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冲锋的那些人,如今被俘的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无意义,难免凄凉。
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这些人交流,临走的时候,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摘下了自己的高冠,走到了那个被俘的士人身旁,拢了一下那人的头发,将自己的冠送于那人戴上。
被俘那人面带笑容,很欣慰地一笑,心满意足,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第六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十二)
当日夜里,城中又组织了一次反击和对壕沟的破坏,但是效果寥寥。
到第二日,城中仿佛认命了一般,再也没有出城的意思。
城外的挖掘在中午就已经完工,拓宽的壕沟内已经部署了一些原本用于守城的臼炮,工兵们也在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布置好了炮兵的阵地。
剩余的士卒继续沿着第二道已经拓宽的平行壕向前挖掘,至于是否要挖掘第三道平行壕以最大程度地接近城墙,这要看炮击的效果。
这一日天气依旧不错,没有风雨,烈日当空,正适合决战。
十余门臼炮对准了城墙,更多的直射的铜炮正在沿着拓宽的壕沟运送,一旦臼炮开始发射,剩余的铜炮就要趁乱进入部署好的阵地,将城墙的守军拉入射程之内。
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六指和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下达了开始轰击的命令。
硝烟不断在壕沟内升起,沉重的铁弹不断飞向城墙,壕沟前面堆积起来的柴草笼罩的白烟,为后面的炮兵将铜炮的部署展开提供掩护。
“不要吝啬火药和铁弹,火药用的越多,我们流的血就越少。人命无价,便不算人命,只算功利,火药总归便宜。”
六指如是说到,这是泗上攻城的战略指导,一直如此,不论是挖壕沟还是之字形掘进,一切均以少死人为第一要务。
透过望远镜,看到第一轮臼炮的炮击让城中的守军慌乱起来,大量原本应该部署在后方的士卒被送到了城墙前端,严阵以待。
透过透镜的玻璃,六指看到了一枚铁弹从天而降,将一处城堞砸碎,溅起的碎石击伤了几个人。
他摇摇头,心道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惨剧要到那些平射的铜炮展开之后才开始。
挪动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看了一下炮兵阵地上正在那里部署展开的炮兵,六十多门黄铜或是青铜的火炮在炮兵们的推动下,正在调整位置和角度,城头的几门炮也开始了压制和反击,但并无效果。
几枚铁弹飞到了前面用厚厚的土堆积起的胸墙上,松软的土质吸收了铁弹中的能量,并不能弹起。
早已经演练过许多次的炮兵在轰隆的炮声中,花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将火炮部署完毕。
六指看了看时间,刚入日跌之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时辰的时间。
回头问了一下身边的参谋道:“现在前边如果再多加一倍的人,昼夜不停,之字壕明天傍晚之前是否能够接近到城墙?”
参谋略微算了一下道:“如果城中不反击、如果我们的火炮可以压制城墙,明天傍晚之前一定可以接近。”
六指点点头,又盘算了一下,下令道:“让炮兵调整炮口,按照预定的计划,尽可能让铁弹在城垒上弹起来,杀伤敌人。”
“让预备挖掘的那两个旅也带着铁锹和镐上去,加快挖掘,逼着城中守军上城头,作出威胁,让炮兵杀伤。”
“参谋们做个计划……”
他指了指正对面的城防的凸角道:“计划就是如果敌军承受不住火炮的轰击,我们在不挖掘第三道平行壕的情况下,直接攻下那个凸角。”
“攻取之后,要准备一场反击的应对,如何修筑对内的简易防御,以及各个部队的防守区间。”
“以点破面,越快越好。”
参谋们不需要过问这个计划是否一定要实行,只需要按照六指所言的思路,构建一个可以实行的计划。
正对面的那个凸角,热气球已经观察了十余次,各种角度的图纸都已经画了出来。
砀山城的防御体系是有漏洞的,因为这是城邑改造的,并非是专门的屯兵堡垒,所以内部没有二重堡,只有外面一层的星状结构。
只要攻破一个角,并且能够守住一波反击,那么城邑的整个防御体系就被彻底破坏了。
要制定这样一个计划,需要考虑的就是第一波冲上去的先登营数量、他们需要的屯兵壕沟的大小、城墙最后的护城壕如何突破、以及攻上去之后炮兵的轰击方向、防守用的简单土墙工事所需要的土方、运送的数量、以及可以展开的最大士兵人数。
这不是主帅需要去考虑的事,只需要有一个大致的构想即可。
傍晚之前,参谋们作出的预案已经拿出,前方的挖掘速度也和参谋们估计的差不多。
对照着地图,以六指为首的军团的高级军官们看着这份方案,各自点头。
计划中,需要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发动冲击,在冲击之下,要挖掘一个可以容纳一千人左右的宽敞壕沟,并且做出一个一次性可以出入百人的出击口。
诱使守城一方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到凸角上,炮兵轰击一个时辰便停歇两刻,诱使守城一方误以为要攻城,再忍受了炮兵轰击了一个时辰后再次进入凸角。
如此反复三次,大约正好是正午的时候,先登营开始攻城,炮兵立刻转换攻击方向。
同时在之前的轰击中,工兵挖掘臼炮的部署壕沟,将臼炮运送到更为靠近城墙的地方,一旦攻击开始,臼炮越过凸角轰击凸角的后方。
先登营登城之后,以第一师的一个旅登城,每个人背负一袋沙土,按照连队为单位,迅速部署简易的工事。
第一师的剩余四个旅随后携带土石,向上运输,加固凸角防御工事。
集结二十门小口径的、可以迅速挪动的、发射一斤铁弹的小铜炮和一部分轻便的虎尊炮麻绳炮,跟随第一师的第一旅登城。
骑兵在反向准备,预防敌人弃城逃走,第二师负责反向的拦阻。
如果敌人负隅顽抗,则守住凸角,工兵迅速在凸角下方堆积羊坽土山,争取在第二日中午之前完工,将炮兵部署在紧挨着凸角的羊坽土山上,形成对两侧的压制,步兵再逐渐扩大战果。
六指看过之后,在一个时间上点了一下道:“攻城可以再拖延一天,先用炮轰击一日,第二日再选择猛轰一点。时间还足够,不用急。”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沛邑军团的墨者代表道:“我还是老调重弹。计划一旦制定,以如今依靠旗语、鼓声和传令兵的传令手段,不能有差错。各部的高级军官必须亲临一线,在领悟上级意图的前提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立刻做出决定。”
“总体上,按照计划来;细节上,临机应变。不能说这边凸堡还没有攻下,工兵就傻乎乎地按照时间规定的去挖羊坽修土山了。”
“还是老样子,各部的墨者代表亲临一线,军事主官负责全局指挥。”
这一直以来都是泗上义师的规矩,尤其是通讯手段基本靠喊的前提下,必须要有高级军团在前面,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六指当年做旅的墨者代表的时候,也需要带头冲锋,十余年前如此,今日仍旧如此。
只不过他现在是主帅,不是墨者代表,需要留在后面总筹全局,军团的墨者代表需要亲临一线,各有分工。
好在这份计划本身是线性的,不是类似于分头并进这样非线性的,一步一步都是有先后次序的,出意外的可能性也就小了许多。
先登营不攻下凸角,第一师的步卒就没必要继续下一步,凸角不被控制,工兵也就没必要在凸角下堆积羊坽。
六指补充道:“唯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臼炮移动的时机,以及一定要做好敌人困兽犹斗、拼死反扑的可能。既然炮兵做主伶,步兵一定要掩护好他们。”
“如果没有问题,也没有补充了,就表决下吧。”
众人再想了一下也就没有了其余的意见,表决通过后,由记录人员记下来作为档案,随后又召集了攻城方向的旅级干部,讲清楚意图。
在他们了解了意图之后,再将目的告诉连队,由连队传达给每一个士卒,让他们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商定各个连队的任务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然,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是不必和每一个士兵以及连级干部讲述的,比如炮兵猛轰的间隙诱使守城一方集结城上之类的事。
……
第二日上午,炮兵在继续轰击,以维持炮膛热度自动降温而不是急速射用油或者水强制降温的频率下,这种轰击已经持续了半天。
诸侯国使者们眼中的砀山已经犹如那些志怪故事中烈火恶魔丛生之地。
砀山特产的坚硬的石头在这种时候,并不如看起来更为松软的泥土。
经过数百次实验得到了、让更多的铁弹弹起乱飞而不是直接砸在砖石上的角度,使得城外的几十门铜炮发射的铁弹毫无规律地在砀山城的城墙上乱飞。
这种毫无规律地乱飞,最是骇人,也最容易摧毁守城一方的意志。
守城的士卒永远不知道铁弹会飞到哪里,也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面对一下被数斤中的炙热飞舞的铁弹砸碎身体的命运。
第六十八章 砀山围城战(十三)
可在这之前,天下并无这样的攻城用炮的手段,自然砀山的防御体系也没有考虑到炮击跳弹的威胁。
任何一种守城技术的提升,都是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概莫能外。
砀山考虑到了凹凸面、考虑到了更为厚重防止破击破城墙的外墙,但却没有考虑到炮还有另一种用途。
在攻城中,按照墨家的攻守城体系,炮兵取代的,是原本攻城体系之下冲车、籍车和床弩的地位,砀山城的城防过多的考虑了替代冲车的铜炮,却没有考虑其余。
半天的猛轰,泗上这边只损失了七个人,源于火炮炸膛。
那些出于不知名原因携带的、有些迷信的过年时候没有爆炸的爆竹,并没有保佑这些炮兵。
除此之外,再无损失,那些挖掘的工兵和步卒在近乎毫无骚扰的情况下挖掘着壕沟。
昨日下午开始炮击的时候,城墙上还有几个人会选择不管打没打中地放箭施弩,今日却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城上的人更多地藏到了城墙凸堡的后面,宽大的凸堡上已经堆积满了因为跳弹而死去的尸体。
城中唯一几门用于守城的铜炮,也已经损失殆尽,被这种毫无规律乱跳的铁弹毁掉了六门,剩下的全都退到了最后面。
魏韩等诸侯的使者放下望远镜,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若是安邑阳翟遭受这样的炮击,又能支撑多久?
更况于这些都城的防御体系,还就是原本火药时代之前的夯土城,符合铜器时代最优的周礼考工,却不符合新时代之下的理性天志。
当年齐墨之争齐国那么快就败下阵来,许多人惊讶于泗上墨家崛起的同时,也不免觉得齐国有些太弱。
毕竟距离三晋伐齐、逼得齐侯给越国驾车、给三晋跪求三分晋政这样的事才过去不久。
墨家很久没有打大规模的会战了,隐约的印象中泗上义师很能打,但具体能打到什么程度,却并无直观的印象。
这一次攻城,则深深地震撼着各国的使节,原来墨家一直所说的新时代,真的就这样到来的,新旧相较,差距太大。
魏国使者感叹道:“墨家攻城之术,殊乏智谋。但凡知兵者,都知道墨家必要从这个凸堡进攻,以力降智,却有如此效果?”
韩使道:“皇父钺翎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他自然知道泗上的进攻方向,也知道泗上的手段,甚至于可以知道泗上一旦将壕沟挖掘到城墙下就要攻城……然而可怕之处就在于,就算知道,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铜炮齐射,砀山城中守军又能怎么办?知道泗上必要从此攻,却也不可能集结于城头承受铁弹乱飞之伤,若不然不消半日,军心溃矣。”
“此为攻城,若为野战,更加难敌。”
“炮兵猛轰一处,你便知道泗上必要从此破阵,又能如何?”
“兵力集结,炮兵猛轰,损失必大。”
“兵力不集,则泗上步卒骑士必从此破阵,阵破则军亡。”
“实在难防。”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心中更加坚定了劝阻君侯不要轻易出兵的想法,这若是出兵,此时实在是没有胜算。
本身韩国对于出兵一事就不甚热忱,韩人关注更多的还是郑国,对于宋国这块如今已经难啃的、被墨家划入势力范围的富庶之地,缺乏想法。
魏国使者也有一样的意思。
砀山城至今为止的攻防战,给了他很多的警示。
如果砀山还是原本的三筑法夯土城防,只怕墨家根本没有必要费如此麻烦,集中铜炮猛轰半日,城墙坍塌,城防便要全面崩溃。
他回忆了一下泗上之前的诸多攻城手段,多是以“穴攻”配合火药破城的多。
可透过现象,想及本质,又可以想清楚深层次的原因。
之前不管是攻滕、破平阴还是攻卢城,主要还是墨家的铜炮和后勤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轰击,才不得不选择了穴攻辅以火药的手段。
就今日砀山一战泗上所展示出来的动员和后勤能力,以及铜炮的数量,只怕不必再用以前那样的手段。
譬如魏楚相争的大梁,围绕此城魏楚已经打了将近二十年,可若是被泗上盯上,集中铜炮猛轰,只怕数日大梁城就要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