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33节

  大家第一次看到这么郑重其事的阿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原先“黜落派”的代表韩少功先开始鼓掌,接着是其他评委,再接着是马伯慵等工作人员……

  等掌声平息以后,阿来用舒缓一些的语调道:“其实不用太担心‘套作’问题。我们把《夜晚的潜水艇》列入一等奖,其实反而树立了一个高标准。

  像这样的小说,一个十几二十岁、才华平庸的年轻人,哪怕是关在家里打磨上一年半载,就能写出来了?也没可能嘛。文学能力到了一定层次,其实和高级的数学能力一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迟子建点头道:“而且创作这种事看长远。《夜晚的潜水艇》作者以后要是写不出这么好的小说了,那他拿了这个一等奖其实也没啥大用。”

  苏童笑道:“这不就是大学录取和大赛奖项脱钩的作用吗?没有了实际利益,大家其实也懒得作弊了。我看好这个作者以后的道路。”

  韩少功此刻也恍然大悟地道:“对啊,不牵涉大学录取这种实际利益,哪怕评错了,其实也挨不着什么骂。顶多是品味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池莉捂着嘴笑道:“对我们来说,这品味和道德哪个重要还两说呢!”

  只有《新芽》杂志的李启刚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满心的不是滋味。“新理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可以被大学直接录取,本来被认为是“不拘一格降人材”的天才之举。没想到短短几年间,竟然就被众人视为沉重的道德包袱。

  真应了那句话,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会打。

  阿来见众人讨论得差不多了,就正式宣布道:“那好,本届‘新理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为33篇。小马,赶紧把新名单打出来。哦,还有奖状和奖杯。”

  尘埃落定。

  作为组织方的负责人,张潮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获奖名单,也拿到了这篇最具争议性的作品。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看着马伯慵给自己发来的邮件,正在喝茶的张潮差点一口水喷在屏幕上。

  竟然是他。

  在上一世,陈春成这位他的小老乡,可以说是2015年以后出现的最有名的90后作家,凭借清新细腻的文笔、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诗意书写,获得了近乎完美的好评。

  《夜晚的潜水艇》这本短篇小说集,也席卷了几乎所有的年轻向的国内文学奖项,并且在一众名流的推荐下,以纯文学之姿,一度攀上了图书畅销榜的第一名。

  而现在的陈春成,只有17岁。这篇《夜晚的潜水艇》也没有后世张潮看过的那样繁复深邃,尤其是没有了开头博尔赫斯向海中丢下硬币的那一段情节,象征色彩没有那么浓烈了。

  但是故事的主体雏形已经呼之欲出了。所以这个故事是在陈春成心里酝酿了了十多年才写出来的?

  张潮不知道是不是受比赛的刺激,他才提前这么多年写出了《夜晚的潜水艇》,只是庆幸阿来这个评委会主任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担当,把它列入了一等奖。

  同样身为福海人,同样是才华横溢,张潮从这个小他五岁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一束不可遮挡的耀眼光芒。如果陈春成能就此提前十年踏上文学道路,那么无疑是张潮最大的“挑战者”!

  (两章合一)

第239章 未来的路

  【2006年8月1日下午2点,第八届“新理念作文大赛”的颁奖典礼在上海展览中心隆重举行。共有来自陆、港、澳的244名选手参加了本次大赛复赛,最终33名选手获得了一等奖,另有109名选手获二等奖,102名选手获三等奖。沪上文化部门领导、《新芽》杂志主编赵常田、著名作家阿来、著名青年作家张潮,共同为获奖选手颁奖。……

  据悉,本届比赛初赛收到投稿3万余份,远超上届规模,加之赛制创新、赛区扩大,以及极有话题性的复赛题目,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被普遍认为是“新理念作文大赛”开启新元年的一届比赛。……

  负责策划本届大赛的青年作家张潮在颁奖仪式后接受本报记者的专访表示,“新理念作文大赛”不仅要把自己打造成全国范围内发掘文学新人的黄金平台,并且要在未来把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华人世界,为全世界使用中文写作的青少年提供发光发热的舞台。……】

  张潮放下报纸,疲惫的身体往座位里靠了靠,侧过头,舷窗外已经可以俯瞰整个沪上。颁奖结束以后,他在沪上又多停留了两天,帮着双学涛和这次获一等奖的周霖楠、龚婉莹、陈春成,以及另外几个颇有潜力的新人签了文学经纪协议。

  有些作者还没有年满18岁,签字都是父母代劳的。这些协议都宽松得很,并没有限定他们在多长时间内必须写出多少作品。

  因为张潮知道,绝大部分年轻作家是经不起涸泽而渔式的输出的。在原本的时空当中,他们中的有些人在20多岁甚至30多岁才崭露头角是有原因的。

  “新理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和在《青春派》杂志上刊登作品,一方面是“出名要趁早”的诱惑,另一方面也可能丧失了原本能让他们变得更好的积淀过程。

  像17岁的陈春成,能在现场比赛中写出《夜晚的潜水艇》的雏形作品,但未必能在他27岁的时候,把这篇雏形打磨成张潮曾经熟悉的样子和水平。

  所以张潮并没有急切地用硬性条款来束缚他们。唯一的例外是周霖楠,这个18岁的沪上女生有着极强的表达欲和输出热情,直接就表示自己能在今年内交给“潮汐文化”一部长篇,希望“潮汐文化”能帮她运作好。

  这可能就是天生的畅销书作家体质吧。

  正闭目养神间,忽然有人轻轻点了一下张潮的胳膊,张潮扭过头,就看到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蹲在自己的座椅旁边,满眼兴奋,轻声问道:“您是张潮吗?”她明明很激动,但又要克制自己的肢体语言和声调,怕打扰到其他休息的旅客。

  张潮看到她手里抱着一本自己刚刚出版的《刑警荣耀》,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微笑地点点头道:“我是。”这本书是直接交给燕师大出版社的,作为“作家班”毕业作品丛书中的一本,所以自己没有太管封面设计、装帧之类的细节。

  小姑娘还是忍不住低声“哇哦”了一声,然后满心期待地问道:“我很喜欢你……你的小说,能给我签个名吗?”说罢,脸都红了。

  张潮理所当然地接过小姑娘的书:“谢谢你的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红着脸小声说了名字:“我叫周婉京,夏商周的周,委婉的婉,BJ的京。”

  张潮娴熟地在扉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给她写了一段祝福语。

  小姑娘拿回来以后,眼睛里已经满是小星星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谢。刚刚你登机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作品。”

  忽然站起来,对后面喊道:“是他,是他。”又挥动着书本道:“我要到签名啦!”

  张潮立刻就听到自己身后沸腾起来了,听取“哇”声一片,吓得空姐连忙用广播提醒:“请大家尽量保持安静……”

  张潮这次回燕京没有买头等舱,只买了个靠近机头的座位,自己登机又晚,所以有些懵圈。小姑娘连忙解释道:“后面都是我的同学,我们几个班一起去沪上做暑假研学,今天回燕京。”

  张潮探头向后望去,果然都是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几乎把整个经济舱都占满了,很多学生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好多甚至准备往自己这边走。

  虽然现在飞机已经到了平流层,乘客可以解开安全带、离开座位,但是这么多人要同时走动,还是让空姐如临大敌,就要再用广播喊话。张潮连忙摆手阻止了空姐,自己站起来向后面的同学道:“各位同学在座位上不要动,需要签名的话我走过去。”

  这时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女人也站起来维持秩序:“同学们,都坐好,飞机上走动很危险。”

  这才让学生们坐回了座位。

  女老师的座位离张潮很近,显然也认出了他,抱歉道:“张潮同学,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是这次的带队老师,附中的语文老师,我叫刘虹。”

  张潮谦虚道:“同学们能喜欢我是我的荣幸,怎么能说打扰呢?”

  刘虹道:“你的作品在我们学生当中太受欢迎了。我们学校的文学社,还专门开过关于你的研讨会和辩论赛。”

  张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刘虹有些溺爱的摸了摸周婉京的头,说道:“婉京是我们高中最有希望的写作苗子呢,可惜这次没进大赛的复赛……”

  周婉京脸又红了,连忙打断老师后面的话,拉着张潮就往后面走:“刘老师,同学们都等急了呢。”

  刘虹和张潮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看着张潮开始一排排地给学生签名。

  当然不可能每个学生都随身带着自己的作品,但是人数却也不少,除了周婉京外,还有四个学生买了最新一期的《青春派》或者《青春派大观》。

  至于其他同学,张潮要么把名字签在笔记本上,要么干脆用马克笔签在他们的书包甚至校服上。

  许多学生都拿着相机对着他咔嚓咔嚓一阵拍,各种小合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不管张潮走到哪一排,都有学生激动地向他诉说自己是多么喜欢他……的作品。

  张潮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年龄段的中学生当中,竟然这么受欢迎。作为全国最顶尖的畅销书作家,张潮其实挺“脱离群众”的。

  主要是因为他这两年来都处于“三多”状态课业多、文债多、是非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应付这“三多”了。所以很少举行签售一类的活动。

  对于自己如何受欢迎,张潮更多是停留在作品的销量上。但是百万销量的作品多了以后,他已经有点麻木了。

  现在飞机上突然遇到一群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这么真诚的热爱着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张潮确实有些受宠若惊,所以能满足他们的要求,都尽量满足。

  这样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张潮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饶是机舱里冷气十足,他的额头还是见了汗珠。

  周婉京一路尾随,也跟着回到了张潮的座位边,依旧半蹲着,怯生生地问道:“我能再和你聊一聊么?”

  张潮有些为难地道:“你老这样蹲着也不好,这毕竟是过道……”

  这时候另一边座位的一个同学慷慨地起身道:“哎呀,婉京,你坐我这里,我坐你的位置。等下换回来就可以了!”

  周婉京连忙向她道谢了。交换座位以后,周婉京有些羞涩地先解释道:“其实刘老师刚刚说的对也不对,我是给大赛投稿了。但是那是我同学帮我投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够好……”

  张潮道:“其实没有进入复赛,也不代表你不够好。初赛文章有4万多篇,难免有遗珠。其实你可以写一写复赛的题目,也有机会登在我们杂志上。”

  周婉京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接着又道:“我其实在写作上有一些困惑……”

  张潮温和地笑道:“你说。”

  周婉京没有直接讲出自己的困惑,而是先说起了自己的家庭:“我出生在燕京的部队大院里,13岁以前,我很少走出大院。大院里什么都有……”

  张潮耐心的听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其实周婉京的故事并不特殊,在燕京有太多像她这样的“大院子弟”,很多也都对音乐、对文学、对电影等艺术抱有深深的兴趣,并最终成为了符号式的人物。

  崔健、王朔、姜文……如果再加上沪上、羊城等老城市的“大院子弟”,随便一加,可能就是中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张潮没等周婉京讲出困惑,就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在写作中总是会碰到那些无形的壁垒观念上的、表达上的、世界观上的、内容上的……

  总觉得自己怎么写,都跳不出‘大院文化’的圈子。特别是语言和题材,似乎成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困住了自己的笔?”

  周婉京惊讶地看着张潮,难以置信地道:“是……是这样的。您怎么知道?说的……说的比我还要准确。”

  张潮笑道:“如果不是这样,你前面不用说这么多自己的家庭生活。‘大院文化’在国内是一种强势文化,其精神内核中包含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觉醒,以及使命感和优越感,具有极强的文化感染力。

  你生活在大院里,耳熏目染,语言惯性和表达惯性,是你在这个年龄没有办法凭借自己来对抗的。很多出身大院的艺术家,也是要到了很成熟以后,才逐渐摆脱‘大院文化’刻在自己身上的烙印。

  甚至从全国范围来说,王朔的小说可以说影响了一代人的思维和表达。这都是同时期其他文化群体望尘莫及的。所以你感到被局限是正常的。”

  周婉京闻言,情绪低落下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张潮笑了一声,才道:“你现在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比自己的前辈更有可能早日摆脱。”

  周婉京眼睛一亮,道:“真的吗?”

  张潮道:“从70年代末到这个世纪初,‘大院子弟’在教育上、在资源上确实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现在不同了,教育的普及、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多元,极大稀释了这些优势。

  我们的人群已经形成了非常丰富、有号召力的文化类型。比如90年代的‘西北作家群’崛起,‘海派文化’复苏,都是代表。就拿最近两届的新理念作文大赛来说

  去年有两个东北作者获奖,和我们‘潮汐文化’的双学涛并称为‘铁西三剑客’。今年又有好几个南方作者获得一等奖,其中两个还是福海人,又有人说这叫‘新南方写作’,还说我是他们的‘领袖’。

  当然这两个目前都不成气候,主要是文学批评界在鼓噪。

  你能意识到自己被‘大院文化’所困,其实是因为这些新的文化群体展现出了吸引你的魅力,让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更精彩,所以才会对目前的状态不满。

  我说的没错吧?”

  周婉京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张潮刚刚那番话,简直像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精确剖开了自己的内心,把自己都还没有理清、处于混沌状态的感受来了个条分缕析。

  张潮既然能这么准确地进行分析,那一定有办法,周婉京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张潮沉默了一会,有些为难地道:“你还太小了,自己也做不了这些主。我说了可能让你们家庭发生矛盾呢……”

  这时候在后座的带队老师刘虹探过身来,插话道:“婉京一向很有主见,她父母也基本都听她了。你不是已经申请了香港的高中,下学期可能就过去?”

  这下轮到张潮惊讶了,看着面前一直显得有些胆怯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还挺有勇气的。不过燕京孩子选择去港澳,或者国外读高中的大有人在,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周婉京红着脸点点头:“可能下学期,最迟再下个学期。”

  张潮这时候才放下心来,道:“那就好办了。其实换个环境,尤其是换到一个和燕京有着截然不同文化氛围的环境,就是我想说的其中一个办法。

  换环境,不是就等于摆脱了‘大院文化’的影响,而是让你可以用新的视角,在一定距离外,重新审视自己生长的大院,搞清楚它的价值和局限所在。

  香港是个很合适的地方。除了换环境,我还希望如果有可能,你能写出属于自己这代人的文学。”

  周婉京疑惑地看着张潮,问道:“这有什么不同吗?”

  张潮解释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其实年龄差上几岁、成长背景偏上一点,在精神世界上,也许就是两代人了。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与包括我在内的‘遗老遗少’们,截然不同的特质。”

  说到这里,张潮站了起了,转过身,看着占据了机舱90%座位的附中学生,用略大了一点的声音说道:“你们都是新时代城市生活的宠儿,无关贫困,无关愚昧,无关奋斗,无关地位,无关人们一般认识中的财富。

  很多人觉得你们在这个年纪,没有吃过他们曾经吃过的苦、没有挨过他们曾经挨过的饿,所以你们在精神上就是脆弱的、心智上就是幼稚的,很难诞生出博大的情怀和深邃的情感。

  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正因为你们的生活足够富足和安乐,所以你们当中会出现摆脱上一代普遍存在的身份焦虑、阶层焦虑和财富焦虑的作家。

  你们不再拥有一套典型、稳定、完整的生活参照系,你们可能会更容易观照到边缘普通人那种常常无法落到实处的痛苦,你们可能会更聚焦每个人内心不为人知的精神角落……

  就像我,我的创作中还有很强烈的地域色彩和故乡意识,而你们的作品,则不必为乡野风光题照。

  文学世界不是只容得下苦难和愤怒,每一种不同的人生都有其观照世界的角度和描写人生的价值。你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也不必刻意去品尝原本就不生长在自己生命里的苦果。

  只要顺着轨迹生活,你们自然会遇到属于自己的文学。所以……”

  张潮回头望望周婉京,温和地道:“去写吧。我觉得我会在未来的路上,等到你们当中的某一位,甚至某几位。”

  说罢,张潮就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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