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45节

  他们身后跟随的那些徒卒勇者,未必明白这个道理,但庆幸于泗上这边的火炮没有开火、火枪也没有射击,否则他们肯定早已一哄而散,或者按耐不住承受不住而提前冲锋。

  当年火炮和火枪问世的时候,有人便问吴起是否自此之后阵型便无意义了,吴起回道越是如此阵型越重要。

  但当双方都需要依靠阵型和纪律的时候,个人勇武的时代便过去了。

  壕沟后持枪以待的泗上士兵们从服役开始,就被灌输纪律和阵型的作用,服役三年的时间,用于阵型训练的时间在一年半以上。

  而训练最多的,就是不准胡乱开枪,尤其是敌人距离很远的时候更是严令禁止。

  因为军中从众效应太可怕了,有时候夜晚扎营,若有人大声喧哗都可能导致营啸以至于彼此踩踏军阵大乱。

  若是有人不听命令提前开枪,会让整个连队连带着整个旅甚至于整个师都陷入一种紧张的氛围,从而枪声大作。

  可百步的距离,实际能够装填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次,提前开枪效果寥寥,还可能使得敌人接近,这些道理都是士兵们懂得的。

  于是在这种一方的安静下,对面的歌声越发清晰,对面头戴皮弁赤帻的武士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三十步的距离,已经可以看清楚对面的脸,身体在望山之中就像是月亮那么大。

  勾起的板簧静静等待着击发,许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口干舌燥,竟然连唾沫都分泌不出。

  对面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句。

  “舍生取义今日事!消灭桀墨!”

  这一声叫喊,终于打破了拖沓的歌声和战场的沉寂,三百多终于前行到了阵地面前的士人和徒卒高声叫喊着这句未必真的相信、或者自己并不相信但需要为自己之前所钟爱的一切找个理由的最完美的死去的理由的话,开始了冲锋。

  三十步外,义师的连队指挥官也同样大声下达了命令。

  “轮射!”

  砰砰砰……

  硝烟升腾,六个连队的义师步卒几乎是同时开枪,密集的铅弹形成了一张网,飞跃到那些冲锋之人的面前,刺入他们的血肉。

  冲的最前的几个人被十几枚铅弹集中,瞬间倒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轮射之下第二排的士卒也勾动了扳机,这时候硝烟已经升腾,已经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这对于一些新上阵的新兵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看不到敌人,便可以在苦味的硝烟中从容不迫地按照平日训练的那样装填。

  三轮齐射,部署在火枪手两翼的先登营掷弹兵们持短剑冲出的时候,对面已经不再有冲锋的人。

  侥幸不死或者没有受伤的人不再高歌,朝着城墙狂奔。

  那些叫喊的最为迅烈、最为勇猛、头戴皮弁赤帻的士,多数都已经被击杀,密密麻麻地倒在壕沟前的平地上。

  流出的血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慢慢汇聚成一条大蛇,浸润着地上的野草,流入了壕沟之中。

  滴滴答答,仿佛永远不会干涸。

  一名心中认为自己是舍生取义的士人目睹了自己身边的朋友的头骨被铅弹击飞的惨状,甜腥的血溅入他的嘴中。

  幸于的是铅弹仿佛不喜欢他,即便三十步的距离,铅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只是头顶一阵微凉,原来铅弹却把他的皮弁击飞,自己的发髻也被打散。

  硝烟中,对面的先登营已经冲杀出来,这士人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和脑浆,喃喃道:“士不可不正衣冠。”

  想要蹲下来捡起自己的皮帽,扎束好头发,却不想壕沟对面的先登营的士卒已经冲了过来。

  他还蹲在地上,背对着那些人。

  对面却没有给他正衣冠的机会,一声投降不杀之后,就被拖入了壕沟之中,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胸前,锋利的铁剑直抵着他的咽喉。

  士人睁开眼,看着用剑抵着自己咽喉的那个人。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黑色的眼眸,略微不同的皮帽子,一样的发髻,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一副为义而战的凛然。

  唯一不同的,就是持剑的人穿的一身改良后的庶民短褐,而他穿的却是贵族的戎装。

  “我不投降。你们这群祸乱天下的贱民贼子!”

  “由不得你。你们这群不劳而获的贵族蠹虫!”

  简短的对话后,踏在胸前的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脖颈上,绳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第六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十一)

  皇父钺翎希望各国的使节能够通过这一次反击,看到一幕幕重义轻生的悲壮。

  然而各诸侯的使节眼中,这就是一场愚蠢的反击。

  三百多人出城袭扰的士卒被一次齐射打死了大半,二十多人被俘,剩余的都不管不顾地逃回了城邑。

  对于这个作为,许多观察者用了左传中的一句话来总结。

  楚国使者目睹了这一幕,许久叹息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砀山以无策,又不肯束手,只有此败。”

  看了一眼那几名被俘的城中士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叹,楚人使者心想,若是有一日敌国攻入楚都,且外无援兵、城壕蜿蜒接近,只怕自己也一样会为了忠诚和国君拼死一搏。

  然而转念一想,这种拼死一搏又无意义。

  他想,墨子当年说过一番话,什么是忠臣?君王说什么自己就去做的人,不是忠臣,倒不如说是个影子。

  真正的忠臣,也不应该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自我感动于忠君而死义无反顾,以求内心的安慰。

  真正的忠臣,应该在治国理政治军赋税上,提出足够好的意见,使得邦国富强民众安康,让敌国没有机会攻到都城,而不是选择在最后一刻无计可施唯有一死。

  望着远方走来的俘虏,楚人使节摇摇头,叹了口气,问身边的泗上的陪伴参谋道:“这些人,将要怎么办呢?你们和齐人作战的时候,齐侯和他们的家人用马匹、金铜赎回了那些贵族俘虏,可这里便不一样了。”

  “宋人这一次一定是要分掉这些叛乱贵族的土地和财物的,你们只怕没有人可以索取赎金了吧?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文马四百而赎,如今宋公斥责这些人为叛逆,又岂肯花钱赎回?”

  年轻的陪伴参谋笑道:“我们会用合于天志的真理说服他们、教育他们。当然,他们之前的罪行是不可以不被惩罚的,可能要送去南海建设乐土吧?”

  “去岁南海那里在苍梧之南发现了一座岛屿,蛮荒无限,好像听说以后再有这样大罪的人要送去那里流放吧?”

  “或称之南服荒徙之地。”

  苍梧已经极远了,在苍梧更难,楚人使者可以想象到那座岛屿的荒凉,说是去建设乐土,实则便是流放,那里瘴毒丛生、蛇虫遍地,只怕比之楚之南疆更为蛮荒。

  楚人使者心有戚戚焉,叹息道:“昔年管仲有射齐桓之罪,齐桓因其贤,恕其罪,使之为相,此求贤之正途也。”

  “士人多贤,各为其主,或许应该考量他们的才能并且委任才是。”

  他心中始终还觉得士人高于庶民一等,应该是稀缺的人才,只要出仕最起码也要有个一官半职才对。

  然而那泗上的年轻参谋疑惑道:“可他们能做什么呢?稼穑百工,所谓的君子不齿;打仗的话,按说这是他们的职业,可是仗打成这个样子,若是在泗上有人这样做非要被督检部抓走审查……那么,他们到底贤能在哪里呢?”

  楚人使者沉默不语,他的思维方式还没有转变过来,虽然他对于墨家的一些道义其实是有些支持的,但所接受的教育和泗上还不一样,难以体会这种时代变迁之下的金字塔坍塌又重组的轰烈。

  泗上有自己的一整套东西,也就不再需要一些所谓的人才,尤其是以往认识几个字就可算的人才,抛却他们以引为傲但在泗上并无用处的驾车和射箭技艺,实在找不出可以称之为贤的。

  楚人使者想了一阵,问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俘虏吗?”

  参谋表示自己不能够做主,让他稍等,且去请示。

  指挥所内,六指听完了这个要求后,问身边的人道:“那几个俘虏应该都是死硬的,估计说不出什么好话吧?”

  军团的墨者代表笑道:“由他说去,这些不好的话,也轮不到他们来总结,我们听得多了。”

  “也无需带人去反驳,各国是否出兵,不是靠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这世上,没有宋襄公这样的君侯了,剩下的都是些言利的人,哪里会有用自己的封国为天下制度殉葬的呢?”

  “他既愿去,那就去。”

  六指也没有意见,便道:“既然城中反击失败,那就下令,严加防范,今晚是最重要的一夜,也是我们可能最为松懈的一夜。明日便可拓宽壕沟,炮兵部署完毕,砀山数日即可攻破了。”

  “破城与否,才是关键。至于这些人的口舌,并无作用,徒增笑耳。”

  他握了握拳头,嬉笑道:“能用拳头解决的事,非要用嘴,那无非是因为打不过而已。随他去吧。”

  命令传下,城外各部继续准备,又增加了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前往一线,以防今晚上的突袭反击。

  楚人使者便在几名墨者的陪同下,去看了看那些被俘的士人。

  但见他们怒目而视,在一群士卒的枪口和短剑下依旧神色坚定,高傲无比,当真豪气。

  楚人使者暗赞道:“此皆真君子也。若于三十年前,必为勇士,可堪大任。咿!生不逢时。”

  心中感叹之余,猛然听到俘虏中一人高声道:“看你头戴高冠,岂非楚使乎?”

  那使者循声望去,见一俘虏头发散乱,胸前的甲衣上有许多泥土和脚印,脸上沾着血但似乎并不是自己的。

  楚人回道:“然。”

  那俘虏高声道:“墨家不义,暴虐而害天下,宋之大尹为义起兵,明知必死,仍不退却。宋,小国也。楚,大国也。小国且有勇,大国却无胆,岂不可笑?”

  讥讽之下,楚国使者面色微红,嗫嚅道:“楚岂无胆?若楚都被围,愿出城反击者,不下万余。只是……此事义与不义,尚需计较。”

  被俘那人冷哼一声,换了一副正统的雅音以防被泗上这些庶民听懂,说道:“楚虽居南隅,亦属天下。天下若乱,楚岂独安?泗上终为楚之大敌,今日吞宋,明日便要攻楚。”

  “泗上如火,宋地如柴,柴如火中,火势更旺。或有人曰,此火非烧于吾庭,吾且避之。待数日后,四邻皆火,欲求救而无人矣。”

  楚国使者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墨家士卒和陪同的人,嘴上却不敢接话,他知道墨家内部天南海北的人多得是,贵族出身的人也不少,能够听懂雅音的人极多,这话是赤裸裸的在挑唆楚国出兵。

  他倒是不怕自己,只是觉得眼前这人颇有气度,有君子之风,只怕再说下去惹恼了墨家竟被处死。

  斜眼一看,陪同在他身边的一名墨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显然听懂了对面的话。

  楚人使者连忙与那墨者道:“此忠勇之士也,大有伯夷叔齐之风。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只怕仍以为自己舍生取义,这倒是英雄了。各为其主,便无罪孽,岂不闻昔年齐桓管仲事?”

  身边的墨者正色道:“墨家忠于天志上帝,民为神主,敬神者于世行必为民。天下万民,皆我等之主。”

  “既说各位其主,我等以天下万民为主,那他便是站在人民的另一面,害民者、悖民者,何以称之为英雄?”

  “子墨子言,昔者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为恶来。此人忠贞不二,纣亡之时,群臣多有降商者,恶来怒斥不降而死,若论起来,他倒是也算英雄了?”

  “恶来若为英雄,那么处死恶来的武王又算什么?”

  楚人使者讷不能言,心想墨家善辩,自己说这些岂不是自取其辱?

  外面的战局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胜负已定,除非各国的援兵能够飞来。

  楚人使者只是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情,来看看这些明知失败已然不惧的士人,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或许有一天,楚国也会和墨家为敌,到时候自己也需也是一样的选择。

  今日相送这些被俘的士人,明日自己被俘谁人又来相送?

  在他们看来,皇父一族已经是困兽之斗,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以现在泗上义师的推进速度、以及明摆着的攻城手段面前,砀山城破的时间完全可以计算出来。

  砀山是宋国贵族最后的机会,就算各国出兵,也要考虑到天下的局面。

  若是宋国内乱不止,贵族们的势力仍旧盘踞各处四处作乱,那么各国便可以出兵。

  敌国乱,则兵可出。

  然而砀山这么快就被攻破,宋国浴火重生,又有墨家保证独立,这时候入宋,对于各国实在不利。

  作为楚王集权派系的士人派,他知道楚王的态度,并不想参与宋国的事,更不想内部贵族和之前的变革因为这一场大战前功尽弃。

  可仔细想想那个被俘之人的话,却又很有道理,墨家和诸侯的大战总有一天会爆发,现在不管,宋国入墨,泗上的势力又要增加,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

  可这一切,他都无法左右,思虑许久,明白是否出兵最终要看的还是楚王自己的态度,自己只是一个使者。

  砀山城破之日,就是宋国安定之时,只怕那时候楚国更不可能出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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