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还是青春文学那一套?我觉得今年的比赛既然是新气象,那么就不要再重复之前的选择标准了按张潮嘴里的时髦话说,就是不能‘路径依赖’。
我反而觉得这篇不错,应该是香港的学生写的
「蛋糕被切下来不会变味,但是土地被切下来却会。我生活的这片土地,就有异常复杂的滋味。走在街巷中,你初尝到的明明是中国传统的桂花糕味;但是一抬头,发现其实是走在‘鸭巴甸街’‘士丹顿街’‘荷李活道’,仿佛又被淋上了一勺英国的蜂蜜。……」
这个作者,把港人复杂的文化感受写得细腻、具体、生动,我看完觉得很感动。它没有大陆许多学生有的那种青春文学的惯常套路,也就是没有那种‘酸味’。”
“这篇文章是不错,但是不能用它来否定其他学生的努力。青春文学不是错,错的是套路化、油腻化的青春文学。其实每一个年轻人,只要写出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想法,都属于‘青春文学’。你们看这段文字
「来到上海,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抬头望不到顶的大楼、可以并排跑十几辆车的大街、两层楼高的大公交……来到现场,哇,连蛋糕都比我高上一倍、宽上几圈。但是我仍然愿意写写我的小村……」
这个学生语言没有那么美,但是却有一股质朴又昂扬的气质,我觉得这种‘青春文学’,给个一等奖不过分吧?”
“阿来主任讲了,这次比赛的一等奖,是要能真正‘大魁天下’,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所以一定要选文采、立意俱佳的作品。我看这篇就可以
「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会有进步。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这块大蛋糕,在普通人眼里,可能只是自己的人生;但是我眼里,是整个天地。……」
其他人的立意,都是一人、一地,但是这篇作品,却放大到整个天地。年纪轻轻,写文章有这样的格局和论述,令人击节叫好!”
“这个有点说大话了吧?做电影台词还可以,当做文章总觉有点点空洞和浮夸。”
“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人民币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何况是主观性极强的文章?我觉得,一等奖作品不一定要面面俱到,做没有短板的木桶。
只要它有一个方面的长板足够长,其他板又不是特别短,那就可以做一等奖。比如这篇我觉得形式就特别突出,干脆不写小说、不写诗歌,也不写散文,写配方,写这个大蛋糕的配方。
配方都是他自己对社会的一些思考「奶油由三份人情、三份客套、两份苦水和一份无所谓搅拌而成,涂在蛋糕胚的最外面,才让一切都显得油滑、光亮。……」
文学就是需要这样的想象力,突破既有的束缚,才能带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什么想象力啊?其实这种形式前两年高考已经出现过了。不过那篇高考满分作文是写‘病历’,不是写‘配方’。但是大同小异。”
“是吗?我不相信!”
“不相信?都上新闻。那个谁,小马,你在电脑上找给他看……”
听着大家激烈的争论,阿来其实内心是充满喜悦的。这些争论至少都是从文学层面上进行的评价,而且文章的类型明显比过去更多元化。港澳学生的加入,也给比赛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新鲜风气。
他有一种预感,从这届“新理念作文大赛”开始,脱颖而出的获奖选手,将会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中国文学最重要,也是最坚实的新势力。而自己,恰恰就做了这一届的评委会主任。
想到这里,阿来真觉得自己要“浮一大白”,才能慰藉自己此刻的欣喜自得之情。
不过作为评委会主任,他自然要在争论不休处有一槌定音的魄力和智慧。只见阿来向大家挥了挥手,开始道:“不管是‘面面俱到’,还是‘长板很长’,我觉得从文学角度考虑,‘风格化’是不是更重要一点?
毕竟我们选的不只是‘作文写得好’的学生,选的更是‘未来能成为作家’的潜力新人,所以大家不妨多考虑这方面的因素。……”
且不说评审会议室的纷纷扰扰,张潮虽然回到了酒店,却也压根睡不着觉。他一会儿担心评委那边出状况,结果出得太迟;一会儿又担心明天的颁奖仪式出现什么意外。
就这样迷迷糊糊直到天大亮了,才勉强眯了2个小时。结果睡不到9点钟,就被电话吵醒了。
张潮拿起来一看,是阿来打来的,就连忙接了起来,急匆匆问道:“阿来老师,评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出问题?”
阿来道:“基本已经结束了,只剩下一篇文章还有一定争议,我们还在讨论。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张潮闻言不禁有些犹豫。阿来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不过“求助”之意也很明显,否则他不会打这个电话。那篇“还有一定争议”的文章,现场分歧一定非常巨大,以至于阿来这个评委会主任都调和不了。
这也是选择少壮派作家主持评审的缺点了,毕竟其他评委和他的资历都相仿甚至还略高一些。如果像两年前一样王做评委会主任,那基本能一言九鼎。
作为比赛的主办方,张潮去评审现场“关心”一下进展,肯定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又确实不是评委,身份还这么特殊,贸然插手,左右了最终结果,就与规则相悖了。
不过让评委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张潮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于是对阿来道:“您和大家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到。”
说罢挂了电话,匆匆起身洗漱,又随便套了一身衣服,就打车来到了评审会议室。
一进门,张潮就觉得气氛不对劲,评委们隐隐分成了两波,相互对峙,谁也不服谁。阿来看到他到了,连忙迎上前,手里拿着的一篇文章也递了过来。
张潮连忙摆手道:“我先不看这篇文章,我先看看已经评出来的一等奖文章。”
(两章合一。本章除了一小段《一代宗师》台词外,复赛文章片段都是原创,已经尽量写不同风格了,不够好的话,见谅。)
第238章 年轻的挑战者
一等奖文章早已经打印好了,很快就到了张潮手上。
张潮一边看,一边听负责评审现场协助工作的马伯慵介绍道:“这次已经评出来的一等奖作品一共32篇,二等奖作品109篇,剩下的是三等奖作品。
奖状已经打印好了,奖杯底座的名字也正在刻。现在就差一篇文章还不能定下来了。”
张潮很快翻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有昨天采访里大放异彩的周霖楠,有后来成为福海省最有代表性的青年作家的龚婉莹,还有之前在香港由徐子东引荐自己认识的林嘉翰。
除了林嘉翰是香港人,自己上一世实在对香港文学新人很陌生,不知道有没有“写出来”外,其他几个或熟悉、或有点印象的名字,后来确实都在文学上有一番造诣。
所以这些人的文章斩获一等奖,确实没有什么争议。
张潮浮光掠影地浏览完以后,放下稿件,对评委们说道:“各位前辈辛苦了,选出来的这些一等奖文章都很公允。我觉得就凭这些文章,这一届大赛就非常成功了。”
阿来道:“正是因为大家都很较真,所以在最后这篇文章上犯了难。有些人认为应该评一等奖,有些人认为只能给优秀奖。我也说服不了他们。”
说罢,又把文章递了过来,其他作家也紧盯着他。张潮虽然是现场最年轻的一位,但是他的意见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很重视。
张潮心中虽然好奇什么样的文章能够引发这么大的争议,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看也不看,把文章倒扣在桌面上。
阿来和其他评委都很诧异。
张潮道:“我既然决定不当这个评委,就不想左右评审的结果。各位之前的工作做得已经很好了,我此刻介入,其实是对大家的不尊重。”
阿来有些着急,连忙道:“大家就是定不下来,才一致同意把你叫过来的。你真的不看?”
张潮道:“大家对我这个后辈晚生这么信任,我很感动。但是从我决定不做评委那一刻起,我就和所有读者一样,只有等待名单出炉,而不能干涉评奖过程。
既然已经选出来的32篇都当之无愧,那么我相信大家最后一定能形成共识,无论一等奖数量是变成33篇,还是维持32篇,都是最好的结果。
而且根据我们的评审规则,最后的决定权在评委会主任手上。所以……”
张潮拿起稿件,又递还给了阿来,致歉道:“阿来老师,我不来,你肯定不安心。但是我来了,也不能越俎代庖,所以还是您要承担这个压力。抱歉!”
又转身对其他评委道:“大家争执得这么激烈其实是好事,说明都用心了。说破天去,就是一篇学生写的文章,还能捅破天?
我相信各位的眼光,也请各位相信阿来老师的决断。”
说罢,张潮就离开了评审会议室,扔下了一屋子的沉默。
最先开口的韩少功,他是“黜落派”的代表,也是现场资历最深的一个作家,他对阿来道:“阿来老师,张潮的心态都这么开放,我们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
这篇文章能不能上一等奖,就听你的。”
这时迟子建也说话了,她也赞同道:“我们争来争去,都忘了这其实是一个比赛。文学讨论可以没有结果,但是比赛得有结果。所以阿来老师,还是由你来决定吧。”
阿来不是一个强势的领导者,尤其是评审当中其实有人成名比他更早、年龄比他更大,他板不起面孔直接批驳对方的意见。
如今两派都支持自己说了算,除了感谢张潮之外,心里也有主见,只不过他仍然想进一步缓和双方的分歧,于是道:“我们不妨重新看一遍文章,我再说说我的看法。”
又把马伯慵叫了过来,对他道:“小马,你来帮我做件事。”马伯慵闻言,屁颠屁颠就扛着笔记本电脑过来了。
其他评委闻言,再次展开眼前这篇极有争议的稿子,这是一篇小说,有着一个特别的名字《夜晚的潜水艇》
【……黄昏时我又揭开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躲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
【……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
【……从瓮里出来,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种敏锐、清冷的知觉里,仿佛刚从深渊里归来。擎着手里的一团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叫陈透纳的问题少年,从小就耽溺幻想,无法集中精神学习。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夜晚,他都会驾驶着由自己想象力创造的潜水艇,行驶在大洋深处,探寻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奥秘。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陈透纳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面对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和悲伤恳求的眼神,陈透纳决定亲自摧毁自己的潜艇。
陈透纳想象“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那艘潜艇就永远停在了海底。他成为老师、父母眼里的好学生,父母十分欣慰,谈起那段“不正常”的日子,则形容为“你生病那时候”。
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有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熄灭了。
【我想,我余生即使能成就的所谓事业,也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整篇小说虽然还透着一些稚嫩,但是从文字中流露出来的才华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基本文学鉴赏能力的读者侧面。这种才华,自然得到了会议室里所有评委的认可。
而且它的篇幅也很惊人,长达近4000字,是所有复赛作品中最长的一篇。仅从书写角度考虑,作者几乎要全程伏案写作才能完成。(真正的原小说是6000多字)
小说描写之精美、思绪之奔逸、情感之诚挚、波折之诡谲……却又像是静心打磨了许久,绝非临场仓促写就。
但是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离题了!
张潮的“大蛋糕”题虽然提供的写作方向非常丰富,而且也没有明确的主题限定,但是毕竟是比赛的“题目”,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要扣一扣“蛋糕”或者“切蛋糕”“吃蛋糕”这些意象和动作。
这篇《夜晚的潜水艇》却只在开头简单地写了一句“看着眼前的蛋糕,我想起自己是在12岁的生日那天,开始被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
后面就再没有一个字提及“蛋糕”。而且小说表现出的主题,似乎也很难和张潮出的题目搭上关系。
这就是评委分成两派的原因
韩少功一方认为,《夜晚的潜水艇》虽然表现出了远远超越同龄人的写作才华,但是却不符合“比赛”的要求。这么敷衍的“扣题”,太像是预先准备了稿子现场套作,这要还能给一等奖,那今后肯定有人这么干。
“比赛”最重要的是尊重规则。如果因为“惜才”就不惜牺牲“公平”,那重生的大赛,可能会再次被人质疑。所以这篇小说只能拿个安慰性质的优秀奖。
迟子建一方则认为,正是因为《夜晚的潜水艇》太优秀了,作为定位鼓励青少年走上文学道路的“新理念作文大赛”,就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否则可能就此断送一个极具潜力的新星。
这篇小说的作者如果真是想“套作”,一定会做足表面功夫,又怎么会如此草率?显然在那一刻,作者想到了这个故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呈现出来,以至于忘了比赛是有要求的。
从鼓励新人的角度考虑,给他一等奖是完全应该的。
双方都没有考虑过给“二等奖”,因为这等于同时羞辱了规则和才华。
再次看完作品,身为评委之一的复大中文系副教授段怀清道:“如果以作品的文学性和完成度来说,《夜晚的潜水艇》是我近年来见过最优秀的青少年作者的作品哦,除了张潮。
但即使是张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样一篇高质量的纯文学作品,恐怕也不容易吧?”
这点上,所有评委都没有什么意见。
这时候阿来却转身问马伯慵道:“你电话都打过了吗?”
马伯慵走了过来,把一个诺基亚1110手机递给了阿来,对阿来道:“阿来老师,您手机里的几个主编电话我都打过去问了,他们也确实没有见过这篇小说甚至类似的都没有看过。”
阿来点点头,收起手机,对所有评委道:“这篇文章昨天晚上我们在网络上搜索过,没有发现抄袭的痕迹。刚刚我让小马拿我的手机打给几个大刊的主编,结果你们也都听到了。
在确认这篇作品的原创性上,我们身为评委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大家觉得有问题吗?”
所有人都摇摇头,都认同阿来的这个说法。实际上今天获奖的每一篇作品,以马伯慵为首的现场辅助人员都做了简单的网络搜索,确保了原创的底线。
而《夜晚的潜水艇》受到的审核“待遇”,更是前所未有的高规格。如果这还出事,那真“非战之罪”了。
阿来接着说道:“好,既然我们已经尽职尽责了,那任何结果都能问心无愧。我觉得要这么考虑如果他不是套作,我们却只给了他一个优秀奖,那对他来说可能确实是一个打击,很可能就此埋没这颗新星。
如果他是套作,我们也给了他一个一等奖,其实也算不上我们这些评委的污点。毕竟,我们只对眼前的文章负责。只要他套的是自己的作品就行。
万一,他套的是其他人的作品,最后‘东窗事发’了,那也是他自己的污点,而不是我们评委或者大赛的。大家在这点上能达成共识吗?”
阿来说完,韩少功、迟子建、池莉、苏童,包括段怀清等人,彼此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最终也都点了点头。
阿来接着说道:“最后说说‘扣题’这篇小说由‘蛋糕’联想到‘生日’,虽然并不是围绕‘蛋糕’做文章,但也勉强算有一定联系。
至于小说的主题是不是暗合复赛的题目,那应该交给更广大的读者来解读,而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的‘一屋之言’。文学有争议是常态,没有争议反而是死水一潭。
这点大家能认可吗?”
韩少功笑道:“自从张潮像孙猴子一样跳上文学这张桌子,‘要有争议’好像反而成为了一种主流看法我同意。”
阿来点点头,郑重地道:“我们都是从文学中收获了名利的人,那自然要有对文学负责的担当。‘新理念作文大赛’就应该是一个让才华闪耀的舞台。
因为‘规则’,就‘宁可杀错一千、不能放过一个’,那不就成了教条主义了?所以我认为,《夜晚的潜水艇》应该获得一等奖。
如果本届的获奖作品选出版以后,出现任何对这篇作品的质疑,压力都由我这个评委会主任来承担!这就是我的最终决定。”
说完,阿来用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神看着下面的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