话完全没错。一旦有一本教辅读物被认定为“能有效提高学生成绩”,那覆盖面和长销寿命,是任何文学类书籍都无法媲美的。
福海教育出版社为《我教儿子写作文》定了50万册的首印数,仅仅过了一周时间,在张潮开新书的发布会的时候,就已经售罄。
虽然购买人群里有一部分是好奇张潮“早期作文”长什么样的书迷和研究者,但是绝大部分还是好奇的家长。
张潮是个作家没错,但在他们眼里,他还有一个更“值钱”的身份高考语文满分获得者!
在“一考定终身”的时代,别说高考状元了,那些高分考生的学习笔记,都有人花大价钱购买。何况这么一本区区26块钱的书。
本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精神,全国家长们把这本《我教儿子写作文》直接买到脱销了。福海教育出版社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这本书会卖得很好,但是没有想到会卖得这么好,一时间都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派出精兵强将,有些在印刷厂督战,有些则奔赴各地协调分配。
要知道一个出版社能有一个在省内打得响的教辅品牌就能吃香喝辣的了,何况这次是全国性的畅销。从王后雄、薛金星开始,十多年来,多少出版社都尝试推出自己的教辅明星,但是90%以上都失败了。
常年靠财政拨款和卖书号维持的福海教育出版社这次算彻底翻身了,所以张卫国的第二本书也很快敲定出版了
《我愿意是一只大雁张卫国诗选》
嗯,人家好歹也是中文系毕业,还经历了80年代的文学盛世,那也是有诗人情怀的。虽然这些诗的水平嘛,就,挺80年代的但是福海教育出版社,还是给定了10万册的首印数,并且打了包票能卖光!
这也让张卫国高兴了好几天“张潮他爹”和“诗人”,还是后者更让他欢喜。
与此同时,张潮上线“我们上学的路”是不是在「揭疮疤」的争议也在网络上愈演愈烈,甚至悄悄延烧到了纸媒上,这是张潮事先都没有料到的。
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国人,历经了80年代的阵痛,90年的自卑,和21世纪初的迷茫后,逐渐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和价值观。
我们逐渐意识到,中国没有那么差,中国人没有那么糟糕;我们能用短短20多年时间,从一穷二白走到世界GDP总量第三,说明了很多问题。
80年代、90年代许多经典作品,在今天看来都有些“自曝家丑”“自我贬低”的意味,尤其受到网络舆论的重新审视和二次定义。
「我们上学的路」这个网站则比影视作品更加直接、更加真实,毕竟电影大家都知道是虚构的,可以怪罪导演夸大了问题和苦难;而是网站上的照片可是实打实现场拍出来的,总不能说拍照的都别有用心。
这确实刺激了很多人敏感的内心。尤其是网民数量较多、较集中的大城市,很多人没有想到在自己认识以外的地方,竟然还有这样落后的角落。
一刹那间,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地区发展不平衡”“贫困人口”等等概念被具象化了,这种落差容易激怒许多人。张潮受到「揭疮疤」的攻击也就不足为奇了。
面对滔滔非议,张潮
因为这次和以往不同,他面对的不是某个人,比如白晔、方老师,而是一种由时代酝酿出来的特殊情绪。如果自己贸然与处于这种情绪的人群进入了对立状态,拉扯了大众对于「我们上学的路」的注意,那就因小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