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1939 第122节

  16岁的自己在干什么?

  刚刚初中毕业,即将进入一千多天的高考倒计时的地狱人生!

  看着眼前简简单单神采飞扬的女孩,徐丽英一时间不知道,究竟哪一种人生更值得。

  说来也巧,两人之所以能结缘,是因为孙梦兰做为当地的妇女代表,来青岛参加土改工作动员会。

  而徐丽英的工作,就是利用摄像机,记录下这难得的历史性的时刻。

  于是,顺理成章地,孙梦兰就成了她的向导,一路上两人无话不谈,成为了好朋友。

  她选择的第一站就是孙梦兰的家乡,莱阳县马连庄镇孙家洼村。

第二百六十一章土改(二)

  “徐同志,俺们村那路不好走,你这衣裳方便不?”

  孙梦兰的提醒让她想来,如今还没有“村村通”工程,离开青岛一里地就是不折不扣的乡下,更何况是莱阳。

  在孙梦兰的带领下,她见识了民国的乡情。

  如果说,青岛勉强称得上一付民国风情画,有着造型不错的洋式建筑、打扮入时的西装男和旗袍女、简陋但别有风味的广告画、黑白电影院、百年历史的西式餐厅、教堂等等,比起横店民国城更真实更精致。

  那么,乡下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脏

  她算是知道了,不方便是什么意思,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土路,到处都是动物的粪便,看到那些背着背篓的拾粪人,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好在,上级为她安排了马车,否则真得走路,她都不知道该往哪下脚。

  污水横流、蚊虫滋生,这样的环境比比皆是,村子里那些衣衫褴缕的村民,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小孩,土墙茅草盖起来的屋子,几近见底的米缸,家徒四壁连件铁器都难找到,这就是她所看到的活生生的民国农村风情!

  “这是你家?”

  孙梦兰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嗯,爹,爹,娘,家里来客人了。”

  孙梦兰的爹叫孙大富,娘......就叫娘,没有名字,外面的人怎么称呼?大富他媳妇,梦兰她娘,诸如此类。

  在徐丽英和她的摄制团队面前,孙大富和他媳妇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该让客人进屋呢?还是站在院子里,他们家里连条木头长凳都没有。

  好在孙梦兰心大,搬了几条木板搭在石头上,让他们在院子里坐下。

  “梦兰爹,你们家有几亩地啊?”

  徐丽英也没那么矫情,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坐下之后,马上让随行的摄影记者架起机器,就在院子里开始她的采访。

  孙大富木木地摇摇头,她娘倒是开口说道:“俺家哪有地,都是租村里大户的地种,要不是农会搞减租减息,一年到头也没个吃的,还欠着人家几十斗小米呢。”

  “那你们家是贫雇农了?”

  “可不是咋地,你瞅瞅这家里,最值钱的就那个娃,本来想给她哥换亲,死妮子,跑出去投了八路军,死活也不愿。”

  徐丽英愕然地看着孙梦兰,女孩满不在乎地说道。

  “俺才不嫁二傻子,出嫁前还要陪地主睡觉,呸,我一刀宰了他。”

  徐丽英糊涂了,难道是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

  “都是命,都是命呐。”

  她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徐丽英才明白过来,二傻子是二傻子,地主家是她们的雇主,做为长工,除了上交租子,还有一项她打死也想不到的责任。

  一旦有闺女出嫁,前一晚上,必须陪地主!

  初夜权,这个无比遥远的词汇涌进她的脑海中,徐丽英突然觉得,农村最脏的并不是环境,而是人心。①

  做为女人,徐丽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切齿痛恨,但是当她问孙梦兰时,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

  “这么坏的地主恶霸,为什么不抓起来?”

  “那是俺叔爷,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俺家欠的租子,他也从来没有讨要过,这两年打鬼子,他出钱出粮,帮了俺们好大忙呢,不是恶霸,就是......就是,俺不想给他睡。”

  徐丽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你不恨他,你们家这么穷,不是地主剥削的吗?”

  她爹孙大富突然开口说道:“谁说不是,俺爷爷那辈儿,家里本来有十几亩地,日子还算过得去,有一年闹灾,颗粒无收,只能向他家借贷,利可高哩,小斗出大斗进,利滚利最后还不起,只能把田抵给他们,村里多少人家就是这样破的家,到了俺爹这里,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狗日的,他们家就是吸了穷人的血才有如今的光景,共产党说得好,这些狗日的就该打倒,分了他们家的地,才算玩。”

  “爹,你思想进步了,看来还得多上学习班。”

  孙大富瞪了闺女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徐丽英在她们家住下,与晚上蚊子太多睡不着相比,她更想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通过走访,她们了解了这个不大的村子。

  孙家洼村共有37户人家,90%姓孙,剩余的都是外地人,耕地面积500来亩,其中大户占有土地98%,也就是490亩,只有十亩左右的田地掌握在3-4家人手中,平均一户才2-3亩地。

  这是一个典型的民国农村,虽然不大,但拥有所有的特质。

  孙家洼村最大的地主姓孙,孙大户也是孙家这个家庭的族长,从表面上看,他堪称这个时代的大善人,修桥铺路,舍粥助学,抗战中也是不遗余力帮助过我军。

  但另一方面,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欠下了他的高利贷,有的能上溯到前清,因为还不起债,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被搞到家破人亡出逃外地的也不在少数,更不必提,初夜权这种恶臭的习俗。

  土改中要斗争的对象中,孙大户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民国时期的农村,宗族势力把持着基层的行政权,在我党开展宣传教育之前,就连孙梦兰这样的受害者也不愿意出面与之斗争,要让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从被动到主动,还需要党员扎根基层付出更大的努力。

  如果说土地革命的口号是“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地”,那么当前土改的目地,就是以阶级斗争的形式,对广大农村政权进行再建立,确立以基层党组织,村委会、农会、妇救会、儿童团为主体的新型农村,让广大农民分得应有的土地,调动起他们的生产积极性,获得他们的衷心拥护,这是华夏几千年的顽疾,到了21世纪,又重新把“乡贤”那一套给搬回来了,很难说,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

  但是在21世纪的主持人徐丽英看来,农村土改势在必行。

  ①剧情灵感来自北朝党公的一篇文章,的确发生在山东解放区,印象很深,请不要对号入座。

第二百六十二章土改(三)

  “华夏共产党的土地改革,不讲政府恩赐,而是要推翻封建统治,树立农民群众在农村中的政治优势,提高农民阶级自觉性,发动阶级斗争,使群众自求解放,实现‘土地还家’。这就要求不同于旧时代的‘改朝换代’,不同于某几个皇帝君王用恩赐办法,‘均土地,抑豪强’,实行‘让步政策’。而是要粉碎旧的反动统治权,代之以人民政权,彻底推翻乡村的旧秩序,使上层和下层、中央和地方整合在一起,使中央政府获得巨大的组织动员能力,以及政令统一通行等诸多好处。”

  徐丽英在摄像机前说出导词,以她的理解能力,并不是很明白,来之前专门找党校研究相关理论的老师补过课,不过等到下船后亲眼看到了农村的实情,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甚至从内心感到了某种认同。

  山清水秀“乡贤云集”的民国农村,只存在于想象和别有用心的“民国大师”的文学作品当中。

  孙家洼村的土改动员工作在村里的孙家祠堂举行,地方不大,人来得也不多。

  村农会主任,孙梦兰的大伯牵头,积极份子、妇救会、儿童团、青年自卫队将祠堂布置一新,37户人家来了50多个人,许多妇女和外姓人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

  徐丽英看到了事件的主角,孙家洼村最大的地主孙大户和其他几个较小一点的地主、富农。

  “你们要造反吗?”

  孙大户看了一眼挂在屋檐下的横幅,又瞅瞅周围的乡亲们,最后在徐丽英和她的摄影师身上停了一下。

  “我们要清算你的罪行。”

  孙大伯指着他忿然说道,孙大户“哼”了一声。

  “我有什么罪?论宗亲,我是你们的族长,论辈份,我是你的二叔,论情份,当年你娘难产,是我出钱请的稳婆,你们哪一个,没有受过我孙家的恩惠?”

  孙大户傲然道:“我是县参议会的议员,果民政府也要卖几分面子,抗战以后,我出钱出力,支持你们打鬼子,这些事情,你们都忘了吗?”

  会场上起了一阵骚动,他气势更盛,伸手一指。

  “祖先就在那里,你们要是动手抢,我什么也不说,看在同宗同姓的份上,留下老小一条命,算我认识你们共产党好啦。”

  孙大伯和几个人低声商议了一下,一个年青人开口说道。

  “我不姓孙,也没有受你的恩惠,我可不可以和你算一下账?”

  孙大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可能会说,我们这些外姓人,当年若不是孙家收留,如何如何,可是我们落户于此,是政府安排的,田地也是凭劳动得来的,你呢,趁着天灾低价收购,放高利贷谋私利,果民政府的苛捐杂税,明明你家是大户,最后全部转稼到贫苦人家身上,配合乡里、县里逼迫他们,我家交不起,家父被衙门里的狗腿子抓去“站木笼”,活活折磨死,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吗?”

  徐丽英听不明白,小声问道:“啥叫“站木笼”?”

  孙梦兰也不甚清楚,他大伯解释道:“那是前清时期留下来的老刑罚了,衙门在大门外放上十多个木囚笼,每架木笼内壁布满铁钉,把人吊在木笼内,再在人脚下垫几块砖,似踏非踏。这样,人在笼内不能动弹,稍有动弹,肉体就被刺得鲜血淋漓;当人踏到砖时,马上抽去一块,直至把人吊死为止。”

  一名积极份子补充道。

  “这法子主要就是对付抗捐抗税,还有闹革命的,鬼子来之前,我们多少地下党、农会积极份子就是这样被他们活活折磨死的。”

  徐丽英听得遍体生寒,然而这只是开始,外姓青年开了个头,下面的群众纷纷开口,从外姓人到孙家人,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前几年,你们家的狗咬人,被俺家男人当成野狗打死,你的管家带着家丁逼上门,硬要俺家男人抵命,乡亲们看不过眼,好说歹说,命是不要了,却要俺们家给你们的狗出殡,还要打棺材装孝子送上山,俺家没钱,把田地卖了也不够数,最后只能卖了闺女换来几斗小米,可怜他爹又急又气,当场大病不起,没钱看哪,就这么去了,你这黑胆丧良心的,呸,什么大善人!”

  “俺们家的税收到了民国40年,家里能抢的都抢光了,你家的家丁把俺闺女小凤抓去低债,你还好心说什么在你家干活,有吃有喝人还体面,谁知道,没过两年她就被你家大儿子糟蹋了,你反说她败坏门风勾引你儿子,送回家当天晚上就上了吊,论辈份,她还是你侄孙女呢,你站在祖宗面前,敢拍胸脯子说一句,亏心不?”

  “俺家小子不懂事,拾荒拾到你家地里,被你的家丁活活打断一条腿,到现在还是一瘸一拐地,讨媳妇都没人要,可怜他喊你祖爷爷,求你放过,你呢,心狠得跟狼似的,什么祖宗家法不可违,你就是个大恶霸。”

  “俺家欠你二斗小米,几年的功夫就滚到了一百斗,你抢了俺家的田不说,说俺家的屋子风水好,适合做个阴宅,把俺们全家赶出去,在山脚搭了个茅草屋,那年山里发大水,一家子被冲走,就剩了两个人活下来,这笔血债,你敢不认吗?”

  “前些年闹革命,俺们村来了个教书先生,是谁向县里告发,捉去当共产党当街砍了头,你敢说与你无关?”

  “你家大儿子在县上当保安队长,手底下多少血债,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哼,支持抗日,你不过就是怕鬼子打过来,抢了你家的财物,占了你家田地吧。”

  ......

  一桩桩一件件,在乡亲们的口中说出来,孙大户渐渐站不住了,再也没有方才的颐指气使,随他一起来的管家和家丁见势不妙,想要护着他退出祠堂,被孙梦兰带着自卫队和儿童团给看住了。

  眼见事情要失控,孙大户想到十多年前,红党带着泥腿子“打土豪分田地”,多少地主人头落地,赶紧主动表态。

  “我错了,我认罪,我愿意捐出一半田地,分给乡亲们,求求大家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放过一家老小吧。”

  孙大伯鄙夷地看着他,举手高呼:“打倒地主恶霸孙XX!”

  祠堂里所有的乡亲都振臂高呼,徐丽英也下意识地跟着喊了一句,随即马上意识到自己在作节目。

  看着眼前狂热的人群,她突然就理解了更多关于“阶级”关于“斗争”的意思。

第二百六十三章土改(完)

  像孙家洼村这样的“反奸诉苦”运动,在全解放区所有的乡村开展起来,以此为契机,对地主进行清算,从而为下一步分田到户打下坚实的基础。

  地主是有原罪的,在田地兼并的过程中,哪怕是像孙大善人这样的良绅,也不免沾到血,何况是占一多半的地主恶霸,他们的罪行磬竹难书,往往听得徐丽英都义愤填膺,忍不住要高呼口号,连她这样完全无关的外人都知道,不将这些人打倒,华夏就没有希望。

  当然,因为有义举,孙大户不会被处决,家人也会得到妥善的安置,只不过田地和家中的浮财被没收,重新分配给本村的乡亲。

  孙家洼村的每一户都分到了超过十亩土地,孙大户家中也得到了一定数量的田地,不过只能自己耕种,算是一种劳动改造。

  丈量,划界,签订土地承包契约,每一户人家都是兴高采烈,在心里盘算着明年的收成,除去一成的公粮,他们不需要交纳任何其他地租、捐税。

  同时还废除了之前所欠下的高利贷等不合理负担,从此以后,种的每一分收成都是自家的,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反应在行动上,就是更加拥护我党的主张。

  处在特殊的时代,大部分有过支持抗战经历的地主都被赦免了,只有小部分抗战中依然残害民众、为虎作伥甚至是甘当汉奸的恶霸被镇压,他们的家产自然也都归了公。

  山东解放区的“土改”试点,是在充分结合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制订出来的,无论是被赦免还是被镇压,都经过了法律程序,这个法律并不是照抄2019年《刑法》《国安法》等现代法律,因为这是战时,没有执法记录仪也没有律师,巡回法庭倒是有点后世法律下乡的味道,一名法官一名助理一头毛驴,有时候还要加上两名警卫,跟随土改工作队进到每一个村庄,听取群众的揭发,对其中的细节进行一定的取证,只要基本符合事实就能定罪,将罪行与功绩进行定量比较,最终得出应该轻判、赦免还是镇压的结论,在公审大会向群众宣布,做到有理有据,最大程度地保持公平。①

  这个时代所适用的法律,一是惩治反革命汉奸份子条例,二是华夏土地法大纲。

  中央希望,引入一定的法律手段,避免群众自发的控诉运动陷入过火而不可控的状态,从根源上,将它引入正轨,哪怕依然无法避免冤假错案,那也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但是有了完整的卷宗,至少可以为将来留下一个平反的依据。

  山东解放区的土改加镇反工作就在这种条件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为此,山东分局组织了大量干部下乡,以工作队员或者是巡回法官的身份深入农村,“脱下长衫、扎根基层”,算是另一种方式的知识青年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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