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79节

  至于根据羊粪、水源、马粪堆等寻找胡人部落的技巧,也不需要他传授,所剩不多的那几个非正规的边堡巡逻骑兵队有的是胡人出身的高手。

  就这样忙碌了大半个月,高柳也下了雪,有了一次休沐。

  婚前他和杏儿终于难得有了见面的机会,虽然身体憋得难受,可一则是组织部有命令,墨家内部的墨者守纪律是从墨翟创立墨家开始就立下的规矩;二来就是太冷,也委实没有地方可去。

  两个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在街上吃了一顿酸汤面条,这在高柳也是正常事,甚至于墨家鼓励,完全不准走路的时候前倨后恭男尊女卑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男子在前。

  正在街市上想要买几个柿子饼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女人的声音喊道:“阿弟!阿弟!”

  杏儿早知道庶俘芈家里的人,也知道有个名字古怪叫君子的姐姐,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心想自己该怎么称呼。

  这一抬头不要紧,杏儿心里忍不住道:“哎呀……”

  远处一个女人,侧着骑在一匹马上,一条大辫子垂着,很显然是许多天不曾洗过了,油乎乎灰突突的。

  身上穿着一个厚厚的棉袄,灰不拉几的颜色,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膝盖上打着两块羊皮的护膝。

  脚上穿着一双羊皮的靴子,又大又宽。

  马背侧面的鞍袋里鼓鼓囊囊,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鞍子下面插着一支短火铳,身后披着一件制式的棉布大氅,原本是白色的,如今也都成了灰色。

  脸色也不白净,很显然是常年在外晒的,五官倒是还好,一双眼睛和杏儿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泗上女孩一样的闪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庶俘芈放下柿子饼,赶忙带着杏儿一同跑过去,杏儿还没说话,马背上的庶君子跳下来便道:“她就是杏儿吧。你好呀。”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右手压在左手上,身子微屈,举手到了额头,微微低头,做了一个墨家改良后的肃拜。

  这是此时九拜之中最轻的礼节,也是墨家内部通行的女子礼节。

  肃拜是军礼,不弯腰,因为身披甲胄,墨家控制的地方几乎家家服役,是以这种礼节和执手礼都是墨家内部通用的见面行礼的方式。

  按照此时已有的旧规矩,女子一般也都是肃拜,稍微改良之后也就逐渐流传开来。

  墨家本身就有“俭而废礼”的屎盆子,扣得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跪拜礼仪基本也都取消了,主要是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兴盛,开办工商的那些人不想让雇工把时间花在各种礼节上,不如让他们多干点活才赚得多。

  执手礼在墨家是墨者内部的礼仪,本身诸夏是有执手礼的,而墨家反对厚葬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丧葬礼仪,所以墨家内部管执手叫握手,因为……握手是此时厚葬时候的一种敛服,给死人套在手上的东西叫握手,墨家索性破罐子破摔,管执手叫握手。

  肃拜伴随着泗上学堂男女学生都收的问题,改良后基本成为女子见面的礼仪,杏儿在高柳常见,心说这怎么说的,我还没给姐姐行礼。赶忙还了一个。

  庶俘芈笑着拉了拉姐姐的手,道:“姐,那边就有浴池,你不去洗洗呀?”

  庶君子点头道:“可是要洗。你是不知道啊,这一路……我先去把东西放下,去洗澡。你就在我第一次来吃羊肉的那地方等我。对了……”

  回头从鞍袋里拿出来一个黄铜做的圆规道:“这里哪有铜匠?你先把这个让铜匠给我修一下,我晚上还要用。”

  待庶俘芈接过去,庶君子便急匆匆走了,杏儿暗暗吐吐舌头,心想这个姐姐怪怪的。

  圆规她见过,墨家以禹为圣,大禹的形象又向来是左准绳、右规矩,也并不稀奇。

  可是黄铜做的圆规可是少见。

  黄铜颜色好看,但是因为锌的沸点低于还原反应的温度,使得黄铜的生产仅墨家控制的陵阳一家别无分号,除了做炮就是用来做军功章,亮闪闪的和庶俘芈带着的军功章一样的材料让杏儿满是好奇。

  “我姐姐就是学这个的。这东西就像我们的火枪啊、马掌钉一样,要随身带着。”

  略微解释了一下,又道:“我姐姐挺好的。我家人也都挺好的……泗上也挺好的。虽然离家远点,可是等到有一天乐土建成,肯定要修一条宽宽的、从泗上一直到高柳的路,到时候想回来看看呀,坐上马车,也不颠簸,也就一个月就到了。到时候,路边每隔一段就有驿站、商铺……”

  他用自己对未来乐土的幻想,描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未来,也是希望杏儿能够安心,不要因为离家别离而难过。

  毕竟,婚期近了,冬天马上过了,春天也不远了,那时候就要回泗上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时代波澜(四)

  杏儿眯着眼睛,望向被白雪覆盖的南方,第一次感觉到“天下”这两个字和自己如此接近。

  墨家在高柳扎根后,天下天下,这两个字她便时常听说。

  天下是什么?

  杏儿以前不能够理解,可能有着朦胧的概念,却是被灌输进去的。

  可能小时候,天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双亲;天下雄山大川就是自家的房子,门口的水渠。

  长大一点,天下人就是附近邻居一起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利天下就是自己家里的日子逐渐好了,利自己就是自己从弟弟手里抢走了一个小木玩具。

  再长大一点,天下可能就是高柳城,天下的边缘就是高柳北边父亲偶尔去卖货的边堡。

  等到被送去读了书,学了诗歌,认得文字,朦胧中知道了天下很大,禹定九州,而赵国是九州的一部分,高柳只是赵地的一部分。

  那些被灌输进去的天下概念,在心中只有萌芽,却从未接近。

  奔腾的大河、宽阔起来不见对面牛马的泗水、墨子和禽子饮酒论义的泰山、公输班改造战舰和越人决战的长江战场、极难之地有吃人习俗的桥夷、西戎山区火葬的义渠、伯夷叔齐出生的孤竹山、箕子立国的朝鲜、悲鸣化杜鹃的巴蜀……

  这一切,都听过,可却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

  此时天下,又有几人能够远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况于千里之外的山川?纵然属于天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交汇在一起的地方。

  她听过许多泗上的故事。

  许多许多。

  那条子适和儒生借柳叶落水正反辩论天志天命的布满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时间挖出来使得泗上水旱无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耸立着烟囱、风车、木制轨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铁作坊之城;那座往来着商贾、充斥着投机、垄断、黄金、纸币、丝绸、棉布、璆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着墨子和诸多墨者、种满了可以留益后人的枣树、桃树的墓园;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秋日仿佛下雪的棉田……

  听说的太多,和这里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也说着高柳墨者说的那种语言;用着一样的文字;束扎着头发;行着肃拜之礼;吃着炊饼、米饭、玉米、土豆;喝着一样的贴着印花税票据的酒;用着一样的需要带着火绳时不时吹一下的火枪;辩论着什么道、什么是天。

  那里的人,又似乎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没有羊毛毛呢作坊;那里偶尔才能看到一场雪;那里的男子女子小时候要逼着去学堂否则犯罪;那里春天会涨满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里有许多仿佛夕阳一样颜色的砖盖起的房子,有些商人的窗上还镶嵌着可以透光的淡绿色的璆琳;那里的狼基本都被杀光了做了军装不像这里时不时还能看到……

  听的太多,便不免不会生出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期待。

  期待之外,还有些慌张。那里有自己第一次要见的公婆、第一次要见的小叔……听起来他们都很好,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经和家里说了。

  于是那原本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变为了一支银簪;一对金子的耳坠;以及私藏在装着肥皂胭脂的木匣妆奁里的一些钱。

  “若是待你不好,就写封信回来,虽是昂贵,可半年总能传递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许离婚的,不要学氓里面那个傻女子。”

  母亲这样悄悄叮嘱过,她只当母亲唠叨,却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

  “会很好吧。”

  杏儿给自己打着气,想着那些快乐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婚后生活还未开始。

  收起了这些心思,忽然问道:“泗上,也有大雁吗?”

  庶俘芈点点头,笑道:“有啊,我小时候还抓过呢。”

  “泗上就是从这里飞走的大雁过冬的地方吗?”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里停留,听先生说,大雁是要飞到万里之外去过冬呢。你知道吧,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们这里是反的。”

  这是墨家从小灌输给庶俘芈这样年轻人的概念,至于是不是,有没有漏洞,那不是他们会去思索的,多数人不会,只会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这便是泗上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当然的地球,理所当然的平等,理所当然的人性求利天性使然无善无恶,理所当然的兼体界限论;理所当然的兼人之利和体人之利的区别……

  杏儿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那个用磁石和铁做的比喻解释脚下那边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但却仍旧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辩论的诸子,不能够理解“东西南北是个相对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个相对的概念”的尸子的宇宙学说。

  所以她没有去问这个很难想明白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姓贾的大夫,结婚好多年后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天我也不开心了,你会射雁给我吗?”

  庶俘芈听出了杏儿心中的一丝担忧,逗着她道:“那贾大夫长得难看,他妻子才冷着脸的。我们先生讲这个故事,说长得难看要是再没本事,那可真就没办法了,劝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着脸。我也算是有本事啦,还逼死过个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带着连队列阵齐射,准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这就是说我生的难看?不娶你啦!”

  两个人嬉笑着绕开了这一节,庶俘芈心想:那贾大夫要是生在现在可是要惨了。海阳到处都是甘蔗田、茶园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铜匠那里修了圆规,又逛了一阵,便去了当初庶君子才来高柳时候和庶俘芈吃过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极多。尤其是商贾在这里谈些过一阵迁民而来的一些事,庶俘芈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说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专营商会的股份,让商贾送一批粮食去云中,但不准在高柳买,许多商人都琢磨着要不要一起合作,说是墨家投钱的地方没有不赚的,这是啃骨头一时间硌着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错过机会。

  等到庶君子来的时候,总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经换了身衣服,比起刚到这里为了路上驱寒时候的模样便顺眼的多了。

  要了一个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颇有高柳塞北气质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条之类的东西,弄了点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烧酒和一壶茶饼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时间,庶俘芈用筷子夹着一块羊肉道:“还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更冷了,把肉冻了,用木匠用的刨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当年公输班做刨子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咱们有一日用来吃羊肉。”

  高柳地区虽然已经有了干草打捆和秸秆发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还是要宰杀一批羊的,为了节省草料和粮食,所以这时候正是羊肉最为便宜的季节。

  诸夏向来喜欢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几口道:“不是我说,这羊肉比起泗上的,还是膻味大一些。”

  庶俘芈嘴里憋着笑,当着杏儿和姐姐的面就没好意思说,泗上那里许多家庭养羊,都是把公羊给骟掉的,这里养的多,却忙不过来。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惑,还是听别人说的,只是平日和伙伴同袍喝酒的时候可以当个谈资,在这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可不便说。

  放下了筷子,庶俘芈道:“对了,前一阵我接到家里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一些钱,给我贴秋膘的。”

  “家里都还好吧?”

  庶俘芈嗯了一声,又道:“好的不得了。小弟在梁父帮着丈量土地,人模狗样的,还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当年和禽子饮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本来我在军中,小弟也在习流军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亲说还是让他去三年。”

  “村社又买了几台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里的事也不用那么多人,爸妈还能忙的过来。”

  “不过父亲说,这一次制法大会,好像没通过禁止进口粮食的律令,粮价太贱了,可是不种还不行。上面说,各个村社的粮食还要保证亩数,村里人想要多种棉花,父亲也是天天头疼。村里有人说,不如种棉花再偷偷用钱买粮食,但是这一次督检部的人要下乡巡查的,怕是不行。”

  “说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证一定数量的粮食外,还下了命令。走运河泗水从楚国越国贸易回来的船只,都必须要携带一定量的粮食代替过关税,否则倍税。父亲说,沿河又修了好多的仓廪,一直在往里面装粮食。”

  “姐,你说楚、宋、越的粮价怎么会这么贱呢?”

  庶君子轻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里的民众啊……吃得少。那里的封君贵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然而我们在泗上,除了铜、银、黄金和粮食,别的什么都不收。”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乱前夕(一)

  庶君子淡然一笑,没有再多说,转而又继续询问了家里的事。

  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在云中接到了先生给她的几本书的时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着适长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信中很是发了一堆牢骚。

  两个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为师生有什么恋情,只是因为她的先生是女的,为数不多的跟随适学成的曾经的女孩子,现在的妇人。

  那些牢骚太沉重,也太深奥,有些又过于敏感。

  泗上现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就在于“利天下”这个三个字。

  泗上墨家内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对于“利天下”这三个字的目的,都没有区别。

  区别就在于过程。

  先生给她的信中说道:“利天下?现在大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卖给楚越宋等地的货物太少了,太多的农夫买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可供交换的余粮。所以泗上的大工商业想要楚越宋土改,因为他们需要更多可以买东西的人。”

  “小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却不能去他们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来给他们耕种,使得他们积累的钱财难以投入出去再赚更多的钱。他们希望的是土地收为天下人所有,然后价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现在,利的宋国的农夫比利天下之前过得还苦;利的越国的农奴比利天下之前还要惨。”

  “有几人真想着利天下?又有几人不过是拜钱为神明,想要自己赚更多的钱,而希望这天下顺着他们能赚钱的规矩转变?”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说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难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里的民众反而越发的困苦?”

  “说是万民制法求利天下,我看这天下,是朝着那些大工商业者想要的模样去变!谷贱伤农,校介能不知道?市贾豚能不清楚?”

  “可谷贱利工商啊。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还是农夫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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