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融提着礼盒,钻进了轿子内,周安招呼轿夫们起轿,提着灯笼,引着往县衙去了。
无论是礼物、镖师服饰,还是这顶小轿,都是周安给安排的。
段融毕竟是源顺镖局的镖师,他去县衙赴宴,一旦跌份,丢的可是源顺镖局的脸,周安怎敢不上心?
周安虽然在事情上,安排的滴水不漏,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是阮凤山的贴身小厮,平时就算是栾敬付见了他,也得给他三份薄面。
也时常穿梭在这贤古县的各大势力之间,日常应答接对,人人也都敬他三分。
但,能让县太爷宴请,这种排面,他却是想也不敢想。
不成想,段融一个学徒镖师而已,竟然有这样的排场,而他只能在其轿前,提灯引路而已。
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安不仅出身贱籍,而且身体亏空,无法练武,幸得为人机敏,心思缜密,得了阮凤山的赏识,这几年才终于活得像个人样了。
但是,越是他这样的人,对于这种排面上的事,却是锱铢必较,在乎得很,几乎心理扭曲!
段融坐在轿中,只感觉小轿在轿夫们稳定的脚步中,颇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地轻轻晃悠着。
他昨晚直熬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着,故而两个眼底下,还有淡淡的青晕。
这也不能怪他,谁遇到这样事,都得失眠!
不过经过一个白天的心理建设,段融已经打定了注意。
县太爷家的闺女,怎么了?他也不是故意占她的便宜啊!
那不是为了救人吗?
就是说破了天去,这事他也没错!
他要是露了怯,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所以,咬紧牙关,打死不认,他只是救人!
就是救人,本来就是救人!
段融想到后来,竟然有些理直气壮起来,觉得县太爷就是该请他吃顿饭!
感谢一下嘛!
他觉察到自己这个心思,竟然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县衙和源顺镖局,都在这西大街上,路程不过二里地,以四个老练轿夫的稳健步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地方了。
段融下了轿,周安提着灯笼,引着他来到了县衙门口。
只见两头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巍峨伫立,屋檐下一块大牌匾,给灯笼照得明晃晃的,上书贤古县署四个大字。
门口站着两个差役,周安直接引着段融走了过去。
周安与这县衙,常有来往,里里外外都已经混了个脸熟。
周安笑着,将两张银票往一位差役的袖子里一塞,便低首说了几句,也不用通报,便领着段融,进了县衙的大门。
刚过了大门,还没走几步,便忽然看到秦书办拿着一份文书,正往大堂那边走去。
周安便立即喊了一声,作揖起来。
秦书办回了一礼,将文书往宽袖里一抄,便说道:“太爷和夫人已经在后衙的花厅,备下了酒席!我领段镖师过去吧。”
段融闻言,感谢地施了一礼,憨厚地笑了笑。
秦书办领着段融,从大堂旁的小路,绕过了后衙。
周安见两人走了,便提着灯笼出了县衙,走到了那顶绿呢小轿前。
四个轿夫停了轿子,正聚在一块闲聊,见周安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轿夫,便上前几步,问道:“安爷,我们是等段镖师呢,还是这就回去?”
周安用眼睛剜了那轿夫一眼,似乎是怪他多话,怒道:“等什么等?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周安说着,一甩袖子,闪身坐在了轿内,怒道:“走!送我回去!”
那年长的轿夫,脸色微微一变,朝后一招手,几个人便抬起了轿子。
这轿夫也是常年跟周安打交道,素知这人喜怒无常,今日也不知是哪个地方,又触怒了这个瘟神了,惹他对自己发一通脾气。
但他们底层的轿夫,挣的就是这份受气的银钱,只得忍了!
秦书办领着段融,绕过大堂后面的影壁,便来到了后衙的庭院内。
院子的各处屋檐下,都挂着糊着贤古县署字样的灯笼,这院子远称不上奢华,但却颇为考究古朴。
数百年的老宅院了,几番修葺,岁月的侵蚀,愈见其苍幽。
段融目色一动,素闻现任县尊简朴,看来传言不虚!
贵为一县之尊,就算在城内,另安下一处宅院,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沈焰柳几年下来,却一直住在后衙。
段融知道衙门里,规矩大,故而亦步亦趋地跟着秦书办,既不乱走,也不乱看。
秦书办领着段融走近了一间雕花门窗的雅间!
秦书办跨入门内,站在门槛前,便朗声道:“座主,夫人,段镖师到了!”
段融站在秦书办身后,只见屋内,明烛高悬,亮如白昼,厅内的茶几旁,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喝茶闲谈。
“段镖师来了!快请进来,我看看!”却是一个有几分明快的甜糯女声忽然响起。
段融闻言,立马快步几步,进了厅内。
秦书办见段融入内,便默默退了出去,往前衙办公去了。
段融一进厅内,手提礼物,便一揖到腰,朗声道:“给县尊老爷拜,祝县尊福禄双全,多福多寿,镇我贤古,保一境之平安!”
“给夫人拜,祝夫人青春永驻,年年岁岁,一切从意!”
两人都给段融的说辞给逗笑了,那妇人搡了一把一旁之人,说道:“你听!他祝我青春永驻呢?”
妇人说着,扭过头来,笑看着段融,道:“这孩子,是镖师呢?还是唱戏的?词怎么一套一套的!”
段融支起腰来,笑着回道:“见了县尊和夫人,心里欢喜,这词就跟煮开了水的气泡一般,只往外冒,拦也拦不住!”
那妇人见段融说话有趣,笑容憨态可掬,竟又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个机灵的孩子!”
“客人来了,就入席吧!我们席上聊。”沈焰柳站了起来,伸手一让,道:“段镖师,请入席!”
段融再揖一礼,道:“县尊请!”
这时,才有一小厮上来,接走了段融手中的礼盒。
第56章 沈焰柳
三人依次入席。
县令沈焰柳在主座落座,其夫人马纯敏在其对面落座,段融打横落座!
三人落座毕,段融才敢正眼,向两人打量去。
沈焰柳年近四十,脸盘瘦削,留着一撮山羊胡须,穿了一身宽松灰袍,头上戴了一方巾帽。
他气机内敛,双目精光内含,太阳穴微微鼓起,坐在那里,犹如饱虎闲卧,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势在。
沈焰柳是太一门的外门弟子,武学修为更是达到了真气境的第二重,在这贤古县,堪称一座高山了!
段融今日见了沈焰柳,就算见了高山了!
此时的段融,自然渺小。
但或许,有朝一日,他能翻过眼前这座高山呢?
马纯敏看起来年纪也比沈焰柳小,大约只有三十出头,生得丰腴美艳,面如朗月,一双眼睛更是灵动异常,不时闪过冷酷的光辉。
席间,段融只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菜也不敢太吃,只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他的心一直提着,根本不敢品味,只是味同爵蜡般地吞咽着,生怕失了礼数!
“这孩子,菜是不是不合口味,吃这么少?”
“合口!合口!”段融连连答应着。
马纯敏从盘子里夹了个狮子头,放在了段融的碗里,道:“来,这道红烧狮子头,还是我亲手烧的!给你尝尝!”
马纯敏菜递过来时,段融抬屁股,欠了下身子,待马纯敏的筷子离开,他才复又坐了回去。
沈焰柳见马纯敏将狮子头放进了段融碗里,他想使眼色制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便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今晚那狮子头好像有些咸了?”
马纯敏闻言,笑骂道:“咸吗?偏你嘴刁?”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下,竟真有些咸了。
这道菜她做得颇为拿手,盐与调料的量,更是熟稔,怎么会多放?
怕不是放了两遍盐吧?
马纯敏顿时有些尴尬。
段融一见马纯敏的脸色,便知道这狮子头肯定是咸了,不过他还是大咬了一口,道:“县尊与夫人,人品贵重,自然是口味恬淡。但我们镖师走南闯北的,还要练武,吃食上,素来喜欢高油高盐,这狮子头我吃着,咸淡正合适!”
马纯敏一听,便笑了,道:“这孩子,真会说话。”
本来是颇为尴尬的场面,被段融的一番话给圆过去了。
沈焰柳此时,也深深地看了段融一眼。
这时,段融忽然注意到沈焰柳的身后,花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那正是他作价八百两让于古月斋的那幅范云林的仕女图。
连虫眼的位置和右下的一小片污渍,都一模一样,绝对是原图真迹。
这画到底是流传到了沈焰柳手里的,还是他本人就是古月斋的幕后老板。
距离段融让画于古月斋,还不到一个月,要说是流传或有人赠于沈焰柳,只怕时间上,也有些太快了。
更大的可能,还是后者。
只怕那古月斋的幕后老板就是这贤古县的县令沈焰柳。
段融如此思量着,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慢慢地吃菜、饮酒,间或讲两句油滑的逗乐话来。
眼见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沈焰柳对一旁添酒撤盘的伺候小厮,道:“你去把小姐请出来,给段镖师敬杯酒!”
段融听了差点被一口酒水呛到,连忙说道:“乡野小民,岂敢劳小姐敬酒,这不是折煞我吗?县尊,万万不可!”
“若不是段镖师出手,小女险些酿成大祸,当得一敬!”沈焰柳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那小厮也已经出门而去了。
段融顿时如坐针毡,心如小鹿乱跳!
等会真见了那小娘子,万一闹出事端来?
不一会儿,那小厮就回到了厅内,但沈觅芷却不见来,来得却是沈觅芷的丫鬟秋痕。
沈焰柳见站在小厮身后的秋痕一脸难色,便厉声问道:“秋痕,小姐呢?”
“回老爷……小姐……她……她……去找云水票号的夏双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