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教师 第485节

  一阵咕咕的叫声响起,肚子在叫。李雪建起走到灶前看看锅里还盛着的半碗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这半碗油水汤是盲狗的。他看着盲狗道:“三天过去了,你咋不喝呢?”

  盲狗抬头朝李雪建望了一下,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

  李雪建望向天边,阳光猛烈,又是一个大晴天。他来到水缸前,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把盲狗抱到墓坑边,轻声道:“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

  盲狗没有回答,只是眼泪不住的流。李雪建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然后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道:“生死由命,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涩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涩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

  盲狗盯着李雪建手中的铜钱没动,浑浊的泪水汪汪流出来,滴答滴答落在新挖的墓土上。

  李雪建安慰道:“不要哭,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盲狗果然不再流泪,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但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李雪建知道盲狗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就道:“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喝了。”盲狗朝李雪建摆了一下头。李雪建叹息道:“现在就扔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说完他把铜钱抛上了半空。

  盲狗从土堆上站了起来,侧耳去听铜钱的声音。铜钱呼呼飞上半空,啪的落在地上。李雪建朝铜钱走过去,盲狗跟在身后。

  李雪建走到土前,腰没彻底弯下,就直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平平静静地道:“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才有气力扒土埋我。”盲狗站着不动。李雪建劝道:“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盲狗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又向他跪下了。

  李雪建叹了口气道:“不用跪,瞎子,这是天意,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他捡起铜钱,摸着狗头,又道:“你觉得过意不去,那我再抛两次铜钱,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起来,望望铜钱,侧耳去听。李雪建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落在盲狗面前。李雪建看了一眼,平静地道:“不用再扔了。”

  盲狗寻着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然后卧下来,泪水长流。

  现场观众也都哭了,抽泣声响成一片,悲伤和绝望浸润着观众的心。有人喃喃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雪建摸摸狗背,柔声道:“去喝了那半碗油汤,喝了就扒土埋我。”

  说完这话,李雪建起身到棚架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在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水正好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米的根部。为了防止水滴流到远处去,李雪建又用碎土围着玉米堆了一道小土圈。

  做完这些精细活后,李雪建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头顶的太阳。他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对着太阳连抽十余马鞭子,然后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吼道:“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我先爷?”

  李雪建朝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道:“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道:“扒土,瞎子,埋了我就朝北走。”

  说完李雪建闭上了眼睛,银幕一片漆黑。不过有声音,盲狗呜呜的哀鸣声,还有狗爪子扒土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大概过了将近一分钟,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可卢米埃尔厅内观众的哭声此起彼伏的响着,有女观众简直哭得喘不过气来。

  导演们也都彻底陷入了震撼中,这段20多分钟主观长镜头把他们震傻了。整个主观长镜头从先爷早上睁开眼,到埋在土里,一气呵成,将先爷的心理和生理状态完美的刻画出来,给人以极强的代入感和冲击力。

  索菲亚·科波拉感叹道:“20多分钟的主观长镜头,还是3D的,这家伙不是疯子谁是疯子!”

  贾樟柯轻轻摇头道:“这个镜头真是难以想象,观众跟着李雪建,从早上醒来,到抛铜钱定生死,到给水缸放水,到用鞭子抽太阳,到最后坦然闭上眼睛受死,真正让观众走进了先爷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个长镜头堪称伟大,必将在今后的历史中反复被提及!”

  戈达尔也微微点头道:“今天到场的导演很多,善用长镜头的不少,但就长镜头的完成度和表现力而言,没有一个比得上张然。这个主观长镜头就是让杨索来拍,恐怕也拍不到这种水准。这才是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的最好表现形式!”

  过了三十秒钟,银幕突然亮起来。大全景,群山苍茫,头顶是碧蓝的天空。

  此时电影的构图跟开场有些不同,电影开场时山脉占了画面的绝大部分,天空只有顶部的一溜,不到四分之一。但此时山脉只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一,而天空占了三分之二,显得特别空旷。前后画面的对比,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场的导演都知道,张然是在告诉大家,先爷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撑开了这天地。

  天空渐渐转阴,乌云密布。闪电划过,雷声轰鸣,随后下起瓢泼大雨。大雨过后,太阳重新出来,山也渐渐绿了,很快有人声响起。镜头慢慢摇下来,逃荒的人们回来了,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走回村子。

  王珞丹和家人收拾好屋子,突然想起了先爷,想起他为了一棵玉米苗留在了山脉,就朝先爷的地走去。她老远看见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地里的草盛得和种的一样。在绿草中有一株干枯的玉米,它的顶已经折了,但在如小树一样的秆子,有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米棒,沉稳地在随风摆动。

  王珞丹来到棚架下,看见水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了许多缝。在水缸东边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的棚架柱挂着一根鞭子。在水缸的西南五尺,紧贴那颗玉米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中间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

  在那槽坑最头的深草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

  王珞丹发现地上有枚铜钱,捡起来一看,铜钱两边都是有字的涩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两面一样的铜钱,觉得稀奇,就放在兜里,往玉米走去。

  王珞丹把玉米棒掰了,剥下外面的干皮,发现上面的玉米粒大多是半灰半黄,只有七颗长成了,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这七粒玉米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

  淡淡的音乐响起,镜头切换,大远景,还是先爷的地。但地里杂草被清除一空。在空荡荡地里,七颗一人多高的玉米在猛烈的阳光下傲然挺立。

  镜头切到坡地,低机位仰拍镜头,七颗玉米就像七颗参天巨树那样高大,撑起了这方天地。一阵清风吹过,花粉在空中飞舞,那是漫天飞扬的希望……

第1033章 缺席采访

  淡淡的古琴声在电影院回荡,但整个放映厅里没有一个人出声,也没有一个人起身。即使字幕出现,主创的名字在大屏幕上划过,整个放映厅依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静静望着大屏幕出神。

  《烈日灼身》故事无比惨烈,这种生命在绝境中的挣扎、呼喊和反抗,震撼了现场所有观众的心,他们都被电影的狂暴、绝望和激情震得说不出话来。电影结束了,但电影最后一个画面却烙印在他们心头,那迎着太阳漫天飞舞的花粉,让他们仿佛看到先爷在对着太阳大喊,你赢不了我!我是谁?我是先爷!

  雅各布第一个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猛然撞击在一起。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大厅中显得有些孤寂,可他毫不在意,更加用力的鼓动双手。他不是以电影节主席的身份在鼓掌,不是礼貌性的,而是以影迷的身份在鼓掌,他真的被电影打动了。

  在好莱坞商业电影的冲击下,艺术电影生存越来越困难。这些年来,雅各布通过戛纳电影节扛着艺术电影艰难前行,他觉得自己就是先爷!

  在雅各布起身后,福茂也站起来,用力拍着手;紧接着,索菲亚·科波拉站了起来,贾樟柯站了起来,整个评审团都站起来了,到最后全场的观众集体起立,用力拍着双手。那掌声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海浪,猛然撞在四周的墙壁上,化作经久不息的回声。

  “我不知道该在怎么形容,这是我看过最震撼人心的电影!”一名影评人用力拍着手,手拍红了也不在意,“故事有些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但《烈日灼身》更惨烈,更动人心魄。这真的是能够让人灵魂都战栗的电影!”

  “张然太可恶了,我恨他……”一个女记者擦着眼眶不停涌出的泪水,“为什么要让盲狗死去?明明可以让它到山谷去,明明可以让它活下来的。张然真的太狠心,太可恶了!”

  一个中国记者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旁边的中国同行道:“这片子太牛逼了,真的太牛逼了,再加上评审团有贾樟柯,有索菲亚·科波拉,我觉得金棕榈应该是稳了!”

  雅各布微笑着给了福茂一个拥抱,笑容满面地道:“我们遗憾的错过了《一个人张灯结彩》,但我们没有错过《烈日灼身》。有《烈日灼身》在,我的最后一届电影节算是圆满了!”

  索菲亚·科波拉在鼓掌的同时扭头去看张然,眼里是五体投地般的钦佩,这家伙真的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每一部电影都会有新东西,在他身上简直看不到尽头。她不由感叹道:“这家伙真的不是人,是怪物!”

  贾樟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烈日灼身》,他记得评论界对陈凯哥《黄土地》的评价是通过翠巧的悲剧,再现华夏的悲哀和荣耀,书写民族的精神史诗。但看完《烈日灼身》,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民族精神史诗。《黄土地》展现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愚昧落后的一面;而《烈日灼身》展现的是这个民族爆烈和不屈的一面,展现的是抗争精神,看完这部电就会明白这个民族靠什么屹立千年,靠什么一次次在磨难中站起来。

  王珞丹听着耳边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声知道《烈日灼身》成功了,也站起来,用力的拍着手。只是四周猛烈的掌声如同海啸呼啸而来,撞击着她的泪腺,让她的双眼好似打开了闸门,泪水滚滚而出。作为演员没有比这掌声更激动人心的了。

  李雪建不是第一次参加戛纳电影节,更是不是没有收到过掌声,但此时听着这漫天漫地的掌声和欢呼声,他的眼眶还是有些湿润了。

  张然倒是非常淡然,不过当他回头看着集体起立鼓掌,不住喊着“太好了”的记者和观众,脸上的笑容还是格外灿烂。观众喜欢这部电影,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褒奖。张然给了李雪建一个拥抱,笑着道:“观众反应不错,看来我们这部电影是成功了。”

  李雪建微笑回应:“是啊,观众都很喜欢这部电影,这掌声多热烈啊!导演,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能把这个角色交给我。演完《烈日灼身》,演完先爷这个角色,我这辈子值了!”

  张然松开李雪建,转身给了王珞丹一个拥抱,轻轻拍拍她的后背,笑道:“没出息,怎么哭成这样?行了,别哭了!观众在等我们上台,走吧!”

  张然说完,带着李雪建和王珞丹走上舞台,站在大屏幕的正前方。他们站成一排,向到场的嘉宾和观众深深地鞠躬,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观众们的感谢。而观众们看着眼前弯腰鞠躬的剧组成员,电影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他们用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回应。

  张然带领着李雪建和王珞丹连续谢幕三次,依旧没有浇灭观众的热情。他们用掌声、尖叫、欢呼宣泄着自己对这部电影的喜爱。直到张然他们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离开卢米埃尔厅,去参加发布会,掌声才缓缓停止。

  按照惯例,竞赛单元的电影在首映之后,主创需要到电影宫的发布会大厅拍照,并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与媒体进行交流,《烈日灼身》剧组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张然带着李雪建和王珞丹刚走出卢米埃尔厅,一个六十多数的老头迎面走来。老头看着张然道:“我是樊尚·马拉瓦,《再见语言》的制片人。让·吕克让我告诉你,他想跟你聊聊,他在酒店等你!”

  张然一怔,我现在要去参加发布会啊,就道:“现在?”

  樊尚·马拉瓦笑道:“是的!”

  张然微一沉吟,电影节发布会有无数次,而见戈达尔的机会恐怕就这么一次,老头已经84岁了,当即道:“那我们马上过去。”他走了两步,转身对李雪建和王珞丹道:“李老师,丹丹,你们去参加发布会,接受媒体采访,我就不去了。丹丹,你代我向到场的记者道歉,就说我见戈达尔去了!”

  王珞丹有些傻眼了,这可是戛纳电影节啊,全球数百家媒体等着采访,你这样放他们鸽子真的好吗,你不怕全球媒体说你耍大牌么?她忍不住提醒道:“张老师,这能行吗?要不我说你生病,去看医生了?”

  张然笑着道:“不用,就说我去见戈达尔了,他们会理解的!”他冲王珞丹和李雪建摆摆手,然后跟樊尚·马拉瓦走了。

  王珞丹非常无语,转头对李雪建道:“李老师,你说张老师怎么这么任性,就把我们就扔这儿了,太不负责任了吧!”

  李雪建轻笑道:“别抱怨了,既然他把发布会交给我们,那我们就好好接受采访,走吧!”

  《烈日灼身》是今年戛纳关注度最高的电影,电影结束后,四百多媒体记者海浪般涌入发布会大厅,将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当王珞丹和李雪建走进发布会大厅,记者们全体起立,用掌声欢迎他们入场。

  落座之后,王珞丹不等主持人发言,直接拿起了话筒。她心里有些担心,害怕记者们因为张然放大家鸽子而生气,害怕他们迁怒电影,给电影差评。这不是她多想,在戛纳历史上真出过这样的事。

  1983年,法国女星阿佳妮带着《杀人的夏天》到戛纳参赛,但阿佳妮拒绝与记者合作,她的理由是:“我是演员,我来戛纳是为了参加我主演的两部电影的放映,我不想被人拉来拉去,按照他们的要求摆姿势、拍照片。”

  阿佳妮的言论和姿态激怒了戛纳的媒体记者,为了抗议阿佳妮,在阿佳妮走红毯的时候,记者们围成一圈,把各自的摄影机放在地上。在《杀人的夏天》放映之后,媒体更是对她的表演给予了恶评。

  王珞丹吸了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道:“张老师,恩,张然导演,他让我向大家道歉。他本来是要来参加发布会的,可就在刚才,戈达尔的制片人樊尚·马拉瓦找到了他,说戈达尔要跟他聊聊,而且就是现在,于是,他就去见戈达尔了。”

  说完,王珞丹小心翼翼的观察台下记者的反应。记者们没有因为被张然放鸽子而显得愤怒,反而都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记者们没有生气,应该不会说张然耍大牌,也不会迁怒《烈日灼身》了。

  与此同时,张然在樊尚·马拉瓦的带领下,来到了马丁内斯酒店,戈达尔的房间。

  关于戈达尔的逸闻趣事,张然听说过不少,比如在五月风暴时戈达尔带人到戛纳砸场子,导致戛纳停办一年;比如戈达尔是毛泽东的粉丝,而1967年法国是中国年,巴黎到处充斥着毛主义流行的符号,毛式领套装是时尚潮流,《毛泽东语录》卖到脱销。戈达尔顺利潮流,拍了一部向中国致敬的电影《中国姑娘》。电影拍出来,制片人请中国大使馆观看。中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看完后,给出的评价是只有对政治一无所知的白痴才会拍出这种电影。戈达尔差点没被郁闷死。

  张然其实很想问些陈年八卦,但他估计自己要说这些,肯定会被这个狂傲的老头扫地出门,便微笑着道:“很高兴见到你,戈达尔先生。我想过拜访你,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见客,而且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种电影风格,就没敢上门。能够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我特别想跟你聊聊。”

  戈达尔并不喜欢别人对他顶礼膜拜,毫不在意地招手:“你坐吧,我们坐下聊!”

  张然坐下后,笑着道:“你的电影我看过不少,但大部分都看得不是很懂,里面的典故太多了。我就只能看声音和镜头的处理。你对声音和画面的处理,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戈达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些不重要,电影重要的是声音和图像,这才是关键。纠结于故事、人物、情节,甚至是政治理念都本末倒置,你才是真正看懂我电影的人。”他看着张然问道:“你知道我最欣赏《烈日灼身》什么地方吗?”

  张然想了想,道:“维尔托夫,电影眼睛理论?”

第1034章 史上最高分

  吉加·维尔托夫小组是苏联著名蒙太奇理论的“电影眼睛派”创始人,他强调用抓拍的方式捕捉生活的片段,并积极主张利用声画蒙太奇对电影进行革新。作为纪录美学的祖师,他拍摄的电影《持摄影机的人》,在2012年《视与听》评选中排名第八。他的理论对后来的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都有深远的影响。戈达尔对维尔托夫非常推崇,在60年代组成过著名的“吉加·维尔托夫小组”。

  电影眼睛理论简单讲就是把摄影机当成人的眼睛,而《烈日灼身》有大量的主观镜头,还采用了中国画中游观的理念,都是把镜头当眼睛。张然觉得戈达尔作为维尔托夫的推崇者,最欣赏的可能就是这一点。

  戈达尔听后笑了起来:“电影眼睛理论算一点吧,我真正欣赏的是,我看到了真正的中国电影。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江地区的电影我看得不多,但我看过的电影给我总体的印象是,他们拍的是带有中国风格的美国电影或带有中国风格的欧洲电影,电影语言完全是欧洲或者美国的,没有自己的东西。但在《烈日灼身》里,我看到了欧洲和美国电影没有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看着张略带不解地道:“我有个好奇的地方,你整部电影模拟眼睛的地方特别多,但电影前面的远景,镜头移动总是平行移动,为什么这么处理?”

  张然笑着解释道:“中国画特别长,有横幅,有立幅。不可能一眼将所有的内容看完,只能慢慢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看画的时候要走着看,这叫游观。《烈日灼身》开场就是按照这种理念来处理的。采用这种方式有很强的代入感,因为镜头是在模拟眼睛;但同时又有疏离感,因为你是在用看画的方式看世界。我希望观众从电影开始就进入情境,但又不希望观众完全陷进去,希望他们能够保持冷静,希望观众随着电影的推进慢慢进入电影,慢慢进入先爷的内心。”

  戈达尔微微颔首:“东瀛人喜欢席地而坐,东瀛导演就发明了低机位;而你将中国画用在电影中,有了卷轴镜头和游观的拍发,这是一个创举。这世界有很多国家和民族,每个都有自己文化和传统,电影都可以从自己的文化和传统中吸取营养。所以,我一直不明白,自己明明有丰厚的文化传统,为什么都一股劲的学欧洲,学美国呢?”

  张然记得毕加索说过类似的话,当初张大千到巴黎拜访毕加索。在交谈中,毕加索就说,在欧美,我看不到艺术,在中国才有真正的艺术。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张然轻笑着道:“电影不像其他艺术,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艺术理念。电影是舶来品,电影的语法基础是美国和欧洲人奠定的。对我们来说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你出去打网球,你不能说我用另外一套规则。我们只能学习别人先进的地方,把这些东西吃透后,再把自己的东西融进去。”

  张然呼了口气,道:“你跟资产阶级电影战斗了一辈子,发明了跳切,改写了电影史。可你也没能真正颠覆电影的基础,电影的基础语法还是没有改变。”

  戈达尔沉默了,他确实没有颠覆电影语言的基础,不管他怎么改变,怎么探索,他拍的电影还是离不开远景、中景、近景这些最基础的东西。

  张然看做戈达尔,缓缓道:“要真正摆脱现有电影语法非常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戈达尔听到这话一怔,略带疑惑地道:“你是说3D电影吗?3D电影跟2D电影确实不同,2D电影只有x轴和y轴;3D电影是立体的,多了z轴,因此,3D电影的语法跟2D电影的语法有些不同。不过3D电影也没有真正跳出现有的电影语法啊!”

  张然笑着道:“3D电影虽然多了Z轴,但并没有脱离现有的语法基础。不管怎么变,3D电影都只是电影的一个分支,不是一种新的电影。能够颠覆现有电影语言的电影,一定是全新的电影!”

  戈达尔不解地道:“你说的新电影是什么?”

  张然像一只狐狸似的笑了起来:“VR电影。”张然见戈达尔一脸茫然,简单介绍了下什么是VR,继续道:“在VR中,现有的电影语言基本上是失效的,没有景别,也不能进行剪辑。但VR电影才是最接近真实的,镜头是真正在模拟人的眼睛。因为我们用眼看东西,看到的画面本身就是连贯,是没有剪辑的。VR电影具有天然的高度沉浸感,可以将人真正带入电影的世界中。某种程度上说,VR电影将是电影的终极表达形式。”

  戈达尔皱眉道:“VR比普通电影更接近真实状态,但不能剪辑,只能用长镜头拍摄,就不能进行时间和空间上的切换,那怎么叙事?”

  张然凝视着戈达尔,缓缓地道:“现在VR就跟电影刚刚诞生时一样,只能拍长镜头,没有合适的电影语言。不过正因为不能剪辑,原有的电影语言不能使用,才有可能创造出新的电影语言,才能成为和现有电影不同的新电影!”张然笑吟吟地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拍VR电影?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向你提供1000万美元,并提供设备和相应的工作人员。对题材也不加限制,你可以拍任何你想拍的内容。”

  戈达尔的片子晦涩难懂,基本上没有什么票房。戈达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电影成本都非常低。这样才不会亏本,才能继续拍电影。现在听到张然开口就是1000万美元,还不限制题材,自己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心里十分感慨,有钱就是好!

  戈达尔这些年他一直在拍实验片,做各种电影语言的尝试。既然张然愿意提供资金让他尝试VR电影,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当即点头道:“我非常愿意尝试。”

  张然咧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哄得小羊开了门的大灰狼。

  早上七点半,张然来到酒店二楼的餐厅。李雪建正在餐厅里用餐,但王珞丹不在。

  张然走过去,在李雪建的对面坐下。他点好早餐后,看着李雪建道:“昨天的发布会还好吧?”李雪建点头道:“反响特别好,大家都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张然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丹丹怎么没在,这丫头还没起来吧?真是越来越散了!”

  “张老师,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哦!”王珞丹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她拉开椅子,在张然对面坐下,然后将一本杂志放在张然面前,灿然笑道,“我是去拿场刊了。张老师,你猜场刊给《烈日灼身》打了多少分?”

  张然没有理王珞丹,打开电影节的官方场刊,快速浏览起来。昨天主竞赛单元有两部电影首映,一部是东瀛导演河濑直美的《第二扇窗》,一部是张然的《烈日灼身》。

  河濑直美是戛纳嫡系导演,号称戛纳的亲女儿,她的电影只要拍出来就能入围戛纳的官方单元。不过影评人对《第二扇窗》的评价不高,场刊评分只有2分。

  《烈日灼身》则受到了影评人一致追捧,9位影评人就有7位打出了最高的4星,剩下两位影评人也给出了3星的评价,平均分高达3.8,创造了戛纳电影节场刊评分的新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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