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46节

  你田剡现在希望政局立刻稳定下来防止墨家以此为借口兵抵临淄、民众暴乱,我田和现在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能搅合的你不安宁。我当不了国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让我的儿子、我的亲信、我的部下们琢磨着叛乱。

  辩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为训,求同族和睦、兄弟和乐。”

  “公子深以为然。”

  “正是: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亲的还是同族啊。”

  “死丧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还是同族兄弟。”

  “兄弟关起门来争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却要同心。”

  “将来安定的时候,或许亲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时候,还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蛮横,如纵横中原的盗跖,这正是丧乱未平之时。”

  听上去这是在谈感情,实际上感情是没有用的,辩士说完了兄弟亲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读史,每每读到晋献公时,桓、庄诸公子被夷族灭家事,尝抚卷长叹。晋分三家之祸,正是可以悲伤的故事啊。”

  其实要以史为鉴,也不用去找晋国,齐国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乱,姜齐的势力无限内耗丧失殆尽,田氏如何能代齐?

  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总不好拿着田氏祖先的那些事来做比较。

  田和亦叹道:“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故事。兄弟若睦,晋若不分,何至于如今魏赵反目、蛮楚横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够信任的,终究还是田氏亲族。纵然有些恩怨,但比之无君无父的墨家,还是亲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够这样想,我的兄长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于立他为太子,这是没有错的。”

  一听这话,辩士心中大喜,田和这话已经全然松口了,若不然田和应该说自己瞎了眼选了一个叛逆之贼做太子。

  既然选他为太子没有错,等同于这次叛乱没有错,也就等同于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关上门谈谈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现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终生的软禁,但比起饿死或者齐桓公那样蛆虫从窗户爬出去要强。

  姜齐的那座封邑,是因为姜齐一脉已经没人了,所以原来的齐侯吕贷可以有一座城。

  现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脉,那么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为祀了,做好被软禁一辈子的准备就好。

  这辩士也趁此机会,避而不谈怎么对待田和,而是将具体的关于田和子嗣的分封细则说给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动,但是相邻的必须分开,而且要在几座大城的笼罩范围之内。

  那些尚无封地的,也会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后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贵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动,但是要剥离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是不可能继续保有那么多封地的。

  不得不说,这一次墨家其实帮了齐国一个大忙,让齐国终于有了变法的条件。

  就像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贵族根基震动,使得楚国可以尝试变法;就像是后来齐燕战争几乎全境,导致燕国可以变法一样。

  这一次齐墨战争,也让田氏一族终于可以尝试着集权变法了。

  被墨家土改过的地方,那些贵族没有了封地,实际上已经废了,可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物质基础才是重中之重,虽然田剡等人显然不知道这个深刻的道理,但基于以往的经验也明白,这件事可谓算是“多难兴邦”了。

  对于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够发挥余热。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贵族,能趁机杀一波就杀一波吧,也算是为田氏一族做做贡献。

  但是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够为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杀?

  哪些人可以拉拢?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机会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获的贵族该怎么处理?

  济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响过的城邑,该怎么处置?

  乃至于这样一个“多难兴邦”的机会,田剡应该怎么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国都在变法,但齐国却无从学,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事。

  墨家的变法手段,齐国不能学也不敢学,自不用提。

  除了墨家的手段,齐国能学的也就剩下楚、秦、魏三国。

  以谁为师?

  魏国的变法手段,源于魏国的土地变革是从西河开启的,而西河原本是秦地,没有根深蒂固的贵族,在那里率先实行变法,从而有了一支强大的不属于贵族而属于国君的野战力量魏武卒。

  魏国西河的变革,革的不是自己贵族的利,而是革的秦国贵族的利,所以革起来得心应手,至少内部反对的声音不够大。

  楚国的变法,源于大梁城一战吴起搞死了太多的楚国贵族,使得贵族势力衰弱。而楚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国可以“三代无功而削爵”、可以让贵族去边境地区继续小封建,充实边境的同时将贵族往外赶。

  楚国的变革,才稍微一动,就革出来了好几个叛逃的大夫。但是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使得楚王手中有支野战力量,贵族们也算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三代之后的事还没那么紧迫,有人去边境也有人不动,拉一派打一派总不至于都反对。

  秦国的变法,源于秦君多年流亡身边有了一支叛墨组成的政治力量,可以先用换地的方式小范围加强集权尝试,然后利用秦国封闭的环境,来一场大乱大治的大变革。

  秦国的变革,那是秦君和叛墨、吴起等人准备借助三晋内乱、魏赵翻脸、火器西传马镫具装可以向西扩张、但是东边三晋衰落的时机,轰轰烈烈来一场,彻底砸碎旧贵族的根基,现在虽还未出现结果,可魏国被墨家催动搞的楚赵中山四面起火无力干涉,想来秦国的变法也八成可行。

  可以说,谁都能学,但谁也不能学。

  济水、汶水地区,被墨家扫了一遍,帮着齐国进行了土改,这有点像是魏国西河的局面。但是,田剡想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承认墨家的土改,不惜得罪那里的贵族从而效仿魏国西河吗?

  南济水与赢邑一战,大量齐国贵族被俘,许多家族威望扫地,这有点像是楚国。但是楚国的局面是地广人稀,可以在边境到处分封,齐国似乎又没有这样的环境。

  田剡手中也有一支士阶层的力量,团结在他的身边,期待着和大贵族分庭抗礼,以求掌权,这有点像是秦国。但是自己身边的这些士阶层,是否有那群叛墨的能力?齐国的环境,是否有秦国那样的局面?燕、赵、魏、韩、宋、墨诸多势力环绕,敢不惜大乱大治吗?

  还是说,齐国是否可以走一条与墨家、魏、秦、楚都不一样的变法之路?这是田剡虚心请教、希望田和能够最后指点的地方。

第二百四十三章 齐国的路(一)

  田剡想问的这些问题。

  太难了,也太复杂了。

  田和得位不正,田和这二十年时间一直沉浸在和兄弟亲族的内斗之中,但却并不代表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有时候,统治阶级总能比被统治阶级更早地领悟那些世间的客观道理,因为他们需要反着用以维持统治。

  所谓屠龙术,真正的精髓是庖丁解牛,而非是按图索骥。将那些统治中的虚情假意的默默温情去掉之后的残酷世界展示出来、告诉天下人这天下是如何运作的,然后从这些客观的道理之中寻找矛盾从而解决这一切。

  一国之强,一姓兴衰,天下兴亡……这一切,如今有太多的解释。

  天命。

  德行。

  轮回。

  神愿。

  太多太多,尤其是在这个变革的时代,群星闪烁之时、华夏青春之际,对于天下的一切有太多的解释。

  不过其实这些,田和都不信。不信天命,不信轮回,也不信德行神愿,否则他如今就没有资格成为即将退位的齐侯。

  二十年前,公孙孙的死,让压制了许久的田氏内部矛盾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二十年内,兄弟相残、亲族相争,田和不是没想过做齐桓晋文,只是萧墙之祸不能解,他纵想了许多,只怕也无力也无能去实施。

  田和不想和辩士说太多,有些东西也是这个辩士所难以理解的。他觉得,或许墨家的那群人可以理解,但那些人正是他眼中现在最大的敌人。

  唯一成器的儿子不知所踪,他现在的心态已经不再是国君、不再是齐侯,只是一个田氏家族的宗主,至少现在还是。

  齐国是田氏的齐国,是田氏的私器,对于自己的房屋私产,怎么能不去爱护?

  分封建制之下,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国君,必然都是和贵族敌对的。

  这一点田和觉得他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田剡,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田剡是自己兄长选定的继承人,想来一定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明白一个国君应该怎么去面对贵族和民众。

  对于齐国此时的乱局,对于田剡疑惑地提问,甚至于对于齐国的未来,他有过打算,也有过规划。

  但是他不能够和辩士谈。

  如果田剡有胆子,他或许可以和田剡谈谈,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沉默了一阵,田和只是笑了笑,绕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禅位事的种种细节。

  对面的辩士一怔之后,欣快地难以自已,这才是这辩士真正想谈的东西。

  田和和墨家算是仇雌,可现在看着那辩士对于禅让一事露出的笑容,忍不住想到如今很流行的、读起来余香满口绕聊三日的那些话。

  “夏虫,不可语冰。”

  不是夏虫不可语冰,而是夏虫不会关心冰雪的晶莹,因为没必要。

  田和觉得,这辩士就是夏虫。

  可田剡,他不可以做夏虫,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就是夏虫呢?

  这一切,还都不知道,因为田和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失败,要不是临淄民众被第三方组织起来,田和觉得自己不可能失败,一个小年轻如何斗得过经验丰富的自己?

  如果这一场政变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田剡自己的手段,田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说,田剡会做的很好。

  可正因不是,也正因如此田剡慌张地与田和和谈,防止民众做大,所以田和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田剡根本不知道治理这个偌大的齐国。

  田和心想,齐国需要变革,而且齐国的变革必须要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和魏、秦、楚都不相同的路。

  这条路,他已经想过,只是没有机会实施。

  不是因为没时间,而是因为没有墨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长城以南的贵族势力一扫而空的时机。

  一国变法,一国变革,若是有什么思想体系和学术体系为支撑,那是最为顺畅的,也是可以保持人亡政不惜的手段。

  魏国的变法,靠的是西河学派法家化的儒家,靠的是子夏一系的西河学派衍生出的学术思想。

  秦国变法,靠的是法墨合流,叛墨懂墨家之术、弃墨家之义;吴起入秦作为深受西河学派影响的人物,加上墨家守城术的编户齐民等想法,变法走的是法家集权的路。其精髓,就是当年索卢参在邯郸和叛墨的那场辩论:土地是唯一的财富增值来援?还是工商业劳动也可以使财富增值?

  楚国变法,吴起没有如历史上入楚,但大梁城之战创造的大量贵族被杀被俘、贵族势力衰弱的机会,配合墨家对楚国的渗入,这是不可持久的,因为楚国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齐国不同。

  田和明白齐国的不同,也明白齐国应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

  田氏齐国,先天不足,不能用儒生的仁义和礼,因为田氏代齐得位不正。

  所以田和尊黄帝为高祖,用阪泉之战黄帝战胜炎帝的“命运轮回”,试图解决田氏代齐的合法性。

  田氏的宗祖可以追溯到黄帝,而姜齐一脉太公望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帝。

  这种轮回,是现在天下的道理都不能解释的。

  武王灭殷,询问天命,重病不起,恐慌不安,于是才有了周公制礼。

  此时天下已有的“天命”,解释不了田氏代齐的合法性,而这个极难的问题,田和和他的幕僚谋士们,实际上已经找到了头绪。

  田和想的,很完美。

  既然天命无法解释,那么如果天命是轮回的呢?

  如今那些上古大帝都已成神,神话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田和想要借黄帝为高祖、借阪泉之战解释田氏代齐,那么一些东西就可以解释的清楚了。

  德行与天命,是轮回的,没有王朝可以永恒,但一个家族取代另一个家族却是合乎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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