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80节

  “谷价日贱,商品日多,王公贵人需要的钱便越多,想要购买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驱使他们封地上的农夫用泗上农场的方式去种植、去挖矿。棉布摧毁了越国的麻纺;铁器毁掉了楚国的石匠骨匠;楚越宋为数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钱都在减少以致破产欠债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还有太多的牢骚,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闷,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一封怎么样的信。

  说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将来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过利天下,她眼里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做成之后,和同窗们画一张完完整整的、有着准确经度和纬度的九州地图。

  有些东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线分歧,从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变天下,不惜让天下别处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业的倾销使得别处的矛盾更加深重?

  还是利用手中技术传于天下,不变制度,大量出仕,扭转风气,使得即便仍旧还是贵人吃肉民众喝汤,但却可以使民众的汤多一些?

  亦或是豪气万千,直接和天下旧制度开战,省却这个泗上先富的过程?

  更或许是泗上非攻立国,自成体系,制定非攻之诸夏义法、会盟诸侯,维系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条路线的争斗,贯穿着墨子去世后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内部,还关乎到逐渐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众,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都已经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业者、大土地主、小农、最大的资本所有者墨家这个群体、工匠、煤矿铁矿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来者……

  当“义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时候,自然便会有不同的诉求,谁也不能改变。

  走哪条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谁?这都是问题,也正是泗上内部争论的缘由。

  高柳是一方乐土,至少此时还是,因为这里以自耕农为主,工商业刚刚发展起来。

  旧时代的痛刚褪去。

  新时代的痛还未到来。

  很多泗上的人能够切身感受的风波和变化,这里感受的并不深,还带着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乐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切。

  不止有好,而且有坏。

  墨家不是小农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阶层工商业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关于乐土的宣传一直只说好,那是因为那些坏暂时还因为发展不足而未显露,当坏处出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宁可退回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当庶农工商们站在一起反对贵族和分封建制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现在看来,似乎贵族和分封建制还未全部消灭,彼此之间的矛盾便已经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

  时代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改变不了先生,也知道改变不了弟弟,谁也改变不了,只能任凭波澜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这算是一种命运的沉浮吗?

  庶俘芈看出来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么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没什么。对了,小叔现在怎么样?”

  她自然知道同样是当年跟随校介学习的小叔现在很好,庠序建成,他便入了庠序做了术数博士,博士者,博学通于古今之士,源于齐国。

  她只是不想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心里装着许多心事。

  不但知道,而且还知道小叔当年的同窗、自己的先生在信中对于庶轻侯很是不满。

  她的先生,很可能就是她的小婶婶,但现在看来,只怕是难。

  说他躲进庠序阁楼之中研究九数,再也不问利天下事。

  当然对于他的学问那还是尊重的,说是虚实之数此人大才,或真有可能在二十年内解开一元三幂的方程。

  信上,先生还说他自己最近观星观日太多,眼睛很疼,脖子整日看星星月亮也有些僵硬,但是对于月亮的运行已经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规律,期待自己死前能够悟出了日月运行乃至日食月食的规律云云。

  除此之外,先生在信中还告诉了她两个最新的计算结果,可能推翻一些此时天下以为不可更改的结论。

  此时天下都认为,周公制礼,传下君子六艺之一的九数之学。

  而且此时在九数界流传着很多的传闻,这自然是在很早之前就出现的。

  《大司徒》中记载,周公立杆侧影,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一尺五之影,遂定为天下之中,于是兴都洛邑,号为中国。

  又有一个早已有之的说法,所谓日影千里差一寸,并且给出的说法是有一处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日影一尺六。

  这两个说法,是此时早已有之的。

  墨家不采用,因为按照墨家学堂里的教法,脚下的大地是个球,庶君子上学的时候就知道,地球的子午线长度是泗上单位里的四万里,至于如何测得的?

  校介说,那是他的两位先生测量的,并且给出了可以验证的办法。验不验,此时能不能验,那他不管,只是告诉他们这不是随口编出来的,而是可以重复实验以证伪的。

  女先生的信上自然不会纠结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信上,先生给出了一个可能会让天下震动的猜测、或者叫推论……

  之前的测量中,先生算了一下所谓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纬度,然后顺着这个纬度,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很容易得到的推论——这个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上古圣王唐尧的封地处测得的。

  唐叔虞封地于唐,便是后来的晋,而唐,是上古陶尧的故国。

  洛阳在夏至日,也根本就不是八尺圭而得影一尺五,反倒是圣王大禹的阳城,才应该是八尺圭而的一尺五影的地方。

  换而言之……所谓周公亲测而得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根本就不对。

  自然不是说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这个在墨家自己的体系内根本就不承认,而是说……这件事可能和周公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上古唐尧时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测量手段和结果,加上夏禹时代的测量结果早已存在,周王朝很可能借用了已有的东西,却把这些东西加上了天命的色彩。

  传闻周公言: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

  是故洛邑为天下中,此天命之所在也。

  信上,庶君子的先生则认为,是先有大禹时代日影一尺五处为都城,那里才是天下中。以致留下来诸多传闻私藏于贵胄耳目之内。

  而周王朝只是借用了这个早已存在的测量结果,却给自己加上了天命色彩。

  所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只不过是对天下中为何是日影一尺五自己加上的解释。

  他说,是因为圣王大禹定都之处是日影一尺五,于是才有了一尺五为天下中的说法。

  而不是说,先有了一尺五就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后才找了一尺五的地方为都城。

  到底唐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大禹;还是经过政舜囚禁了尧、禹击败了舜……如今都有说法,各执一词。

  但从一些流传的史料来看,尧给舜、舜给禹都说了一番类似的话,那就是“允执其中”。

  这个中,除了德行的中,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唐尧时候,天下之中,是日影一尺六的地方。

  等到了大禹的时候,天下之中便是一尺五的地方。

  天下之中,与天命息息相关……是不是可以说,这个中,也有天下之中的含义?唐尧将帝位给了舜,传递了天命,舜的都城便是天下之中;而舜又传给了大禹,于是大禹的王城便是天下之中?

  那么……若真的有天命,那也只是“胜利者就是天命”?

  换而言之,根本没有天命,谁赢了天下,谁就是天命加身;而不是说谁尊从了天命,谁才能赢得天下!

  信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考虑颇多,一则是墨家和周天子、旧制度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这个说法一出,那可算是直接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非命》和《天命》尚可辩驳,天命至少还让诸侯畏惧,他们不信《非命》。

  可若是在《天命》的基础上推出……天命交替,不过是胜者得天命而不是得天命者胜的结果……

  只怕列国纷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什么天子、天命,兵强马壮者得之,得到天下,都城便是天下中,便可得天命!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诸侯之间最后一点神权上的顾虑,也会被彻底被毁掉。

  信上说,对于这个可能让天下彻底大乱的推知,她已经直接交给校介,希望由他来做决定,决定这篇文章是否传于天下。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乱前夕(二)

  从高柳往西,过了云中、河套,再往南,便是秦国。

  天下将乱,秦国自然也在天下的范围之内。

  庶俘芈等人吃着火锅谈论着那些发生在千里之外故事的时候,高柳的天才刚刚黑。

  然而在秦国的新都城栎阳,因为时差的关系,天已经黑了。

  威严的宫殿内,灯火摇曳。

  秦君面色凝重地坐在正首,身下是十余名心腹臣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大辩论。

  “我大秦之兵,今后到底是用劲弩弯弓?还是火枪?”

  这便是今日君前对的主题。

  秦君的心情很好,魏赵翻脸,让秦国一直寝食难安的三晋同盟解体了!墨家对齐一战毁掉了齐国,随后又在赵国对魏国捅了刀子!

  前几日墨家的使者前来,邀请秦君派人前往中原会盟,隐隐透出了墨家想要和秦国结盟的想法。

  秦楚联姻,关系一直不错。

  齐国这一战后废掉,若是能和墨家达成同盟,那么就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开启第二次更为深刻的变革,不惜内战!

  不管结盟之后墨家会不会守信,都会让魏国心存忌惮,魏国已经完了,从战略进攻全面转为了战略防守,文侯时代的局面彻底没了,西河易手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至于墨家的那些惊世骇俗的道理,秦君不在乎。周天子算个屁?不过是魏国手里的棋子罢了,秦要图强、秦要变法,那就不可能再去尊重旧贵族。

  远交近攻,先西后东,待吴起所编练的西河武卒逐渐耗尽之后,便是秦国向东的时候。

  有墨家在那里搅乱着中原,秦国赢得了时机。

  而且,不久前秦君利用和墨家合作组织的西行商队已经返回,所带去的丝绸、璆琳虽然都不是秦国所产,买来价格已经不低,但依旧获利十倍。

  越过荒凉的西戎,用不了多远就有水草丰美之地,最关键的是那里的小国部落太好打了。依靠马镫、火枪、车阵、火炮,几乎是摧枯拉朽。

  秦国变法之后需要的是人口,需要的是农奴,需要的是军功授田之后在军功新贵家里劳作的农奴仆役!

  各色货物、各色军备,需要用粮食去换。但是,如果西行贸易顺利,就可以用黄金白银去买墨家的各种军械、货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秦国的美好未来未来。

  而在这美好的未来之前,秦君需要解决的,就是秦国军制的问题。

  既要变法,军制必然要改。

  吴起、胜绰等人都知道墨家火器之利,吴起当年攻打大梁城也正是靠的火药破城。

  于是吴起、胜绰等人跪坐在左侧,他们支持秦军日后全部都用火枪,淘汰弓弩,不再生产,将全部的军工力量生产火枪、新军制以火枪作为主要的杀伤手段。

  而跪坐在右侧的,则是坚持要用弓弩的那些人,这些人有自己的考虑,并不只是因为保守,而是真心的觉得秦军日后全用火枪并不好。

  右首一人先道:“一名上等弓士,百步之外亦能伤人。火枪百步,什么都打不到。”

  “火枪攒射,需要先塞火药、捣铅弹,如此时间,上等弓士已射十余箭。”

  这人说完,望向吴起。

  已经暮年的吴起笑道:“此言得之。”

  众人一怔,心说他怎么能支持别人的想法?

  却不想吴起转言道:“然而一名上等弓士,需要训练多久?”

  “开阡陌、破井田,变革法度,服役征召,礼崩乐坏之下,一战又需要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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