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之战,齐军十万、墨家近六万,十万之师,需要多少弓手?我去过泗上,知道泗上军制,这六万不过是常备之军,若是全面动员,灭国之战,只怕十万亦可得。”
“阡陌既开、井田既破,征召来的士卒,又有几人能有养叔之射艺?”
“然而火枪则不然,农兵征召,授予火枪,三月即可开火。”
“上等弓士,你看似只是个弓士,实则需要百人供养,分封建制之下,才能养士。不稼不穑,专职习武。”
“开阡陌、破井田,这供养一士的百人,皆可从军。”
“纵然养叔复生,他一人能够对的过百名持枪的农兵吗?”
“弓,寒暑三年方可成。枪,铁匠敲打三月即可得。”
“若人人都是养由基,火枪何用?”
“可天下又有几人有养叔之艺?待变法后,又有几人能练出养叔之艺?”
“时代变了,弓不可用。”
秦君微微点头,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担心自己想的不够充分,所以想要听听这些心腹臣子的意见。
乡射、射艺这些看似美好的手段,伴随着秦国即将的变革就要消失。
全面的征兵制、全面的动员制、高额的赋税之下,哪个村社的人会有闲工夫去玩射箭?
井田制的毁灭,又有几人能够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练习射艺,以此成士?
右首那人又道:“即便如此,可弓弩却能排成数列齐射,而火枪最多三列同射。”
左首的胜绰冷笑道:“弓是弓,弩是弩,岂可弓弩并列?”
“弓可以排成六列、十列,可后面的人也只是仰天而射,又有什么用?”
“若用弩,便只能和火枪一样,只能前面两三列齐射,难道你要让弩手在后面抛射吗?”
“弓弩分开,弓不可用,吴起已言。”
“至于弩……弩箭太贵、弩身制作也需两三年,而且弩箭射程未必有火枪远。弩可以适用于变法之后的军制,但却不如火枪更适合。”
“墨翟当年木匠圣手、机械之圣,泗上墨家却不用弩,这不能不考虑啊。”
“制作一支弩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五支火枪。”
“磨制一枚箭镞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百发铅弹。”
“况且,就算是弩,那也需要手张,常人又能拉张几次?”
“南济水一战,墨家与齐人对阵,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据说那几个连队每人都打没了身上携带的六十枚铅弹,弩手的话,又能发射几次?”
右首那人摇头道:“你只说了火枪的好处,却没说坏处。我说,临阵之际,弩手可射三发,而火枪只能射一发。”
吴起大笑道:“军中之事,你不如我。武卒之强,在于纪律、军阵。”
“昔年铜炮刚出,有人进言说,既有铜炮,结阵之法不可行矣。我却说,越有铜炮,越需要结阵,需要在炮击之下仍然保持结阵的军旅,方能称之为强军。”
“火枪射速虽慢,但若结阵,以军令束之,临敌三十步方可攒射,那么齐射之下,对方阵型松散,又如何能破戈矛之阵?”
“辅之以铜炮、马镫骑士,以步阵守、以骑炮攻,方为日后天下交战的上流。”
“齐墨之战,我早知墨家必胜。缘何?他们的士卒可以在炮击之下仍然结阵、他们的士卒可以进退有序,以纪律和阵型弥补射速的不足。”
右首那人起身冲着秦君一拜,又冲着吴起一拜道:“您说的这些,我不能够反驳了。但是,火药一物,天下除了泗上墨家无人能制。”
“这就如同自己不会炼铜,一旦开战,若墨家不售卖给我们呢?若是商路断绝,即便我们能买,可却运送不到呢?火药昂贵,墨家垄断,他们求利,这又需要我们拿多少珠玉金银去换?”
吴起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到秦君轻咳一声道:“如此看来,火枪不是胜于弓弩,而是更适合变法之后的军制,这已可算是定论了。唯独就是火药制作之法,只有墨家掌握,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是这样吗?”
这一次左右两边的心腹臣子一致称是,这的确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虽然现在秦墨蜜月,以“开矿、修水渠”为理由购买火药墨家不但应允、而且明知道这是用于作战也大量出售,可是秦国诸人实在不想受制于人。
不为别的,就为如今大争之世,做君主的谁人没有天下之心?要取天下,有些东西就不能受制于人。
秦君忽而大笑道:“有件事,倒是可以解决这些苦恼。”
轻拍一下手,片刻后一人步入室内。
这人胜绰倒是见过,吴起却没见过,胜绰见过这人的时候,还是在魏国安邑,也只是偶尔一瞥,知道这人是公子连心腹。
有些事,秦君会告诉胜绰,有些事不会。所以有些事胜绰会问,有些事便不会。
这人进入后,就在众人面前,恭敬地放下了两件丝帛包裹的东西。
随后两个打开,一个里面是一堆灰黑色的粉末,另一个里面包裹着一个青铜钩,样子有些奇怪。
刚才众人都是在讨论弓弩和火枪,自然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因为那堆粉末看着……像是火药。
吴起起身,问道:“难道……”
秦君点点头道:“没错。这就是火药,而且不是从墨家那里买的,而是他自己制作的。”
胜绰惊道:“不可能!火药一物,墨家管的极为严格,并无几人知晓。以我所知,知晓内幕的,莫说千金,就是封地为君他也不可能背义;那些负责制作的,也是藏于那座隐秘的工坊之内,一辈子都不能出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乱前夕(三)
胜绰的震惊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叛墨,太知道墨家内部那些真正掌握了核心机密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了。
然而那个带着这堆粉末和那个怪异铜勾的中年人却道:“先生说的没错,然而这并非是从墨家那里偷骗来的配方。我是方士,我破解了火药的秘密,墨家一直在骗我们!骗天下人。”
“火药,只需要三物,硝、炭、硫。根本不需要盐、丹砂、陶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火药现世已有二十年,可这二十年间,天下都知道火药用除了硫硝炭外还有六种物质炼成的。
木炭天下早已有之。
硫磺天下早已有之。
养硝之法,早已传遍天下,因为想要从墨家那里买火药,必须要用硝石换。
除了这三种之外,剩下的几种都是各种渠道流出的。
天下皆以为然。
一则墨家虽然垄断火药生产,可是只要说是开矿、挖渠用,便可购买。金子、铜、锡、银、粮食、硝石、水银、皮甲……种种,都能换。
是故天下并没有迫切知道火药配方的动力。
二则……除了泗上之外,诸侯各军中火器的比例并不是太高,而且主要是作为辅助部队用。
眼前这个人胜绰以前在魏国的时候曾见过,显然这是秦君的心腹。
火药配方的破解,不是一两日之内能够完成的,胜绰心中暗道:“莫非君上早在魏国的时候,就已经在想办法琢磨火药配方?也是,昔年君上在魏流亡,一直关注西河变法之事……君上之心,岂是区区渭洛可容?”
秦君此时待众人惊诧后,淡淡一笑,示意那方士继续说。
方士道:“我本方士,好炼丹药。在安邑之时,便多闻墨家之事。后吴起破大梁、墨家败越人于潡水,君上便让我尝试炼制。”
“为君者,谋国者,不可受制于人。”
“世上想要破解火药之术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只是他们都不得法,以至于被墨家蒙蔽。”
“二十年前,鞔之适在泗水,以祝融血毒杀泗上巫祝。从那时起,我便多习墨家文章……”
他说到这,别人听着倒还没什么,胜绰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方士,是公子连身边干脏活的。
说是炼丹,实则也负责炼制毒药,贵族阴谋,岂能无毒?
即便不用毒,也要防备别人用毒。
昔年泗上祝融血毒杀巫祝之事早已传遍天下,恐怕这方士早已经尝试着炼制,而且墨家对于当年的事并不讳言,甚至如何炼制都写了出来,并且称那物为“磷”。
胜绰心中明白,却也觉得正常,并不惊讶,只听那方士继续说。
“天下那些试图破解火药之术的方士、丹士都是先入为主,以为制作火药就是需要那将近十种药物,如何配比,始终不行。”
“我却知道,想要破解墨家的秘方,需得从墨家那里找答案。”
“墨家有本书,叫《解三十问》,据说是鞔之适未入墨家之时,他的两位隐士夫子考验他的聪慧而问的三十个问题。”
“有一件事,说是某日那个唐汉先生问鞔之适,说世人都知金有六齐。今有一金,与众不同,锡铜而成,其齐比例不知。问鞔之适如何才能够找出锡铜的比例。”
“鞔之适用排水、称重之法,得出了锡铜的比例。这是《解三十问》的第一问,想来许多人都看过。”
这倒是不假,很多人何止是看过。里面的三十个故事,不知真假,却都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人看完之后通过一串串的故事,领悟那种“知其所以然”的总结、归纳、寻找规律的说知之法。
那方士笑道:“那一日我忽然想到这个故事,随后又想到一件事。”
“炼制所用的种种原料,其实都可以分开。”
“炭、丹砂、陶土、硫磺,不溶于水。”
“硝石、盐、芒硝类,皆溶于水。”
“而不溶于水的,又可以分为炭浮于水、硫磺等沉于水。”
“既然火药的配方里有将近十种物质,我何不把这十种物质分开?溶于水的只有几种,便少了许多,可以更容易推出比例;浮于水面的又有两种,也容易推出比例……”
说到这,胜绰这个叛墨已经开悟,忍不住拍手赞道:“妙!大妙!化繁为简,找出规律,正是《解三十问》中第十七问的道理。”
那方士笑着点头,又道:“于是我从君上那里取了百斤火药,溶于水中,待其沉淀漂浮不再浑浊,先取溶液。”
胜绰点点头,硝石确实是关键,如果硝石不是关键,墨家缘何要将养硝之法传于天下?
因为泗上的硝石不够用,还要用全天下的人帮他们养硝,而他们则用硝石制成火药,再用超额的利润卖出去。
硝石、盐、芒硝,这三种到底如何配比,实在是个关键。
那方士沉声道:“取一定额的罐子,盛装下相同的硝石、盐、和芒硝,我称重之后,发现他们的重量并不一样。这正是《解三十问》中的第一问,六齐之法。”
“多次称量,我发现硝石最轻、盐次之、芒硝最重。而比例便是七十八、八十一、一百。”
“如此,那么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诸位也都学过九数,有方程求禾之问题,与之一样。”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胜绰听到这里,拍手大赞道:“妙极!妙极!这就是个三元方程,只需要测量出你从火药溶水中析出的那些硝石的重量,便可知道硝石、盐和芒硝的多寡!”
到了这一步,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明白,火药中最为奥秘的硝石、盐和芒硝的配比数量就可以知晓了。
芒硝吸水,天下方士真正研究过火药一物的都知道,这也是他们配比的火药总是不如泗上火药威力的一大因素,尤其是剩余的残渣极多不少,芒硝吸水性的结晶水也会让火药很快板结。
在场的人精通方士手段的少,可论及九数,却是君子六艺之一,既为君子,谁人不会算个三元一次方程组?
到这里就已经是九数常例中的上禾、中禾、下禾的问题了。
方士沉默片刻,说道:“可我测重之后,却发现个问题。如果火药真的有盐、芒硝和硝石,那么这个三元方程就是无解的。”
“因为我算出来的盐和芒硝的数量,是负的。负的在九数中可以存在,但在天下现实中无法存在。”
“除非……那里面没有芒硝,也没有盐,这才有可能。”
“墨家常言,九数和几何勾股不会骗人。”
“那么算到这一步,只剩下两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