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几日,民众被那些隐藏的墨家组织的更为严密、更为肆无忌惮、宣传的东西更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另一谋士也添了一把火道:“公子,不说商丘事,你想想这一次齐墨之战起于何处?”
“起于费国。起于费国国人暴动,推选新君、制法以束。墨家便说,这是大义,是要支持的。”
“万一……您和君上鹬蚌相争,都已无力,藏于市井的墨家振臂一呼,将刚刚攻打城墙的民众组织起来,逼您立法束权……鞔之适大军就在赢邑,到时候他说这是合乎天志和大义的,您不同意就出兵临淄帮您同意……”
田剡浑身抖了一个激灵,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尤其是有费国之变这个前科,墨家做事确实讲道理,但他们讲的道理和诸侯的道理可不一样。
真要是临淄民众暴乱要求约法,那墨家出兵可就不违背“非攻”,而是以“民为神主”的天志为更高准则了。
旁边的谋士道:“公子,如今就要趁此机会,即刻与君上讲和,让其禅让。然后收拢君上和您手中的兵力,合二为一,控制临淄局面,不要被墨家煽动民众暴乱,更不可给墨家以借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七)
田剡虽优柔寡断,却也是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贵族教育的公子,谋士们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如今临淄城的政变,是由他来主导的。
但是,他的调子起的太高,用了宁民二字,以至于民众“真的”因为他要宁民利民,以至于民众竟然真的组织了起来,而且竟然自发地攻下了几处现在看来极为关键的地点。
这就让他有些坐不住。
再这么发展下去,谁是主导者?
是临淄的民众自发?还是他这个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众自发的那个阶段,又将他这个田氏公子置于何处?到时候真的学学商丘政变,弄出什么可以约束君权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田剡也觉得谋士们说的很对,自己和叔叔之间的那些问题,就蹩着一个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间的许多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如今自发组织起来的临淄民众,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和田和谈谈。
谈谈现在的局势,谈谈田氏的未来,谈谈这一场大战之后废墟中的齐国又该如何走下去。
……
宫室之内,当能言善辩的士带着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出现在田和面前的时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贼,如何敢来?”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却盯着那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心中大惊,暗道:“莫非午儿竟被墨家抓获?”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国之君,父子亲情也是可以舍弃的,但这前提是自己还有其余的儿子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论起来田剡的父亲和他还是亲兄弟,两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权力,莫说亲兄弟,就算是爹妈也得该杀就杀。
现在田和面临的局面实则很难看。
他是齐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长的儿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长也给田剡留下了足够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儿子,也是母系一族还算有势力的,只要自己铺好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变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彻底击败了田剡……不只是击败田剡,还要彻底铲除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势力,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坐稳齐侯之位。
去岁攻打费地,他让田午作为副帅出征,也正是为了让田午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资历。
魏击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为何魏斯可以让弟弟做相国、可以把小儿子封到中山?因为魏击十六岁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战功,军中贵族支持服气,所以魏斯不用担心弟弟造反、不用担心别的儿子学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这费地之变不但没有让田午获得功勋,反而还和墨家结下了公仇义怨。
如今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他手中的两支野战军团都没了,整个齐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混乱,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争取干掉田剡,为儿子铺好路。
田午舍弃了临淄军团,亲帅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这件事田和其实是赞赏的。
力能改命,他虽然宣扬黄帝是田氏高祖、宣扬田氏代齐是黄帝子嗣战胜了炎帝后裔姜齐,但实际上那是说给无知民众听的,他自己可不会信。
赢邑和梁父被墨家抢占的那一刻,实际上田午这一次镀金之旅就算是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不考虑什么身后骂名,带兵回来政变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自己坚守宫室,这也是他没料到的一点。
此时农兵合一,但是农民没有士的组织,就是一盘散沙,政变的主角还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国如此多政变的原因。韩赵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晋侯,这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变的思维方式来考虑这一次政变,却忘了考虑第三方墨家的势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样的民众被隐藏在临淄城中的墨者组织起来,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宫室,三里之城,若无田午的那八千精锐,绝对是守不住的。
现在许多贵族还在观望,不敢确定应该站在哪一边。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视,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贵族们是否会继续支持的一个巨大因素。
嘴上骂着田剡派来的辩士,心中却不得不紧张田午的存活。
那几名逃回的贵族便将他们眼中的沂水之变一一道出,他们并不知道田午带着一众亲信想去朝鲜,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众不知所踪。
这几名贵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这几人都是跟随田午的,他们既是这样说,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又仔细询问了几处细节之后,确定无疑,田和心中荡起的波涛不好表现在脸上,强自镇定。
那辩士见状,忽然道:“传闻公子午已入宫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为宁民而举义,民众思定,不欲再战,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没有回来。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来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来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这齐侯之位又如何能继续做下去?
田剡胜券在握,难不成还能真的是为了“宁民”、真的只是为了诛杀田午?谁也不是傻子,都是贵族,政变中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顿时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宫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众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纪还小,田和却是久历政变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带兵从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却未必非要死。
作为齐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帅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田和的儿子、田午这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是因为为之计深远,这才让田午为副帅出征费地。
如今对面辩士的一句话,让田和这个政变起家的齐侯,再一次触动了内心柔软那一处的做父亲的爱。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细问了几句那几个逃回的贵族沂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确定无疑田午确实是逃亡了后,这才道:“难道父亲爱儿子有什么错吗?墨家无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经让天下无德无爱了吗?”
那辩士见田和这样说,心中窃喜,明白田和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关键,便不言语。
田和又说了几番话后,这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几名心腹护卫,邀那辩士入密室相谈。
等到众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错了剡,此番事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辩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谬赞,我等为公子出谋划策,然而几个要处,却是民众自发攻下。当时公子与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几处重要。这正是公子遣我与君上相谈的缘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田和闻言一惊,复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几处重要的城中地点都不是田剡这边的人谋划好攻下的。
惊的是那辩士这句话中,透露了太多的内容。贵族们还在观望,如散沙一样的民众竟然被组织了起来?谁组织的?谁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变的几处关键点?谁竟然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头长叹,半闭着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诸侯不知、不防……当年齐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风雪入临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临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欲想劳心治国,天下必大乱。”
辩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来,正是为此事。君上,赢邑距临淄不过百余里……纵然公子不是您的儿子,可难道不是田氏子孙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齐宗庙,难道您会去祭祀吗?可侄子却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变,赢邑大军顷刻而至,又有‘义’加诸身,到时候暴民乱政,以墨家无君无父之义,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断绝啊。”
田和闻言,哼声道:“姜齐宗庙,并未绝祀。先君无德,我放之海岛,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齐祭祀。商纣失德,殷人且有宋与朝鲜,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齐祭祀未绝,不可乱说。”
辩士一听这话,也明白田和已经松口,或者说已经在谈条件了。
田和嘴上再说自己没有失德,看似极为重视“礼仪”,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说不可以,但终究比不过儿子祭祀父亲。
再说姜齐还有一地封邑的,你们政变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软禁如当年舜放尧一样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国君最终复国的事比比皆是,你们不杀我也不可能让我四处活动,我都认了,谁让我败了呢?
但是……我的儿子们,你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既说到了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儿子也是田氏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八)
那辩士来之前,已经与田剡细商了许多事,什么条件是可以答应的、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应的,早有计划。
事到如今,田剡虽然稳操胜券,但这稳操胜券的对手是田和。而另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危险,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后已经成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点提防的。
禅让交接,可以让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实力,可以对民众形成力量的碾压。
而且墨家那边以为田午是要回来政变的,大约也是不想要弄出一个庶民审判诸侯这样的大新闻以至于天下震动。
可真要是消息传到墨家那边,说田午跑了,墨家那边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搞更多的事?
临淄城内的民众万一真的有什么诉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难看的多了。
所以当前局面之下,越早结束内乱,就能保留更多的贵族力量,就能让齐国贵族依旧可以处于统治的地位,也能够解决“合法性”的问题。
换言之,现在周天子已经给了田氏名分。
那么,田剡希望自己的上台,是叔叔禅让给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宁民”为口号暴力夺权。
因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宁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明日民众万一用“利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怎么办?
宁民是政变的口号,但田剡不想让他成为自己执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转变这种执政合法性的性质,就必须要演一出戏。
到时候,贵族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谊、同族感情就要被大书特书,取代之前喊得“为民之宁”。
整体的节奏应该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禅位于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并说自己是为了齐之社稷、田之宗庙,非是为了自己,要讲德、要讲礼、要讲默默温情、要讲等级制度。
如此再三推辞之后,田和再表示自己实在是老迈了,请田剡一定要继承君位。
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观。
要不然,田剡提着田和的头说他不义自己诛之,那以后他田剡要是不义,民众诛之,又怎么办?
本来贵族之间的政变,还是讲究礼的,今天我杀你,指不定明天别人就杀了我,出来混总会还的,所以最好还是不祸及子孙。
但这是一个囚徒困境。
晋国曲沃代翼开了个好头,三族被灭,宗室许多人被屠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随后的齐国五公子之乱,更是逼得一众贵族不得不杀对手全家,要不然儿子就得死,后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杀政敌全家,自己不杀,那就要吃亏。
这正是田和担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田午的逃亡意味着他最后的希望破灭,所以他必须摆正自己的立场,不能再从国君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从父亲、从田氏族长的角度去考虑。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给姜齐留了一城食邑,实践证明,只要手段得当,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外也是做个态度,我田和无所谓,但是我这一派的贵族、我有封地的儿子,都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