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男女神色和肢体语言里,想在外人面前欲盖弥彰的味道太浓了,张潮要真是个20岁的小伙子也许就被骗过去了。
领头叫“娟子”的女人看没有唬住张潮,反而被将了一军,心里更气了,往前一步就要继续争吵。
这时几人中年纪最大的男人连忙挡住了她,他的脑袋已经半秃,锃光瓦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对着张潮,也是对着村长说道:“我们呢,都是山都文联的成员,有诗人、有作家,这次是特地来什雷村采风的。
等我们回去,会把这次采风的成果发表在市级,甚至省级的杂志上,到时候就会有更多人知道什雷村这个世外桃源,也会有更多游客来这里。”
这是“娟子”也说话了,她仍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你们知道什么是‘眼球经济’吗?知道什么是‘从众效应’吗?什雷村外面这条破路,要不是我们的车好,进都进不来。
以后游客多了,省里、市里,才会想起来给你们村修水泥路。耽误了修路,你们担待的起吗?”
这时候另一个年轻点、戴着眼镜的男人也附和着道:“我们是来给村里做贡献的,让两个女士住一晚怎么了?”
另一个女人也道:“‘娟子’是咱们市里出名的‘美女作家’,每年都要在省刊上发表好几篇文章呢,以后那是要去省文联任职的。”
张潮没料到这里也能遇到同行,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语带戏谑地道:“你们作家能耐这么大吗?还能帮着村里修路?”
“娟子”不屑地看了张潮一眼道:“你懂什么?别说修路了,作家一支笔能写出一个著名旅游景点也不是不可能。”
眼镜男连连点头同意道:“远的就不说了,就说那个年轻的大作家张潮,他的故居就是旅游景点,好多喜欢文学的小年轻都要去看一看的。
今年他那部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一上映,哎呦,更不得了,听说他们县里专门把他的故居附近的石板路铺了一遍……”
“娟子”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听得懂吗?”
张潮:“……”我可特么太懂了,我自己都回不去“故居”了。对方举的这个例子太过于猝不及防,直击要害,让张潮后面准备的所有“打脸语录”一时间都说不出口,只能看向村长,看他什么反应。
村长也是着急。张潮来村里已经10天了,慷慨、随和,已经和不少村民打成一片,更是“孩子王”,就像自家的晚辈一样亲切。
关键人家要长住,一个月算下来1500块钱呢,村里收600块住宿费,可以抵不少开销。村民一天做做饭,就能收30块伙食费,还是现金。
这种好事哪儿找啊?
但是今天开越野车上来的几个人,口气都不小,看着也不像在撒谎。虽然“文联”是什么他不知道,估计管不到他这个小小的村长头上,但是最好不要轻易得罪。
至于修路这种事,村长早就算过账,没两三百万,没戏!
斟酌再三,村长还是开口了:“要不然这样,两个女同学跟着我去我家里睡。我把我儿子、儿媳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你们,他们去打工了,房间平时不住人,干净得很。”
村长话刚说完,“娟子”就满脸嫌弃地脱口而出道:“不住不住不住!你们楼下都养养猪,臭死了。”
她这话一出,村长也尴尬了。这里的民居叫“栏杆”,一律都是一层养猪,放杂物,二楼才住人。村里除了村委会,只有小广场祭祖的祠堂不这样总不能让这些人和祖宗住一起吧。
张潮这时在旁边嘲笑道:“你们不是‘采风’吗?原来是只想采‘香喷喷的风’,不想采‘臭哄哄的风’啊。”
所有人都听出张潮话里有话,“娟子”大怒道:“你长这张嘴就该打……”
话没说完,只听村长喝道:“好了!你们想住就住,不想住,就自己开车回去。”随即又用缓和一点的语气道:“下山的话,我让拖拉机在前面给你们带路。”
几人还想说什么,只听村寨里有了不一样的动静男人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从近处传到远方,直到最远处的木楼能有人回应。
原本灯光都已经暗下的家家户户忽然都燃起了一团跳动的火,仔细看,原来是一个接一个的火把。不一会儿,这些火把纷纷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在村路上连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火龙。
村长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但是没有说别的,只是继续好言好语地劝道:“大家还是要和和气气,住也可以,下山也可以。不要为难小张了。”
这些“火龙”快速行进着,不一会儿就聚拢到村委会旁边。这时众人才看清楚,原来是村里一个一个的男人,举着火把来到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梁会计。他也举着一个火把,来到村长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什么。村长虎着脸,训斥了几句,但是也看得出来十分无可奈何。
“娟子”等人看到村民这来势汹汹的样子也怵了。身在山都,他们自然是知道这些乡下的村子有多团结,要是觉得你欺负他们了,全村人一起出动是常态。
张潮知道村民针对的不可能是自己。他来这里10天了,第一次看到这么亮的什雷村的夜晚。他站在上百个火把中央,抬头望去,只见在火光的映照下,天上的繁星都黯淡了下来。
灵感的潮水,一下就淹没了张潮的大脑
火把,繁星……火把,繁星……火把,繁星……
他正在创作的“少年与流星”的故事,其中最关键的线索和悬念不就是“不让天上下流星雨”吗?
在构思故事的过程中,张潮其实一直没有想好怎么才能“不让天上下流星雨”。这是他写作时一贯的做法,有了好脑洞,哪怕只有半个,也先写下来。
至于剩下半个,在写作中解决就好了!
关于怎么阻止流星雨,他其实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让韦小亮在那天晚上陪着妈妈,看不到外面的天空;比如引入魔幻元素,巫师爷爷跳了一个傩舞,真就阻止了天上下流星雨。
前者太生硬,后者太迷信,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今晚村民们举着火把、照亮天空的举动,一下就启发了他大城市里看不到流星雨是为啥?光污染啊!
张潮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这个故事结尾的场景:
【村子里、山上面、小河边……韦小亮能看到的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每个火把下面,都有一张他认识的、不认识的脸庞。张老师、王老师、梁小阳、瞎子叔叔、聋子爷爷、胖二婶……他们好像都在笑,又好像不在笑。】
【火把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堆,柴火整整堆了一人高,燃烧的火焰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巫师爷爷戴着那可怕又亲切的傩神面具,就站在火堆旁边。他看到了韦小亮,但是他不能和韦小亮说话。这时候他是大傩,不是巫师爷爷。大傩不能和人说话,大傩只和天地说话。】
【牛皮鼓被敲响了,“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韦小亮的心脏上,每一下都敲在大火堆的火焰上。巫师爷爷开始跳傩舞了。比以往哪一场都用力,面具旁边的红色丝带像鞭子一样在空中甩着,像在抽打什么。巫师爷爷每跺一下脚,大地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韦小亮抬头看向夜空,发现天空从深邃的墨蓝色,变成了躁动的红棕色,以往璀璨的繁星都失去了踪迹。星星没有了,那还会下流星雨吗?韦小亮头抬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有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今晚不会下流星雨了,”张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韦小亮的身边,对他说道:“去陪妈妈吧。”
韦小亮用力地点点头,像风一样跑了起来。……】
感动人心、贴近现实、符合常理,又带有强烈的奇幻感,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反正张潮现在想不出来。
目前他心中浮现出的这些文字还比较粗糙,真写出来还需要仔细斟酌,但是满山遍野的火把、巨大的火堆和围着火堆起舞的傩神巫师……已经让张潮心潮澎湃,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故事写到这里。
设置的悬念忽然有了这么巧妙的解决办法,还附带了一个极有仪式感的结局场景……张潮这时候觉得山都文联的四个男女一点都不可恶,甚至都有点可爱了。
这哪是网络小说里专供主角打脸的二流反派,简直是送点子上门的一流工具人啊!
“小张!小张!”村长的呼唤声,把张潮从“文学冥想”中惊醒过来。村长还以为年轻人没有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傻了,连忙安慰道:“你不要怕,大家都是来给你主持公道的。”
张潮还沉浸在“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美妙感觉中,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只能连声道:“谢谢,谢谢大家。”
这时他才发现“娟子”等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躲到车上去了,而且亮起了车灯、发动了引擎。
村长看张潮回过神了,就道:“他们也算通情达理,决定下山了。”然后就指挥着众人,先把拖拉机后斗的物资卸了下来,然后再让拖拉机手给越野车引路。
这时候村民才又举着火把,开始回家睡觉去。
梁会计也走到了张潮身边,得意地道:“你在我们村住,就是我们村人。大家帮的不仅是你,帮的还是理!”
村长这时候才一巴掌拍在梁会计的后脑上,用方言骂了一句什么。其实刚刚村民拿着火把聚拢的时候,他还挺紧张的,主要是怕四个男女说出什么过激的话,被村民打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还好对方变得特别讲文明、懂礼貌,很快就决定下山了。
望着越野车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山路的第一个转弯处,张潮开玩笑地问村长道:“人家能帮村里修路呢!您不后悔?”
村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就他们那个样子,吹牛都吹不像哦!”
第256章 像少年啦,飞驰!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破坏张潮的心情。待人群散去后,张潮掏出早就准备好的1000块现金,硬是塞给了村长,自己则是拎着蛇皮袋和折叠桌上了楼。
等房间里桌子一支,生活用品一摆,新被褥一铺,这个房间顿时有了点家的味道,不再是个临时住所。张潮满意地扫看了一遍房间,才上床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
清晨,张潮在一阵“咯哒~咯哒~咯哒”的清脆声响里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睡眼,起身洗了把脸,穿上衣服就下楼了。
然后只见楼下村委会门口的空地上,聚集着十几匹马,一些年轻人和半大的男孩,有的牵着马,有的骑在上面,顾盼自如,神气极了。
张潮一时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以为自己起猛了,出现幻觉了,都想回去再睡会儿。
但是村长的一句话让他确定自己还在现实:“我们的马儿不错吧?”说罢骄傲地看着张潮。
张潮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一脸懵地问道:“这……是不错村里怎么会有马?”
村长笑呵呵地道:“端节要到了,我们各村都要开始准备祭祖、赛马了!”
张潮惊讶道:“端节?”
村长解释道:“端节,就是我们水历的新年,和你们汉人的春节一样,是一年的开端……”
村里无网,查不了资料,张潮听了村长和其他孩子说了老半天,才知道端节的“端”,就是“开端”之意。“端节”是水族自己历法新年之始,有庆贺丰收、辞旧迎新的意义。
水历端节的时间约相当于农历的8到10月,前后历时一共50多天。当然不是每个地方的水族人都连过50多天节,而是按照地区分批过节。以前分9批,现在分7批。
最近马上就要轮到什雷村了,所以大家都开始了过节前的准备。
除了和汉人一样,新年需要祭祖之外,水族还有在端节赛马的习俗。只不过村里地方小,养马撒不开,所以这些马儿平时都养在海拔更高的草甸带,等快过端节了,才从山上赶下来,让骑手们熟悉一下马性。
张潮对这样的习俗大感兴趣,凑近了观察马儿。发现这些马并不是电视里那些“高头大马”,个头并不算太高,应该属于山地马。(这两年旅游业发展,都是高高的专业赛马了)
看来这里过去的交通往来,尤其是贸易,应该多用马匹进行,所以保留下了这样的传统。
张潮有些怯生生地问道:“能让我试着骑一下吗?”说罢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村长。身为福海人,坐船是常事,但骑马就比较稀罕了,张潮挺想体验一下的。
村长为难道:“骑马怕是有点危险哦!”
张潮自信地拍拍胸膛:“不怕!我过山车都敢坐,还怕骑马?”
村长虽然不知道过山车是什么,但也看出了张潮的决心,于是沉吟了一下,然后朝着马队后面招了招手,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牵着一匹个头可能还没有张潮高的小矮马走到前面。
张潮:“……”
村长对少年道:“你带着你张叔叔去田里走两圈嘛。”然后又对张潮道:“这匹马脾气好,不会把你甩下来。”
张潮知道村长说的是实情,又实在想体验策马奔腾的感觉,于是就跟着少年,来到了村里最大的一片田地里。稻子早就收割完了,就是稻茬都翻到了土地下面,等待来年的耕作,现在用来走马正合适。
少年会说普通话,耐心地教导张潮:“你先摸摸它,让它熟悉你,这样才会让你骑它。站在它的侧面,千万别站后面……”
张潮依言开始在侧面抚摸马儿的鬃毛和脖颈,感受着它的体温和柔顺的毛发。这匹马应该刚刚被洗刷过,棕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鼻子里不时打一声响,四蹄也不安分地踏动着。
这是张潮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么大的生灵动物园里拿甘蔗喂大象不算内心浮现起一种很特别的感慨。
马,作为与人类相伴数千年的大型动物,已经融入到几乎所有主流文明的历史和文化当中。
从赶着马驮运货物,到驾着马车到处迁徙,再到骑着马相互争战……对马的珍惜和敬畏,已经融入许多民族的血脉当中了……
“你还骑不骑哦?”少年看张潮光摸不骑,觉得奇怪极了,不禁发问道。
张潮讪笑着道:“骑,骑,当然骑。”然后心里又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骂道:“不许犯文青病!”
少年道:“现在它不怕你了。你这样,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扶着马鞍的另一边,然后把一只脚插进马镫里,再用力把自己蹬起来,跨到马鞍上……”
张潮一边记着少年教他的动作要领,一边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好歹曾经也是驰骋球场的运动少年,上马这点事不算什么……
抓缰绳、扶马鞍、踩马镫……上马!
张潮顺利的一屁股坐在了马背上。马儿只是稍稍朝侧面走了两步,并没有躁动着想把它甩下来。
张潮松了口气和上自行车差不多嘛可往下一看,心又提到嗓子眼了:自行车可没有这么高!
张潮一紧张,就下意识的要抓紧缰绳。教他骑马的少年也是没有经验,没有帮他挽住马儿。
马儿得了缰绳的指令,就撒开蹄子慢慢活动了起来。这一活动可不得了,张潮就像坐在了海浪上,身体不自觉地开始跟着起伏。
乱了方寸的张潮凭借着身体本能,使劲儿地要去对抗马儿奔跑时那种自然的律动。结果越对抗越不稳,越不稳缰绳就拽得越紧;缰绳拽得越紧,马儿就跑得越快;马儿跑得越快,马背上的起伏就越大……
张潮只觉得自己不是在骑马,而是风浪中的一艘小船,不断被越来越高的浪头抛向空中。
少年在旁边急切地喊着什么,但是张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五感被眼前的马儿全部占据,全然不属于他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赶上了绕着圈溜达的马儿,从张潮手里夺过缰绳,一阵安抚过后,马儿才终于安静地停了下来。
张潮满脸煞白地从马上下来,惊魂未定地道:“这马……这马,怎么突然就跑起来了。”
少年一边摸着马脖子安抚马儿,一边奇怪地道:“跑起来了?它刚刚没有跑啊,跑的话我怎么追得上。它就是比较快地走了一圈。”
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