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骂他「揭疮疤」的这些人也并非全都是怀有恶意,或者对这些边远山村的孩子不同情,而是一时间难以接受现实而已。
真正因为厌恶张潮,或者纯粹的网络杠精,其实是少部分。但是网络就是这么神奇,小部分人往往最活跃,能发出最大的噪声,甚至裹挟不少“不明真相的群众”。
既然想做好「我们上学的路」这件事,那就不能把这些真的都推到对立面去。所以罕见的,张潮在面对铺天盖地的非议时,保持了低调和沉默。
但是「我们上学的路」并没有沉默!
随着影响力的扩散,越来越多的乡村教师、村长、志愿者……知道了这个网站,也知道了如果把孩子上学艰难的照片发到这个网站上,那很有可能得到帮助。
于是越来越多「上学的路」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有的孩子,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道在崖壁上凿出来的浅浅的凹痕,需要半蹲着身子才能通过;
有的孩子,每天上学需要翻越几道高高的山梁,再下到深深的谷底;
有的孩子,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要趟过一条宽宽的河,河上只有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似乎随时要被风吹垮;
有的孩子,每天上学都要绕着大山盘无数个弯,有些弯,窄窄的只有两个脚掌宽,旁边就是悬崖;
……
而最让人震撼的,还是巴蜀腹地一个位于悬崖之上的村子。村子与外界连通,依靠的是架设在悬崖之上、长达千米的藤梯。
垂直近90度的峭壁,破烂不堪的藤梯,连大人看了都怕,却是这个村子上百个孩子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路途太长,孩子们爬到一半就要停下来休息。山间的风很大,不一会儿就吹得他们的脸蛋和眼睛通红通红的,咳嗽个不停。
为了让孩子们少爬几趟,山下的学校只能每上10天课,就放5天假(寄宿)。这一趟落差800米的路程,他们要整整爬上6个小时。
拍摄这组照片的,正是山下学校的年轻支教老师。他用一个使用胶卷的傻瓜相机拍下这组照片后,又请假去了县城,先把照片冲洗了出来,再用扫描仪制作成电子档,最后上传到「我们上学的路」网站上。
他配的文字也十分质朴:
「这些“悬崖村”的孩子在家里只能吃玉米和土豆,每次却都要爬上6个小时,才能到达山脚下的学校……他们的脸被晒得黑黑的,但是眼睛依然是亮亮的。
他们会对我说,长大了想当军人,想当警察,想做医生,还有想做老师……悬崖的高度不能改变,但人心的落差可以;6小时的时间不能改变,但梯子可以。」
这位老师在这组照片的最后一张,并没有放孩子们爬藤梯的画面,而是放了其中一个女孩子面对镜头开朗又带着羞涩的笑容,似乎在说:“老师,这些照片真的会有很多人看到吗?那我要笑得好看点……”
关注这个网站的人们,看着一张张照片里孩子跋涉的背影、蹒跚的脚步,最终发现无论多么艰难,当他们面对镜头的时候,总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一切对这个网站的抨击、质疑,在这个笑容面前都显得那么浅薄。哪怕是最苛刻的批评者,看到以后都要哑然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
这是「揭疮疤」吗?
这明明就是展现中国少年儿童最美好、最纯真、最乐观、最坚强的面貌的一面镜子!
张潮的沉默,此刻震耳欲聋!
什么“日本说你们这代孩子不是我们的对手”,什么“小皇帝”“小公主”,什么“垮掉的一代”……一切对于中国孩子的质疑,此刻就像清晨的薄雾,在朝阳的曝晒下,顷刻就消失无影了。
大城市里能参加什么夏令营的孩子原来并不能代表“中国的这代孩子”,那么多小县城、小山村的孩子,才构成了“中国的这代孩子”的主流。
2月份还没有过完,「我们上学的路」的影响力就发酵到了大陆以外的地方。
先是香港、澳门、台湾,然后是新加坡,以及美国、加拿大的华人社区。相近的文化背景和血脉联系,让他们对这些照片感触尤深。
中国人重视下一代教育的文化基因,此刻开始共鸣。没有人觉得这些是什么“疮疤”,更没有人因此去指责什么,仿佛说出一点稍重的话,都会伤害到这些可爱又坚强的孩子们。
已经上传了照片到「我们上学的路」网站的这些小地方的教育部门,从2月底开始,就不断接到来自海内外的各种电话,都是表示希望捐款为孩子们修路了。
工作人员一时间都懵圈了,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大规模的诈骗事件,直到看见有人真金白银拎着现金上门,或者“唰”一下就转款多少万进账,才发现原来是真实。
这股风潮甚至一直吹到了孙云霄桑的精神故乡日本。
“夏令营里的较量”当年在日本也有一些小影响,只不过人家的重点是放在了中日儿童友好交流上,而不是比什么高低,更没有哪个傻子真喊出“你们这代孩子不是我们的对手”这种话。
那时候愿意送孩子来中国参加条件颇为艰苦的草原夏令营的家长,基本也都是“中日蜜月期”里,日本那些对中国抱有好感的精英阶层,不是政府中高层官僚,就是企业高管。
张潮作为在日本已经小有影响力的中国作家,在日本既有角川社、集英社这样的合作伙伴,也有为数不少的读者群体,所以「我们上学的路」,以及前后的风波也经过翻译,登上了日本的报纸和新闻。
日本人一方面困惑于为什么有中国人要用异国儿童贬低自己国家的儿童,另一方面也被中国边远山村孩子们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也要坚持上学的精神给震撼了。
尤其在日本国内生育率下降、“御宅族”越来越多的情况下,这些中国孩子的坚强、乐观,直接开始倒逼日本媒体和教育人反思
《山の彼方へ:中国の「崖の上の村」の子供たちが教训を教えてくれること》
《日本の教育にいかける:中国の「崖の上の村」の子供たちが示す教育の真》
《日本の子供たちが逃しているもの:中国の子供たちからのメッセジ》
《日本の教育、再考するが来た?》
《谷を越える:中国の山部の子供たちの登校の旅》
《崖の笑:中国の子供たちの登校ストリが世界を感させる》
……
一时间,向中国教育学习、取经,竟然成为了日本相关舆论最热门的话题。甚至有日本学校已经向中国驻日大使馆递交了申请,希望能组织学生前往“悬崖村”进行夏令营活动。
他们要证明“日本这一代的孩子,不会输给中国人”!
张潮看到马伯慵、双学涛,还有自己在日本的亲戚不断汇总过来的信息,人都麻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临时起意做的「我们上学的路」,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更完全没有想到,一场针对他的舆论风波,竟然会在自己没有做任何或明的或暗的反击下,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这让张潮有了一丝感悟难道这就是“得道多助”?
如果说“得道多助”的是张潮和「我们上学的路」网站,那“失道寡助”的自然是孙云霄。
这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完全没有想到,张潮随手办的一个网站,竟然能把他推向深渊之下的深渊。
张潮在福海电视台的那次采访,只是让他脸面全无,但是时过境迁,等人们逐渐淡忘以后,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不过“市场”小了一点而已。
甚至在「我们上学的路」刚上线的时候,他也只是慌了一小会儿,因为他敏锐地发现「揭疮疤」争议,很可能会让张潮这次翻车。
但是当悬崖村孩子爬藤梯的照片发出来后,他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现在他虽然还坐在“中国青少年教育研究会”的办公室里,但是外面已经没有了听他使唤的年轻人。自己这个“会长”还能坐多久,甚至这个“研究会”还能不能存在下去,都需要打一个问号。
思来想去,孙教授也不想坐以待毙。他抄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佐藤先生吗?我是孙云霄啊。……我给您电话,是想告诉您,上次您说让我去‘教育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事情,我考虑好了,随时都能出发。……
啊?什么?不需要了吗?您上次不是说……哦,哦,好吧,那打扰您了。……祝您身体健康。……再见。”
放下电话,孙云霄的脸色变得和他鬓角的发色一样,灰白一片。
孙云霄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异国他乡知名度最高的时刻,也是名声最臭的时刻。日本人虽然喜欢他这样宣扬“日中友善”的文化教育人士,但不意味着臭了也收。
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拿起电话,拨给了自己的女儿……
就在孙云霄手忙脚乱的时候,张潮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邀请,是许久不联系的王打来的,问他在不在燕京;得知张潮还窝在福海的时候,王都急了:
“你赶紧收拾一下回燕京,参加个活动,有人点名要见你。……是谁你到了就知道了,赶紧来。……”
张潮放下电话,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但还是用最快速度订了一张机票,第二天就在作协的办公室见到了王。除了王,铁宁等几个主席、副主席都在,一副和蔼可亲,又如临大敌的样子。
看到几个月不见的张潮,黑了、瘦了,却比以往更见精神,王颇有些欣慰。这个年轻人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如果说2年前他还觉得“此子类我”的话,现在他都无法预估张潮的“上限”究竟在哪里。
张潮见大家不说话,于是先问道:“这……是哪位点名要见我?”
王不知是感慨还是唏嘘,先叹了口气,才说道:“过两天,我们作协有个一个非常重要的座谈会……”
张潮连忙打断道:“不是,我这不还没有加入作协么?我去不合适吧?”
王眼睛一瞪,霸气外露地道:“这茬不许提了!我和你说下注意事项!”
……
3月中旬,地处南方海滨的鹭岛已经春意盎然。除了海水还有些凉,不能下去游泳外,穿着单衣已经不算单薄了。
厦大中文系的教室里,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用一嘴十分生硬的普通话,在给大三的学生们授课:
“……日本文学,之所以在19世纪末以后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举超过了中国文学,正是因为日本在国家文化和社会制度上,率先完成了对现代文明的接纳和融合。……”
讲得正得意时,他忽然瞥见台下竟然有个男生在趴着睡觉,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第272章 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文学的现代化
上课的教授名叫饭荣,是日本顶尖的汉学家和翻译家,也是中央大学文学部教授。这次应邀在厦大讲授“东亚三国近代文学的变迁”,已经在鹭岛呆了有好几个月了。
饭教授上课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个男生上课就迟到了,贼一样从后门溜进来,独自一人坐在了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靠门的角落位置。
上课没多久,这男生的脑袋就开始像小鸡啄米一样不断往下点着、点着,然后就趴到桌面上了;不一会儿,肩膀就开始均匀地起伏,显然是睡熟了。
要是在中央大学,有学生敢这样,他早就提醒了;甚至可能逐出课堂,让他睡够了再来。
但这次他是以客座教授的身份,来厦大的中文系讲授“东亚三国近代文学的变迁”这个课题,毕竟不是主场,所以决定再忍一忍。
“日本文学大概在大正年间(1912年起),完成了从理念到手法的完全「现代化」,最先开始融入世界主流的文学的发展。这种融入,不仅体现在对世界先进文学潮流的吸纳和实践上,也体现在日本文学为世界文学贡献了全新的审美范式和创作理念,并被广泛地接纳。”
那小子还在睡觉!
“文学作为文艺领域最核心的表达形式之一,它的发达同样带动了其他文艺类型的发展。例如音乐、漫画、电影,甚至是摄影,都有文学的推动作用在其中。”
那小子还在睡觉!!
“日本文学的「现代化」,是伴随着国家的「现代化」实现的。这种现代化,首先是工业文明摧毁了传统的农业社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权威、怀疑宗教、怀疑世界,乃至怀疑自我。
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明治维新后,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开始探索和实践新的文学形式和思想,并且用现代价值理念与知识背景来观察、批判并试图改造传统日本社会,从而推动了日本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那小子还在睡觉!!!
饭教授终于忍不了,忽然停下正在讲的课,提问道:“最后一排那位男生,起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随着他的提醒,班上的学生纷纷回头,这才发现最后一排正趴着个男生。作为国内一流大学的学生,又是国外的顶尖教授授课,极少有人会跑到最后一排偷懒,因此都好奇极了。
饭教授见一句话没叫醒,于是亲自走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用手敲了敲男生面前的桌面。听到声音的男生“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抱歉,昨晚没睡好……”
由于是阶梯教室的一角,饭荣又站在这个男生的面前,挡住了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只能看到男生一些侧脸和头顶,可以看出个头还是挺高的。
只有坐在第二排的兰婷,听到男生的声音以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饭教授只觉得眼前的男生有些眼熟,但又不像在课堂上见过的学生,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于是问道:“你是我来这里三个月以来,第一个上课睡觉的学生……照理说,你这样的行为,我应该上报给你们老师的。
好吧,你只要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五四运动’或者‘白话文运动’作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端,对后来产生了哪些重要影响?说一两条就行。”
饭教授最后还是心软了,决定用一道常识题结束这次提醒,顺便可以衔接自己后面要讲的内容。
谁知那个男生略思考了一下,在他回身准备走下阶梯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话:“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端不是‘五四运动’或者‘新文化运动’,你让我怎么回答呢?”
教室里哗然一片。“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于五四运动时期”“广义上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指1917年到1997年”可是写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本教科书绪论部分,是整本书的“定海神针铁”。
这男生睡糊涂了吧?就连兰婷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饭教授重新转过身来,站在这个男生的对面,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似乎想看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哗众取宠。
教授的涵养让他耐心地多问了一句道:“那你说说看吧。”
男生道:“「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是五四运动、白话文运动,这个定论是没错的。但「中国现代文学」不等于中国文学「现代化」了。这是两码事。”
教室里又是一阵“嗡嗡”声,饭教授不得不提醒了一句:“大家安静点,等这位同学说完。”然后对眼前的男生道:“你接着说。”此时饭荣已经放下了轻视之心,不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中文系大学生看待。
能说出「中国现代文学」不等于中国文学进入「现代化」这种观点,已经证明他对文学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教科书。
这个男生从容地说道:“‘白话文运动’主要解决的是中国文学的表达方式问题,抛弃了既不能适应现代社会工业化生产需求,也不能满足越来越庞大的市民阶层精神消费需求的文言文,转向门槛更低、上限更高、适用更广泛的白话文。
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为中国文化、政治,乃至科学的发展、变革都奠定了基础。但这不意味着,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具备了世界文学史意义上的「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