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纯如从纽约离开了。
临行前犹豫不决的苏珊给了她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先写一份选题计划给她。
出版社对这样敏感的题材显然会慎之又慎。
张纯如离开出版社,站在世界最繁华的纽约十字路口,眼中却都是1937年金陵城的血肉模糊。
她长叹一口气,准备给丈夫打个电话,却先接到了邵子平的来电。
“喂?邵博士?”
“纯如!我刚刚联系上一位独立制片人叫崔明慧,她前几年拍摄了一部名叫《奉天皇之命》的纪录片,控诉日寇的暴行,她还去过中国采访过幸存者,我想可能对你有些帮助。”
张纯如激动道:“她在哪里?”
“我给你地址和电话,她住在纽约皇后镇。。。”
张纯如像是刚刚被捞上岸的溺水者,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当即打车直奔华裔制片人崔明慧的住处。
崔明慧和朋友汤美如是著名的独立制片人,她们在1987年就制作了纪录片《谁杀了陈果仁》,探讨东亚战争对现代社会的影响,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提名。
但这部揭露日寇罪恶的纪录片上映之路屡屡受挫,两人甚至都受到了右翼的死亡威胁。
纽约皇后镇的别墅中,张纯如和崔明慧对坐饮茶,后者听闻她的来意,面色肃然:
“我前年7月去过金陵,一位金陵大学的历史学教授给了我六位幸存的采访者名单。”
“我逐个联系过,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受采访,他们的生活也很拮据。”
崔明慧突然有些出离愤怒:“你知道吗?日寇的战犯们很多都逃脱了审判,他们仍然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享受着政府和军方的巨额补助。”
“而我们的同胞和受害者,却因为他们的罪行家徒四壁、郁郁而终,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张纯如听得揪心,当即沉声道:“明慧姐,请你给我那位教授的联系方式。”
她顿了顿,似乎思绪回到了幼时爷爷讲述的故乡。
“我要回中国。”
背景虚化,镜头缓缓推进,金陵火车站斑驳的月台上,张纯如独自伫立在盛夏的蝉鸣中。
站台上,嘈杂的方言如潮水般涌来,却在她耳中化作美丽的乡音。
那些提着竹篮叫卖雨花石的老妪、扛着编织袋的民工、穿校服追逐打闹的学生,每个人都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出站口的青砖墙上,“金陵”两个魏碑体大字被雨水洇出深色痕迹。
她突然停住脚步,行李箱的滚轮在石板路上卡住,就像她卡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灵魂。
这一刻,她眼中的金陵和1937年的金陵时空交错,叫张纯如禁不住鼻尖发酸,怅然若失。
张纯如打车来到金陵大学的西苑宾馆,提前联系好的杨夏明、孙宅巍、段月萍等几位历史学者在宾馆会议室中等着她。
“姑娘,请问你找谁?”
教师王卫星诧异地看着眼前身着大花低胸裙装的姑娘,从气质上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张纯如笑得大方温婉,似乎站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给予她更多的能量:“我是张纯如,我找段月萍老师。”
她的国语不甚流利,却着实叫会议室里的几位金陵大学教授惊讶起身。
“你是张纯如?美国作家张纯如?”
他们以为写这样历史题材的作家应当是个面色肃然的中年人,怎么是这么一个明媚大方的年轻女孩?
说是金陵大学的女学生也差不离了。
几人一番寒暄,金陵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夏明沉声道:“姑娘,你为什么想写这本书?”
张纯如在来的路上就想了很多理由,但此刻面对着七八双质疑的眼睛,只目光坚定地吐气如兰:
“我是中国人的后裔,这是我的责任。”
几位教授面面相觑,都不认为还有什么怀疑的必要。
不是他们过于小心,仅就这位杨夏明教授近些年所做的研究,就已经引起了日右翼势力的注意。
张纯如极其干练,当即掏出从耶鲁大学神学图书馆带来的复印版《魏特琳日记》,这也是国内学界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
还有她在美国国家图书馆复印的1000多页有关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资料,都早已在国内遗失。
张纯如新闻系出身,又常年写作,对于资料的整理、收集、提炼得心应手。
她和几位教授一起分享了资料,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采访金陵大屠杀幸存者、实地查看当年的大屠杀遗址,与图片资料作比对。
以及收集和翻译内地学者掌握的资料,带回北美。
几位教授各自认领协助工作,杨夏明担任翻译,他也是后世张纯如著作的翻译学者;
王卫星带着其他人收集资料,以供张纯如查阅;
时任遇难同胞纪念馆副馆长的段月萍常年跟一些幸存者有联系,她负责去做思想工作,请她们接受采访。
张纯如在金陵的忙碌工作开始了,她的足迹踏遍了金陵每一寸曾经浸透血泪的土地。
在遇难同胞纪念馆昏暗的档案室里,她指尖摩挲着幸存者名册泛黄的纸页,将每一个被岁月模糊的名字誊写翻译成英文;
在秦淮河畔残存的民国建筑前,她举着黑白老照片比对弹痕累累的青砖墙,快门声与六十年前的枪响在时空中重叠;
在幸存者颤巍巍的讲述中,她伏案记录的钢笔突然停顿,墨水滴在“1937年12月16日”的日期上,晕开成江水中血色的涟漪;
在金陵图书馆尘封的史料堆里,她彻夜翻译内地学者的研究,台灯将她的剪影投在墙上,宛如执笔为刀的斗士。
镜头语言快速地交待着张纯如的行程和踪迹,最终定格在她下榻的金陵大学西苑宾馆。
一张和拉贝、魏特琳议定南京安全区范围时同样的地图摊开在桌面。
张纯如颤抖着嘴唇,拿红笔详细地标注着一个个数字
“江东门,一万人。”
“燕子崖,五万人。”
“草鞋峡,五万七千人罹难。”
“煤炭巷三千人,鱼雷营九千人,中山码头”
“一万人。”
镜头缓缓推进,张纯如颤抖的指尖死死攥着那支红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刻痕,仿佛要将这些数字烙进历史的血肉。
她的泪水砸在“江东门一万人“的字迹上,墨迹晕染成血泊的形状,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银幕上突然切入黑白历史影像:
江东门万人坑里交错的白骨、燕子矶江面上浮肿的尸群、草鞋峡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弹孔。
当“中山码头一万人”的笔迹落下时,画面陡然切回张纯如的特写,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镜头,瞳孔里倒映着1937年冬日的森寒长江。
电影转场,镜头倏然进入她瞳孔中的天地。
日暮的长江之上,历史的天空中,悬着一轮残阳血日。
这轮凄厉的血日逐渐变淡,银幕突显12月14号的字幕,众人心下一沉,知道最血腥的戏份即将到来。
轰隆隆的汽车引擎声响起,韩湘林驾车载着拉贝前往日军驻地。
车头悬挂着“金陵国际安全区”字样的旗帜,虽然这不被日军认可,但总归要顾忌他德国人的身份。
汽车穿过汉中门,经过盘查进入营地,少将原田接待了他。
拉贝义正词严地讲述了安全区的范围和界限,请他昨天入城的手下严格军纪,不要侵犯。
鬼子不以为然,拿出军部的作战地图给他看,拉贝惊讶地发现上面根本没有所谓的安全区范围。
此前自己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根本没有获得侵略者的承诺。
一番争执之下,鬼子少将原田不耐烦地答应:“只要你们的区域内没有持枪士兵,我们不会去。”
他的眼神有如鹰隼:“如果发现没有解除武装者,你可以叫他们自行解除,跟着你回安全区去,我们不予追究。”
此刻还没有见识到敌寇残忍狡诈的拉贝大喜过望:“好!我这就去劝说他们!”
金陵城破,有不少死战不退的士兵躲藏在城中,给鬼子也带来不小的困扰,此计甚毒。
拉贝在安全区河北路入口处见到几名残兵游勇,下车依言劝说。
国军士兵们知道这位安全区总理事的身份,没有为难他,也没有缴枪,迅速避让躲藏了。
安全区附近躲藏的士兵较多,总还是有对拉贝信任的人,在百般劝说之下很不情愿地丢弃武器,以平民的身份进入了安全区。
韩湘林驾车一路穿行在各个安全区的难民营据点,拉贝很不放心地要每一处去巡视。
镜头呈现着一幕短暂的“巷道电影”,目光可及的街边,鬼子每10人一个小队,分工有序地砸门破窗,满载而出。
成箱的资材被他们用板车、小推车运送来往。
台下的王小帅皱眉观察着,他很敏锐地发现,路宽导筒下的日苯人小队配合默契,完全是成体系的抢劫组织。
他为什么要这么拍?
难道刻画描绘一些歇斯底里的鬼子形象,不更有情绪张力、更能拉起观影者的仇恨吗?
台下的张纯如清楚,这是路宽的特别用意。
在去年7月同鬼子右翼的舆论势力绞杀时,西方民众为他们印象中的优秀民族制造了一个开脱的绝佳借口
我们承认大屠杀是真的,但那只不过是精神疯狂的士兵,在战时状态下的肆虐,他们不是正常人。
正常的日苯人在他们眼里是《龙珠》、是“工匠精神”、是寿司、是武士道、是索尼。。。
如果是精神病犯罪,想必是可以原谅的吧?
就连全世界的法律都不会对疯子杀人施加刑罚,顶多是强制医疗。
为了击破这些谎言,导演路宽和张纯如一起,从鬼子畜生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日记和《东史郎日记》中查到了真实的抢劫场景。
他是为了明明白白地告诉全世界!
这些鬼子不是蠢,不是疯,就是单纯到极致的坏,是不折不扣的有组织的畜生!
而不是你陆钏剧本里,那个还知道反思自己的、有人性的士兵。
大银幕上的电影剧情有序推进,西方观影者通过拉贝的视角,见识了他们不曾见识的大和民族的本性一角。
拉贝巡视了一圈准备回到国际委员会总部,却在门前看到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鬼子士兵开枪杀人,随后拖着一卡车的难民往外开拔,挡路者一律碾压致死。
“拦住他们!”
开车韩湘林双手几乎掌握不住方向盘,怎么挡?
拉贝一跃下车,手里拿着自己的纳粹党党徽,义正辞严地站在军用卡车前:“你们的原田少将答应过委员会,不会为难解除武装的士兵!这是怎么回事?”
鬼子小兵多少还知道些厉害,不敢直接从拉贝身上碾过去,狞笑着回复他:“这是就是少将的命令,谢谢你的劝降,拉贝先生!”
车前的拉贝瞬时面色煞白、双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韩湘林眼疾手快地上来扶住他。
车上几位被拉贝亲自劝说的国军士兵不明所以,对着车旁的拉贝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