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使者心想,魏国现在并无和泗上开战的能力。
尤其是从当年齐墨战争的表现来看,泗上最喜欢的战略,就是直插后方,在现在的边境城防体系下,魏国并无能力阻碍泗上义师的切入。
如果魏国真的干涉,在会盟的时候,只怕泗上就有可能直接宣战于魏,长驱直入,连破河东三十城,魏国如今有能力阻挡吗?
况且,若是墨家和楚国再度合作,以大梁归楚为诱饵,楚人真的会为了“天下大义”站在魏国这一边吗?
诸侯结盟,犹如囚徒之困,彼此信任,太难了。
砀山城虽然马上就要被攻破,但魏国使者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如果魏国的几座重要城邑都修筑这样的城防,吸取砀山的教训,总可以守一个月以上。
一个月和三天,相差不过二十日,可对于军情如火的战局而言,这二十余日带来的后果却可能扭转战局,集中更多的兵力。
砀山没有撑住一个月,这并不是丢人,因为魏国使者已经确信,大梁城可能连三天都撑不住。
砀山能支撑这么久,已经算得上是理性和天志的胜利了。
魏韩使者心中各有打算,更多的还是几点。
炮兵的重要性,越多的铜炮意味着越可能的胜利。
新式城防的重要性,越新式的城防意味着野战主力有更多的调动时间。
而这两点,使者又不能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
钱源于税收,税收源于国民财富,国民财富的根源源于土地。
这就意味着唯有继续变革,方有可能。
一门铜炮动辄数百斤,化而为铜,价格几何?
一座新式的城邑,动辄需要万人修筑三年,万人不稼不穑、税从何出?
这些东西,不是想变就变出来的。
可变革,就要动摇各国的根基。
君主讨厌贵族,但更讨厌墨家的平等和选天子的尚贤,这种平衡原本是这样的:墨家利用尚贤,和各国君主处在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压制贵族。
而现在,原本需要和君主微妙合作的墨家思潮如火一般传播,君王需要和贵族结为盟友,对抗平等和尚贤。
总需要一个理由,以维系君主制的合法性。
编造一个一人之下人人平等的概念,和继续沿用尊卑有别的概念,熟难熟易,这又是显而易见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国现在都没有一个可以借鉴的方向,因为各国的情况不同。
秦国的变法,魏韩不能借鉴,借鉴可能会导致内乱和分裂以及外部围攻;反过来也一样。
既难借鉴,又难变革,却希望更多的税收来铸造更多的铜炮、修筑更多的要塞堡垒,这就不是使者们所能够考虑到的事。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观感受,告诉君王,泗上不可战胜,不可轻言刀兵。
……
和魏韩使者相比,楚国使者所看到的、所想的也更多一些。
他看破了泗上的攻城手段,在此之外,他也注意到了泗上军中在讨论各个连队的任务的事。
这一点他很不理解,却又极为羡慕。
以往的战争,徒卒不需要知道怎么作战,也不需要知道战争的目的,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盯准贵族的战车,他们冲向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
泗上这边,哪怕是一个司马长、伍长,却都能够知道大约的目的,这在楚国使者眼中不是应该惊呼不可战胜,而是惊奇于为什么这样的军队还没有垮掉?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进攻不利,士卒们怎么可能会继续进攻?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怕死而退缩怎么办?
善治兵者,应该是让士卒处在一种敬畏军令、不知全局的局面。
敬畏军令,是因为军令不行则战不可胜。
不知全局,是因为士卒一旦知晓了全局,则不可能完成将帅的任务。
譬如一些诱敌之事,譬如一些断后之事,如果士卒知晓,在楚使看来,定然是闻风而逃,怎么可能会选择坚守?
以他的经验,若想获胜,必须要让士卒处在一种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需要服从军令的地步,使得士卒呆若木鸡,方可战无不胜。
泗上这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攻城之前,居然让各个连队讨论一下各个连队的任务,这样做,是可以获胜的吗?
他不怀疑,因为从之前许多次的结果来看,泗上义师称得上是战无不胜,至今未败,留下了极多传说。
可这种做法,实在是超脱常理,他理解不能。
带着这种疑惑,他和几名墨者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攻城的、毕竟最为惨烈死伤最大的先登营连队中,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在一处平地上,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团坐于地上,分为几队,正在看地上的几个用泥土堆积起来的正面凸堡的模型,听着连队和旅帅的讲解。
楚使看到这些精锐的士卒,心中先是称赞,暗道:“王上之车广,亦不过如此,皆雄壮之士。”
他下意识地将先登营掷弹兵和楚国的车广精锐相比较,这些先登营掷弹兵都是遴选出来的人高体壮的壮汉,以及各国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可为天下之精华,毕竟人若是瘦小实在不能将沉重的铁雷投掷太远。
营中墨者比例极高,又多数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气势自然不同。
只是他却比较错了,和楚王车广相较的,应该是泗上的武骑士,那才是在战局焦灼时候打开缺口的真正精锐。
第六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十四)
这些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多数不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他们多数是从步卒中遴选出来的,受过墨家剑侠严苛的短剑格斗训练和投掷训练,可以身穿三层皮甲在三十步内发动两次冲锋。
登城的时候他们会选择穿皮甲,而步战的时候他们会配发布面铁甲,每个连队内墨者的数量都在三成左右,这是登城战的利器。
不少人是在墨家占据泗上之后的环境下长大的,多年的军旅生涯也使得他们认识了许多的文字,知道了许多道理。
那种城中士人悍不畏死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墨家向来不缺,从几十年前墨子一个人创立墨家的时候,墨家给世人一贯的印象就是“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巨子有令,赴汤蹈火”。
虽然他们会坚实地执行命令,但内部完善组织结构使得他们可以对自己的任务提出一定的质疑和建议。
这种沙堡模型的战前准备方式,如今天下也只有泗上义师可以做,因为除此之外诸侯各军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组织结构。
楚国使者旁听了一小会儿,不由黯然摇头,他明白泗上义师这边很多的做法很好、很有利于战斗,只是楚国却学不来。
这时候,尚没有“祖国”这个概念。
泗上义师的这些人,可以为“利天下、利自己”而献身,并且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人也是为了自己。
可楚国的士卒,要跟他们说什么才能让他们献身呢?
此时尚无祖国,一些旧贵族或许会为了“天下”这个模糊的概念自我感动,然而军中主力的庶民却根本不能够理解那些旧贵族的敢动。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杨朱等学说的迅速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考虑自己的利益,跟他们说为了君王,只怕他们会反问,君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是自己的儿子吗自己就要为之献身?
楚国使者心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能够依靠大义忠君而奋战不惜身的人,只能是君子,至于那些庶民小人,也只能用利。
墨家却将义和利统一在一起,使得每个人都是在为义,泗上军中,竟然尽皆君子,这又如何战?
泗上之外,能够为义而不惜身的君子有几人?
泗上的士卒有义,有义之军必胜有利之军,有利之军必胜无利之军。
思来想去,楚国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也只有让士卒得利这一个办法,然而士卒得利,贵族就要失利。
今日宋国乱,谁知道明日楚国是否会重蹈今日宋国的命运?
楚国使者听了一阵便离开了,他前来是来观察泗上的战斗力、学习一些泗上军中可以学习的经验的,然而有些东西注定没法学,他也就知趣地离开。
……
两日后,天仍旧晴。
四个连队的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蹲在拓宽的壕沟内休息,外面炮声隆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
军官们正在用简易的工具藏在壕沟内观察城墙上的动静,那个简单的小工具只需要两面镜子,利用反射原理就可以蹲在壕沟内不露头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持续的炮击已经让城头的守军军心处在崩溃的边远,昨日一整天的炮击,步卒们带着泥土、柴草,填平了砀山城最后的护城壕,整个砀山城之前已经再没有阻碍攻城士卒脚步的事物了,只剩下最后的城墙。
臼炮已经在今日清晨运送到了凸角堡前方百步的壕沟内,掷弹兵们藏身的出击壕沟距离城墙只剩下四五十步的距离。
从清晨开始的炮击,就采用了间歇引诱的手段,炮击一个时辰便停两刻。
前两次都是奏效的,每次炮击停歇的时候,城中就以为马上要攻城,立刻将剩余的步卒派到凸角堡上等待。
然而刚刚部署完毕,又是一轮弹射的炮击,如此再三,城头的守军都已经撤向了后方。
热气球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城内的动静,而城内的士卒却对飞在天上的那个怪东西无可奈何。
臼炮部署的位置,也已经调整好了角度,一旦攻城开始,这些臼炮就要利用曲射绕过凸角堡,间接轰击凸角堡后面集结的守城士卒。
正对面的凸角堡上,大约还剩下一百多名士卒,这些人是被强迫送到前面防守的,只能不断地祈祷不要被乱弹乱跳的铁弹击中。
大量的尸体和断肢残骸就堆积在凸角堡上,持续不断的炮击让城中根本没有收尸的机会。
城中的人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了墨家的主攻方向,但面对这种密集的炮击,却又不可能将兵力都部署在一线。
好在他们确信,一旦步卒开始攻城,炮兵就不可能轰击,他们藏身的位置正可以躲避炮击,又可以在攻城开始的时候补上去。
又是一轮炮击,几名传令兵穿过壕沟,来到了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天的掷弹兵们所在的位置。
先登营的旅代表要在一线指挥,命令直接传递给他。
“下一轮炮击结束后,即刻攻城。”
接到命令后,先登营的士卒们立刻忙碌起来,全部由墨者组成的第一波突击队再三检查了自己队伍的云梯,自动地分为两组,蹲在了出击口的两侧。
除了远处铁弹砸在石头上乱飞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余的动静,一切都极为静谧。
不知道等了多久,轰隆隆的炮声刚刚停歇,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即刻传出,鼓声大作。
伴随着哨声的,是臼炮那沉闷的轰击声,十余门臼炮越过了凸角堡,将铁弹砸向了躲在后面的守城士卒。
原本轰击城墙的平射铜炮在炮手的操作下,迅速地调整角度,对准了凸角堡的两侧。
工兵们也在后面的藏身壕内严阵以待,一旦攻城开始,他们就要迅速地堆积起来一座大约两三步高的小土丘,以便等到凸角堡攻陷后炮兵可以登上土丘部署以支援。
后面背着装土的麻袋或者柴草的第一师的士卒们也在等待命令。
先登营的突击队们在哨声响起、臼炮轰击、平射炮停止的瞬间,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六个小组扛着云梯,沿着预定的六个方向迅速靠近。
后面跟随的先登营士卒手持火枪或者铁雷掩护,越过昨天就已经填平的壕沟,靠近了被炮击了数日以至于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碎石的斜坡后,不上云梯的先登营士卒立刻分为两队。
前面的手持火枪,不采取齐射,而是各凭本事,城头有人露头才自由射击。
后面的则用火绳点燃了铁雷,用极为胆大心细的技巧,在引线燃烧到即将爆炸的时候向上投掷出去,有没有的先炸两下再说。
六个突击小组在前,和后面跟随的士卒形成一个品字形的结构,互相掩护。
云梯和改良的云梯,全天下最好的技术也就是在墨家和公输班的弟子那里,当年围绕着云梯斗兵模推演,自然是学到了其中的精髓。
前面带着两个小轮子的云梯不需要直接掀上去,而是可以利用轮子的滚动省力地推高,四个人扶住云梯,旅代表一马当先,率先踏上云梯,高喊道:“利天下的墨者,跟我上!”
先登营士卒的帽子和其余步卒不一样,有点像是士人的皮弁,但比起武士的皮弁更高一些,上面追着一些野鸡的羽毛,一个是作为遴选合格的荣誉,另一个也是为了辨认:登城的时候,服装越明显,就越容易鼓舞士气。
旅代表喊话的时候,皮弁上的羽毛不住颤动。
远处另一小组的位置上,斜坡城墙已经坍塌,他们也就没有按部就班地用云梯,而是三人一组合力,两个人手搭手抬着另一个人的脚扔上去。
城头承受了许久炮击的士卒早已经没有了抵抗之心,本来人数就不多,等到旅代表冲上去先杀了几个喊了几句宋国方言地投降不杀、不要为不义之人送命之类的话后,凸角堡上的守军多数都选择了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