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耐心地道:“你骑马的时候,腰太硬了。你不能觉得马和你是两个,你要觉得马和你是一个。像这样……”
说着,他就利索地翻身上马,双手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由慢到快,小跑起来。刚刚张潮骑起来还像是失控小船的马儿,在少年的胯下服服帖帖,乖巧地像刚被老师表扬过的好学生。
张潮:“这就是人马合一吗……”
少年沿着稻田的边缘跑了两圈,又回到张潮面前,翻身下马,把缰绳又递给张潮。
张潮鼓足勇气,接过缰绳,再次上马。这次有了经验,没有那么慌乱,但是仍然不敢让马儿提速,只能让少年牵着马带着他走了一圈。
这哪儿是学骑马,不就是景区50块一次的收费项目么……
张潮始终没有学会在马背上如何放松自己,始终在用力与马儿对抗,自然不敢让马儿跑起来。最后只能灰心丧气地下马,把缰绳交还给少年,沮丧地道:“看来我骑马没天分。”
这时候村长来到张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没有谁是一生下来就会骑马的嘛,我们这些马儿要呆上十几天,你想骑了就找他。”
张潮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先回去喝口水、吃个早饭定定神。
等吃过早饭,张潮也缓过神来了,又找到村长问道:“‘端节’要做哪些准备,我能帮上什么忙?”
村长连忙道:“你是客人,坐着等吃饭就行!”
张潮还是坚持要帮忙,村长想了想道:“等一会下我们要杀年猪,你可以过来帮忙按一下猪腿。”
杀猪?这可太好玩了,张潮连声答应下来,又问道:“这猪杀来是先要祭祖吗?”
村长连忙摆手道:“可不敢乱说,祖宗要生气的我们水族祭祖,忌荤食素,不能用猪、牛、羊、鸡、鸭这些。但是会用鱼和虾,鱼虾我们认为是素的。
杀猪是过端节的时候自家吃和招待客人的。”
张潮连连点头,心想又涨了点新知识。
很快就到了杀年猪的时候,杀的正是村长家养的大猪。猪头不能祭祖,但杀年猪还是要告诉祖宗一声的。村长在屋檐下编起了草绳,似乎在准备什么仪式。
张潮和村里的几个壮汉、小伙,穿上皮兜,套上袖套,雄赳赳、气昂昂,就要从村长家一层的猪栏里把大猪拉出来。这些天他已经和不少村民混熟了,大家都没有当他是外人,看他参与进来都觉得很自然。
这是本地的土猪,浑身黑白相间,腰细臀圆,全然不像养猪场里几个月就出栏的天真懵懂的约克夏,足有好几百斤重,一身的放荡不羁、桀骜不驯。
张潮看到这头猪的一瞬间,就想起了王小波的名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不过这不是犯文青病的时候,张潮没有逞能,而是站在后面看老手们怎么办。
那头大花猪可能也预感到了大限将至,一个劲儿地往猪栏深处躲,死也不肯往外头去。但是奈何被狡猾的人类用棍子一阵乱捅乱打,还是被赶到了猪栏门口。
有经验的村民眼疾手快,一把就拽住了猪耳朵,使劲儿地往外拽。这时其他人也纷纷上前,拽腿的拽腿、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把大花猪弄出了猪栏。
张潮别看在这些人个头最大,但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只能打打下手,最后只能抓着又刺又硬的猪鬃,跟着众人往前挪。
只见空地上已经摆下了一张厚实的长条桌,暗沉的木色和斑斑点点的血迹,表明了这张桌子的用途和彪炳战功。
大家把大花猪生拉硬拽到长桌旁,接着合力提着耳朵、拽起四蹄,将这几百斤的活物掼摔到桌上。大花猪吃痛,叫得更惨烈了,四肢、躯体更是不停的挣扎。
奈何它的四蹄都被人紧紧地按住,动弹不得;只能身子在疯狂地扭动。这时候一个人对张潮说:“你块头大,按住它的身子!”
张潮没有犹豫,狠狠地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压了上去,感受到大花猪巨大的力量,连忙道:“快动手!”
这时候村长的仪式也做完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村民拿着尖刀走到了桌旁,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道:“村长家这头猪养了好几年,是我这几年杀过最大的你按紧了!”
说罢,一刀就扎进了大花猪的脖颈!
大花猪发出猪生中最凄厉、最惨烈的叫声,把趴在它身上的张潮都震得耳鸣了。大花猪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下从桌上蹦了起来,四蹄都挣脱了控制。
张潮也被带着“飞了”起来,落下来的时候恰好趴在了大花猪的背上。大花猪像离弦的箭一样,带着脖子上的刀和背上的张潮,“嗖”一声就蹿了出去。
张潮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抓住大花猪的两只耳朵,两腿紧紧夹住大花猪的肚子,身体紧紧贴住大花猪的脊背,就这么骑着大花猪在村子里横冲直撞起来。
村民们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猛的猪,和这么猛的人,一时间乱作一团,也不顾张潮听得懂听不懂,每个人在哇哇大叫着什么,或空着手,或随手拿着铁锹、锄头、绳子就追了出来。
张潮此刻骑在猪背上飞驰,感受又与骑马不同骑马时他觉得是小舟随浪飘,现在他觉得自己是窜天猴的第二级,随时会被发射向高空然后爆炸。
大花猪脖子上扎着刀、背上骑着人,又疼又沉的它顾不得方向,穿过几户人家后,就只管沿着开阔的梯田一路狂奔,又一面想甩掉背上的包袱。
张潮本能地不想被甩下来,于是手抓得越发紧,腿夹得更加紧。但是今天少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腰要放松、放松、放松……马和你是一个、马和你是一个……”
张潮尝试着放松自己腰腹部,用身体去感受大花猪奔跑时的律动,不再与它对抗,而是顺着马……猪背部的节奏,前后推动自己的腰腹。
121、121、121、121……
张潮终于找到了感觉,开始以耳为缰、以鬃为鞍(就是刺挠了点),驾驭起这头大花猪起来,试图让它悬崖勒……猪因为梯田的尽头,真的是悬崖啊!
如果没有这个因素,这时候张潮的感觉其实还挺美妙的:风呼啸过耳,天地间的景色不断掠过,自己就像那个骑马少年一样,飞驰在田野里……
大花猪也感受到背上的人的变化不再试图按着自己、拽着自己,而是顺着自己、由着自己一时间背上的重压感似乎消失了,背上的人的重量仿佛变成了自己重量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真美妙啊!怎么其他人类就不能像人类就不能像他一样温柔点呢?也许我不止有吃肉一种用途啊,只要好好待我……
大花猪的心理活动还没有演绎完,就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四蹄越来越无力。终于在越过最后一片梯田前一头栽倒在泥地里,长眠不起。
张潮也一下从猪背上被摔飞下来,在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
村长和其他村民几分钟后才赶到张潮和大花猪的身边。此时大花猪已经因为动脉失血过多没有气息,张潮则双目无神地看着天空,口中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
村长生怕把张潮摔坏了,连忙让人把他扶起来,又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脚,摸了摸肋骨,发现除了点淤青外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少年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朝张潮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张叔叔,你骑马不行,骑猪真棒!”
张潮闻言,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晕倒……
夜色渐深、寒意侵袭,村长家堂屋的火塘边却温暖如春。大黑锅里,炖的正是今天的大花猪!
这是真正的土猪肉,不仅没有一点猪肉的腥臊,而且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村长自豪地道:“这两年我都是用玉米喂它,十里八乡的猪都没它吃的好呢!”
张潮恶狠狠地撕下一块肉,在嘴里仔细地嚼着,感受自己人生中第一头,也可能是唯一头“坐骑”的美妙滋味,不得不承认村长说的没错,这么美味的猪肉确实世上难得。
村长看张潮吃得香甜,又给他添了一碗糯米饭,慈祥地道:“慢一点,慢一点,多吃一点,猪肉多得很呢!”
张潮点点头,不小心打了一个饱嗝,惹得众人大笑。
张潮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吃下这块肉后,又拿起桌上自己的酒杯,高声道:“咻!”
村长,村长儿子等人都举起酒杯,高声道:“咻!”一饮而尽。
酣畅淋漓!
恍惚间,张潮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什么作家、什么富豪……一切一切,都没有眼前这低矮、简陋的木楼美好。
在这里,自己不用应付无谓的人情世故,不用和任何人勾心斗角,不用被责任、道义或者恩怨所捆绑,只需要跟着这些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
十多天的相处下来,张潮只觉得自己的身心就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逐渐地舒展开,又悄悄地被熨平。疲惫、愧疚、狠戾,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这种日子能维持多久?张潮知道自己总有离开的一天,甚至会有厌倦的一天。
但是当这一天来临前,自己一定要好好享受,能多一天、就多一天。他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正因为他的“消失”,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他只关心明天的稻谷、鸡鸭、火堆,奔跑的马匹,欢笑的脸庞……
窗外的月儿如钩,既像笑,也像哭,默默看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
第257章 送脸下乡
看过了赛马、吃过了“鱼包韭菜”,在村子里喝了一圈米酒,又跟着村长他们去其他村子喝了一圈米酒,张潮的第一个“端节”就算圆满落下了帷幕。
这期间给张潮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除了赛马、山歌,就是铜鼓舞了大开大合、刚健有力,又充满神秘色彩。
铜鼓在西南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当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仅用来祭祀、盟会、宴会,也是一个部族地位的象征。
在古代,能铸造、维护铜鼓,说明还具有维持部族文化特色和发展生产的技术水平。反之就比较悲惨了,要么被吞并,要么只能遁入更深的山中,变成没有族群认同的野人部落。
张潮虽然在“少年与流星”的故事里设置了会跳傩舞的巫师爷爷这个角色,但是并没有真的观察过相关的细节。铜鼓舞虽然不是傩舞,但是相去不远,也让他的构思更加完善了一些。
虽然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但好在米酒度数不高,张潮还不至于失态,只是每天起床的地点变得不固定了,有一次甚至是从一垛稻草堆上醒了过来。
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过了1个多月。云贵山里的天气真的冷下来了,白天要穿着棉衣,夜间有时接近0℃,尤其是没有暖气,把张潮冻得够呛。
房子的结构不能做火塘,张潮又不敢在屋里用炭炉,只好在村里的拖拉机定时下山时,采购了小太阳、暖水袋,终于把村委会二楼小屋打理得可以过冬了。
现在的张潮每天都在野地里走,皮肤晒得黢黑,不仅一脸的胡茬,头发也在镇上的理发馆推成了平头,看着已经不是20岁出头的大学生,更像是本地的水家郎。
除了下山取钱时看到飞速增长的余额数字和每周1到2次的报平安电话,就只有1楼村委会电视里的节目可以让张潮了解到外界的变化。
他看到了专题纪录片「三晋风流」第一季在CCTV10顺利播放完成,并且在最后一集预告了《风流人物看三晋》与《三晋人物数风流》两本散文集即将出版的消息。
虽然因为自己溜号,没有看到于华、史铁生他们的文章,但至少从封面来看,夏答的美术部门工作做得不错。
「三晋风流」这个节目这段时间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属于周末晚上的必看内容,所以片尾设计精美的两本书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张潮拍着胸脯保证第一时间给他们弄到,孩子们都高兴极了。
当然也有关于他自己的消息,在某次转台的间隙,一个访谈节目的嘉宾谈到了他,专门提到“近年来最火的青年作家张潮为什么突然消失在人群的视野当中”,张潮也只是笑笑,很快就换台了。
最近是农闲季节,张潮想给人家帮忙也没什么事可做,每天除了写故事、讲故事,就是到处游荡,闲得快长毛了。想去附近村子里的小学支教,又太容易被认出来,只能作罢。
所以这段时间的新闻里,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索尼发布了PS3。因为上一世玩游戏的胃口被养刁了,所以他对大部分PC和PS游戏都不感兴趣。
但是PS3就不一样了,这一代主机不仅画面相比PS2有了巨大的提升,而且PS3上的经典游戏还是蛮多的。比如《上古卷轴 4:遗忘之都》《NBA2K7》《战神3》《最后生还者》……
要不是怕带坏小孩,张潮都想让马伯慵给自己买一台,连同游戏碟片一起打包寄过来了。
好消息是,“少年与流星”的故事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时间线越来越接近自己预设的盛大场面。无论是人物形象的饱满程度,情节的跌宕起伏,主题的明朗温情……都是自己作品中的翘楚。
坏消息是,“少年与流星”的稿子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写,变得乱七八糟的。不仔细分辨他自己都搞不清哪些是什么时候写的,哪些是自己写的,哪些是孩子们听故事过程中给他出的主意。
但是张潮不在乎。反而认为这种写作方式,也许更加贴合“故事”这种文学体裁的诞生和发展。相比于作家独立创作的小说、散文,“故事”往往具有更开放的创作空间和更即时的创作反馈。
“故事”原本就是口头文学,在口耳流传间,被不同的转述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愿望,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塑。有些时候是无意的疏漏,有些时候是有意的增删。
根据流传的“故事”形成文学作品,在许多民族中都有,并被视为书面文学的重要源流,例如《荷马史诗》。在中国,则形成了说书人使用的“话本”。
中国所谓“四大名著”中的三部,《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由文人集萃话本再创作而来。
所以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去探究这三部作品的隐秘,有时候挺扯淡的,例如吴闲云之流。什么红孩儿是太上老君的私生子、林冲卢俊义岳飞是周侗徒弟等等,看起来颇有道理,其实都是不同年代、不同书商的版本错讹之故。
用这种方式流传下来的作品,版本繁复、谬误甚多,很难做到逻辑严密、前后一致,但是却有一种自然肆意、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拥有独特的审美魅力。
所以当近代的作家们厌倦了整饬的作品形式的时候,往往又会回头探索这些“原始”的创作技巧,试图还原“故事”这种体裁原本的样貌。
例如莫言,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似乎来自于加西亚马尔克斯,但在风格上,更多是借鉴了民间故事和话本小说的创作手法。
不过再怎么借鉴,也只是作家一人在写作。所有的繁复和分歧,都是作家一人在“模拟”不同的写作人格的产物,严格来说与真正的“故事”只有形似,没有神似。
但是张潮这次的创作就不一样了,他真的让很多孩子介入了自己的创作过程。每个晚上给孩子们讲完片段,他都会收到孩子第一时间的反馈
“我觉得巫师爷爷是真的会法术的,不然他不就在撒谎吗?”
“韦小亮一个人去找张老师,不会迷路吗?山上的岔路可多了,走错一个就要绕好远。”
“我爷爷说只要公鸡不打鸣,太阳就不会出来,这样一天的时间不就延长了吗?”
“我今天刚听老师说,流星其实是许愿。下流星雨不就让很多很多人许愿?”
“是啊是啊,要是所有的村民和同学,都许愿韦小亮的妈妈好起来,说不定愿望就成真了呢?”
“今晚会有流星吗?”
“可能吧?诶刚刚是不是掉下来一颗?你们看见了吗?”
……
这些童言童语,张潮回房间以后,都一一记录下来。有些启发他修改了自己的原文;有些则成为后续情节的灵感;还有些,则干脆变成了另一种发展可能,延生出另一条故事线索。
张潮刚开始讲故事的时候,设置了7天的“大限”,心想着十天半个月怎么也把故事讲完了。
但随着孩子们的加入,这个故事的细节越来越翔实、支线越来越丰富,版本也越来越多,结果一直讲到了快12月底,才接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