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前面有一群羊。你看,左边有牛车趴在路中央休息。
你再看那个,一辆拖控机正全速从对面开过来,车屁股喷着黑烟,就像拖着条漂亮的黑尾巴。
那个开拖拉机的走错边了!而且根本都没有注意到!
咳,穆纳自己也没注意,他知道开车应该靠左手边行驶,但他从来没见过谁拿这条规则当回事。
直到过了瓦拉纳西那段颠簸的土路往南,汽车才驶上一条平整的水泥路。
路两旁隔一段距离就有几条标语或画像,“伟大的苏尔先生万岁!”、“这是苏尔先生对子民的慷慨馈赠!”.
毫无疑问,这是苏尔水泥厂修的路,普凡查区唯一一条长达60公里的水泥路。
穆纳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但很快被破坏。
前面堵车了,有辆卡车停在了路中间。车上坐满了人,个个头上系着一条红布条,在那儿喊着口号。
“打倒富人!拥护伟大的社会党人!地主滚出去!”
不久又来了一辆卡车,车上的人头上系着绿布条,冲着刚才那辆卡车上的人高声喊着口号。
看起来来一场冲突似乎即将爆发,穆纳却一点都不慌。
这种场景他最近见多了,随着选举临近,马路上那两个党派斗的越发厉害。
穆纳只是拿出苏尔水泥厂的工作证晃了晃,那两拨人就自动放他过去。
在东部,苏尔的招牌,有时候比警察还好使。
回到米尔扎布尔,穆纳并没有把汽车开往水泥厂,而是转向卡纳村。
主人最近告诉他,这辆车他可以私人使用!
穆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哭了,恨不得立即跪下吻吻他的脚。
今天是穆纳第一次把车开回村子,心里的得意自不用说。
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家里的人。
他们全都跑到村口迎接他来了,他们围着汽车不住地啧啧称赞,尽管他们吓得连摸都不敢摸。
这是穆纳平生第一次,在家里受到比他们家的水牛还要多的关注。
最兴师动众、最激动的当然是精明的老鲁图,她看着穆纳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不停地摩掌着自己的前臂。
奶奶老鲁图有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搓揉自己的前臂,好像在搓一块生姜,还咯咯地笑着。
她的牙齿都掉光了,但她的笑容却因此更显狡黠。
她就是用自己的这种笑容树立了自己在家里的权威,儿子、儿媳们都对她敬畏有加。
“噢,你小时候我不知道往你的小嘴里塞了多少糖呢。”她说着伸手想捏捏穆纳的脸频。
但穆纳身上那套制服对她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她不敢碰他身上别的地方。
他们几乎是把他抬回家的,邻居们都在等着参观穆纳的制服和汽车呢。
他们把穆纳离开的这几个月,家里新添的小孩子们拉出来给他看,并逼着穆纳挨个地亲他们的额头。
莱拉婶婶又生了两个小孩,帕普堂哥的老婆莉拉又给他添了一个小侄子,他们家的人丁又壮大了。
当然,人一多,嘴也多,开支也大了。他们都七嘴八舌地怪穆纳没能按月往家里交钱。
老鲁图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跑到邻居家哭诉起来:“看哪,我的孙子找了份好工作、好主人,他还硬通着我做事哪!我们这些老太婆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让他结婚!”邻居们嚷着,“只有这样,才能驯服他这种野小子!”
“是啊,”老鲁图说,“是啊,说得太对啦。”
她破涕而笑,摩挲着小臂,“说得太对啦!”
穆纳懒得理他们,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任家人安排的乡下老鼠。
他出去是做主人吩咐的正经事,而不是享乐去了。
只是村里人很难想象,会有主人家放心把仆人单独派出去,还是开车!
他们不懂,因为太过惊世骇俗。
家里的叔叔们给穆纳讲了不少新闻,只不过这里是北方邦,所以都是些坏消息。
河西边的社会党人还像原来一样腐败不堪,反政府武装和地主们的冲突不断加剧,闹得血雨腥风。
那里的村民像小人物夹在中间,谁都不敢得罪,备受折磨。
他们两边都有自己的武装,只要怀疑谁同情另一方,就会把这个人抓来拷打讯问,肆意枪杀。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不关他们卡纳村的事。
“河西边的加尔村简直像地狱一样,”堂哥帕普说,“不过我们很高兴你不用跟他们瞎折腾。你的制服多帅啊,还找到了这么好的东家。”
帕普的变化很大,他更瘦更黑了,脖子上青筋暴出,锁骨深陷。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穆纳父亲的模样。
他在矿上干活,做苦力,赚的并不多少。苏尔家看在穆纳的份上,多多少少给了些照顾。
奈何一大家子太能生了,短短一年,穆纳的就多了十几个侄儿、侄女。
他们家族已经膨胀到了三十多口人,孩子占一半,女人占小半,剩下真正能干活的就堂哥和几个叔叔。
他们都是文盲,只能干粗活,却要养活几十张嘴。
有穆纳在,家里一样团和气,他的薪资最高。
他在外面跑了几个月,偌大一个家族立马顶不住了。
他们只能趴在堂哥身上吸血,吸的他只剩下骨头架子。
穆纳看到老鲁图笑呵呵地摩挲着小臂,畅谈他的婚事该怎么操办。
她专门给他做了鸡肉,还亲自给他端饭。
她一边用勺子往穆纳的碟子里加咖哩,一边说:“今年下半年就把你的婚事办了,好吧?我们已经看好了,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等她开始来初潮的时候,就可以过门啦。”
穆纳面前摆着一块带着骨头的鸡肉,上面浇满了红红的咖哩汁,看上去就像盘子里摆着的是从帕普堂哥身上割下来的肉。
“奶奶,”穆纳看着那一大块浇了红咖哩汁的鸡肉说,“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她的脸拉下来,“你说什么?还不想?你要按我们说的做。”
她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快吃吧,亲爱的。这只鸡是我专为你一个人做的。”
“我不吃。”穆纳摇头。
“快吃。”她把碟子往前推。
家里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来,看他们两人争吵。
奶奶瞥了我一眼,“你这是怎么啦?变成婆罗门了?快吃,快吃。”
“不吃!”穆纳猛地一推,碟子飞到墙上,红色的咖喱洒了一地,“我说了,我不结婚!”
她惊呆了,都忘记了吼叫。
穆纳起身要走,帕普跑过来想拉住他。穆纳用力一推,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穆纳就径直走出了家门。
门口有一群脏兮兮的小毛孩,都是他婶婶们的孩子。他们见穆纳出来,也跟着他一路小跑。
穆纳没什么心情去搭理他们,也不想摸他们的头发。
慢慢地,他们明白了他的想法,就回家了。
穆纳独自一人走过寺庙,走过市场,走过猪群,走过排水沟,来到了池塘边,黑堡就在他对面的山上。
他坐在塘边,把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帕普的影子,他们就这样在生生吸他的血!
他们会像对待穆纳的父亲那样,从里到外将他一瓢一瓢地掏空,直到他患上肺结核,身体虚弱、彷徨无助,只能躺在某个公立医院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吐血,等待医生的到来,最终悲惨地死去。
不能这样,他不想成为堂哥帕普那样的人。
只读书是不行的,还得出人头地!
第317章 困境
穆纳半小时后回去了,他没进窝棚一样的家门,而是直接上了咯吱作响的马鲁蒂铃木。
老鲁图、莱拉婶婶,还有家里其他的女人们,都守在路边看着穆纳的车驶出。
她们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心里想这小子居然不回家道个歉。
穆纳看到老鲁图冲他挥了挥她那枯枝般的拳头,他却一踩油门,直接从她们身边驶了过去。
汽车驶过集市的时候,穆纳还往茶铺里看了一眼:人形如蛛们还在桌子边忙碌着,人力车夫在后面排成一排,河对面那个骑着单车宣传当日成人电影的家伙刚开始骑车绕圈。
两旁的景色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绿油油的田野、灌木丛、树林、悠闲地在水塘的泥潭里打盹的水牛,蔓草和丛林、稻田,椰林、香蕉园、楝树、榕树,从草丛里抬头偷看他的水牛。
一个光着上身的小孩在路边骑着水牛,他看到穆纳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大叫。
穆纳真想对他吼两句:“对!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再也不做牲口一样的人了!”
卡纳村曾经让他感到亲切的家,现在却只有窒息。
为什么?只短短一年的时间,仿佛一切都变了。
是啊,就像脚下的这条水泥路,它诞生的太突然,且格格不入。
机械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庞大的工业中心轮廓猛的撞入视野。
穆纳轻吸了口气,文明的味道。
苏尔水泥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扩大了数倍。那高耸的、红白相间的发电厂烟囱就有三座,直插天际。
每天有数不清的卡车进出工厂,你从天上看,就像蚁巢的蚂蚁不知疲倦的四散开去。
穆纳在工厂里有宿舍,单人间!
他再也不用和那个讨厌的多吉挤在一起了,那家伙以前每天早上都要当着他的面“,,”的念个不停。
他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也有更多的时间思考。
把破破烂烂的汽车往空地上一停,穆纳马不停蹄的上楼。
“主人。”他露出笑容,上前行礼。
“回来啦。”罗恩抬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除了工厂到瓦拉纳西那一段,整个普凡查区的路都太烂。主人,到处都在念叨你的名字。”
“修路这种事,还是交给邦政府吧。”罗恩牙疼的摇摇头。
六十公里的水泥路,跑起来当然痛快。但花费也高的惊人,合计两万吨水泥,价值四千万卢比。
这还不算施工费用,为了打通这条主干线,罗恩前前后后砸进去了五千多万。
当然好处也很明显,从工厂出来的水泥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装上从瓦拉纳西出发的货运火车。
不夸张的说,这条路就是苏尔水泥厂的生命线。
“这次出去怎么样,有什么收获?”罗恩放下手中的文件,摆手让穆纳坐下。
“普凡查区有六百多万姓哈尔维的人,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就和以前的卡纳村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