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民公子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临淄万民思定,不想再打下去了,可是君侯却为一己之私不诛公子午,墨家大军临近,临淄危在旦夕,民众皆苦,君侯却因为宁民公子进言为齐社稷当诛公子午而震怒,先派人欲杀宁民公子,我等愤慨不已。”
“匹夫亦有义,岂为钱财?”
他说的大义凛然,正合他技击士的身份。
技击士固然是雇佣兵,但成为齐国的精锐力量也要到战国的中后期,此时的技击士还是一群市井游侠身份的人,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侠气的,倒还不是中后期那群给钱卖命的专职佣兵。
甲士首领听了这话,急忙相迎道:“真勇士也!”
遂请那炮手的首领登上城门楼,点燃篝火浓烟,树立旗帜,以示城门已经被占领。
城墙的城门楼,是城邑的制高点,也是城邑内最容易被观察到的地方,这里竖起旗帜,正是为了振奋人心。
所谓的宁民公子,正是太子田剡。
当年田氏代齐,田和号:“利民、保民”,自导自演了一幕闹剧之后,逼得吕贷禅位。
在得到周天子的正式册封给予名号之前,田和的身份一直是利民官、保民官之类的,不敢称侯。
而利民、保民,也正是他上位的合法性称呼。
直到后来获得了名分,正式取代了姜齐的祭祀,这才成为了齐侯。
这些都是历史,也便都是经验。
于是田剡依样画葫芦,将自己举事称为“宁民”,自号宁民公子,为的也是这个合法性。
上位之前,他们需要“民之所愿、天必从之”这样的义。
而上位之后,自然需要“天子册封、以守一方”这样的义。
虽然一个简单的称呼,却也不是随便用的,在民众听来并无什么区别,但在士和贵族听来却要区分的很仔细。
“宁民”二字,语出周制之礼,所谓地官之责,以安邦国,以宁万民。
宁民二字,便出自此。
地官之首,为司徒。
昔年舜为尧之司徒,最终“尧老而无德,舜遂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所以自号宁民,意思也就是在向贵族们宣告,自己要效仿“舜囚尧于平阳”这件事,为了安邦定国、安宁民众,不得不做这件事。
这里面的弯弯绕,不是绕给临淄的民众听的,但是效仿他叔叔当年以“利民保民”为号,自己取名宁民,却也正是为了获取临淄民众的支持。
这一幕大戏在昨天就已经拉开,昨天在拒绝了进入宫室议政之后,田剡立刻在谋士的安排下一如当年他叔叔田和代齐时候那样,沿着最繁华的南北东西交汇的中心集市乘车而行。
站在马车上,还不断地告诉民众:“如今墨家要议和,马上就可以不用打仗了,你们的亲人也要回家了。可是墨家提出的条件,是因为武城被屠之事必须要先诛田午,方可议和。”
“昔年三监之乱,周公为天下安定,诛杀兄弟。我虽然没有周公那样的才能,但是为了临淄民众、齐之社稷,也不得不去规劝君上惩罚我的兄弟。”
他不断地说,民众纷纷叫好。
本来人心就已思定,这不是去年刚开战的时候民众互相庆贺以为齐国又将强盛的时候,而是经历了两场大战齐国主力损失殆尽、亲人被俘、秋收在即的时候。
然后就如同当年田和自导自演的那一幕一样,有人忽然出来“行刺”,说是奉了君上之命,又说一些故意煽动的话,诸如“君上之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岂可与临淄贱民相较?便是临淄城的贱民死没了,君上也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出一如当年的闹剧演出之后,立刻有人带走了那刺客,许多“民众”跪在车前,劝道:“公子请归,您再继续往宫室走,那不是自求死路吗?”
田剡便在车上慨然道:“昔年比干为劝纣王,不惜身死。如今我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让临淄受战乱之苦呢?请你们让开,我要去劝谏君上。”
如此再三,便有“民众”高喝道:“君上无德。岂不闻‘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我等世仇。可有愿随我共诛独夫、以保公子的勇士?”
本身民众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这时候又有人带头,当即便有几十人站出道:“我等愿随公子,共诛独夫!”
田剡当时还感慨了一番自己是臣子之类的话,“民众”中又有人劝道:“独夫岂有臣子?只有儿子!他既觉得十万临淄民众的安宁,不如他的儿子,那么他又哪里来的臣民呢?”
如此推脱再三,田剡这才振臂高呼,自号“宁民”,叫人发布消息。
先是散播了田和的几大罪状,又效仿墨家的“守城术”中的号令,说道:“此番举义,乃为宁民。”
“举义而死者,吾养其妻子。”
“滥杀者死,伤民者刑,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皆断!”
“先登宫墙者,封城将三十里。官吏、豪杰与计破宫墙者,皆赐公乘。男子有功者爵,人二级,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复之三岁,无有所与,不租税。”
一番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的号令发布之后,又令身边甲士皆系红布于臂,擎旗两面,上书“宁民”、“诛独夫”,以此维持秩序。
齐国一直都是农兵合一的制度,尤其是作为都城的临淄,民众都可以战斗,而且各有组织。
这样一来,很快就将民众组织起来,维持着主城附近的秩序,不断有原本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加入进来,和田和的亲信们在城中展开激战。
田剡又取出自己府中的财物,分于众人,以此证明自己“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的口号是有经济能力实现的。
以自己身边的精锐甲士私兵为主力,集结城中民众,很快以东西南北两条主街交叉口处的集市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叛乱势力。
随后又当众处罚了几个“滥杀者,伤民者,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声威大震,民心皆服。
至少,看上去民心皆服。
但其实大多数临淄民众并没有被这一幕闹剧所感染,只是觉得早点媾和确实是好事,就像当年卫、郑叛晋亲楚被国人驱逐国君一样,什么他妈的礼仪大义,只不过民众觉得再打下去要受报复,不如把国君搞掉。
不是临淄的民众缺乏感性,而是从五公子之乱到田氏代齐,一幕幕的丑剧闹剧每隔几年就在临淄城上演一遍,纵然再好看,也总有看腻的时候。
第二百四十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六)
激战了一天一夜,竟是让隐藏在城中的墨家头目看的直着急。
这政变变的,毫无章法,几处险要之地竟然没有迅速攻陷、作为城邑内部作战最为有利的炮兵,竟然没人主动争取,还是靠着一群甲士为首、民众为徒,这政变的水平着实有点低。
城内的墨家头目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大清早就带着人,开始组织了两次自发的“举义”,攻破了几处关键点。
又让基本上被墨家所暗中控制的炮兵立刻出面,去支援攻打宫室的行动,一些墨者也混入人群当中,成为了一部分的领导者,按照墨家内部的命令暗中协同田剡政变。
如今终于占据了西门,使得田和所居住的宫室城墙可以完全暴露在炮口之下,这才算是大局已定。
田和如今困守宫室,甲士虽多,但却无炮,城墙虽高,但是因为和主城的南墙毗邻,西南门作为制高点正可以架上火炮轰击宫室城墙。
墨家混入人群,组织民众堆积土木,以接近宫室城墙,呼喊宫室内的甲士和守城的士卒投降。
靠近宫室的主城西门和南门都已被占据,宫室内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是田和不想放弃,他还想要继续支撑下去。
他觉得只要再支撑几日,田午带兵返回,那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而在宫室之外,田剡却接到了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带来了沂水那里的消息。
公子午忽然逃亡不知所踪。
八千齐军没有了主帅,不能够攻破义师一旅的死守,苦战半日后崩溃四散奔逃。
自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田剡自然不会知道田午这是准备隐姓埋名逃遁朝鲜,只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又觉得墨家战力之强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
由是问及谋士道:“他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是先潜逃回了临淄,以待时机?”
一众谋士也想不清楚这一点,更不知道一场偶然的决死冲击击溃了田午的心理防线,让他彻底陷入了恐慌,放弃了政变为侯的梦想。
半晌,一谋士才大笑道:“这是好事。公子,大事定矣。”
田剡不解,问道:“他去向不明,如何谓大事定矣?”
那谋士道:“公子午所踪,无非有三。”
“其一,遁入临淄,或者就藏在宫室之内。然而如今临淄大局已定,宫室一破,公子午难道还可以存活吗?”
“其二,潜回封地,举兵作乱,然而墨家大军在外,公子继位,与墨家媾和,定可借兵平叛。临淄城墨家尚可攻破,况于那些小城?”
“其三,逃亡出国。然而,魏韩无力,墨家诛不义令一下,魏侯岂敢收留?若他敢收留,墨家必和楚、赵、中山合力而攻魏,魏侯岂敢?”
“楚王与魏合战,魏与墨家暗中媾和,若是楚王收留,魏国必以此邀墨家入盟,楚人不敢留。”
“至于赵,邯郸城之守,皆赖墨家之力,公子章必不愿留。”
“亡于燕,燕小国也,西惧赵与中山、南畏齐,公子既为齐侯,燕侯岂敢收留?”
“至于宋,墨家势力深厚,更不必提。郑人自保且难,更不敢留。或亡于秦,然而亡于秦,秦处西戎,远及千里,纵然收留也无夺位之力。”
“是故我说,大事定矣。”
田剡听了这番分析,点头称是,却又道:“可他万一隐入市井,以待将来效懿公故事……”
齐国的政变样本太多,所以借鉴的经验也多,田剡所担心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懿公隐忍多年,足足等了三十年时间,终于熬死了哥哥,然后在哥哥的葬礼上忽然发难,杀死了自己的侄子,上位成功。
贵族政治之下,血脉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总归田午是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真要是熬死了自己,在葬礼上忽然露面,暗中又结交那些本来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发难,也不可不防。
那谋士闻言却大笑道:“公子缪矣,若公子午隐于市井,那么他就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再夺侯位呢?”
田剡咬牙道:“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他若隐遁,我去哪寻找?若找不到,又如何能杀死他?”
谋士笑道:“公子,墨家说,非杀他否则不议和。并说,田午要接受审判,以此让九州之内再无屠城之事,以屠城为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田剡便急躁道:“说的就是这个啊!他要是藏起来,墨家问我要人,我去哪给?不给的话,墨家必要怀疑我隐藏了田午,恐怕媾和之约定会苛刻,甚至会逼我同意墨家在齐地自如来往寻找田午……”
那谋士摇头道:“公子,公子午和墨家诸人可有私仇?”
田剡摇头道:“并无私仇。只有义怨。”
那谋士便道:“既如此,公子午这个人对墨家并不重要,但是那个屠城的下令者对墨家很重要。墨家会在乎是真的公子午,还是假的公子午吗?”
“墨家在乎的,只是下令屠城的那个公子午,而非是作为您兄弟的那个公子午。”
只此一句话,终于点醒了田剡。
田剡喜道:“你是说……找一个相貌相似的人,送给墨家?让墨家在诸侯面前审判他,将其处死?那么,任何自称是公子午的人,在被处死之后,都是假的,没有真的?”
谋士点头道:“墨家值此大胜,诸侯无敢撄其锋者。届时处死公子午,告于天下。”
“如果公子午尚在,那么他闻此消息,必不敢出面。墨家最不怕的,就是隐于市井,他只要露出痕迹,市井之中游侠儿极多,多有欲效刺客事,这么好的扬名天下的机会,他们岂不珍惜?”
“市井之中,欲靠一刺而名动的人多矣。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敢自称公子午,必死。”
“公子午既不敢露面于市井,那么几十年后,公子垂老,他就算出来,临淄民众会怎么想?墨家做事,必要公之于报,公子午之罪传遍天下,他又如何能为侯?”
“所以我才说,大事定矣。”
田剡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用墨家的剑,杀死田午,不管真假,田午都死了。”
另有谋士道:“既如此,正可以将这个消息传入宫室。遣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告知君上。公子午既亡,他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用?”
“再打下去,于公子不利。都城民强,公子难道不担心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墨家混入民众之中,多宣扬墨家之义,到时候若是民众与公子约法,真的践行‘君、臣民之通约也’,立宪立法乃制君权,又该如何?”
“田午既亡,公子与君上已无仇怨。反倒要防备贱民通约立法,这几日民众组织有力,正是墨家的手段,公子不可不防啊。”
这谋士一说“君、臣民之通约”和二十年前商丘事这番话,田剡立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昨日交战,一些民众组织有度、进退有法,到时候真要是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趁此机会约法制君,那可大事休矣。
商丘现在君不像君、民不像民、本身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底子,当年政变之后墨家推波助澜,愣生生地搞出了一个“国民共政”,这可是君主最不想见到的事。
他田剡自己的调子起的太高,民众被组织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当年商丘事变可不就是因为墨家帮着守城导致民众被组织起来导致的吗?
现如今民众又被组织起来,自己又说“宁民”,真要是民众合力,搞出什么“约法”或者“共政”之类的事,更是不妙。
若是以往,自然不必担心,可墨家这几年的宣传甚嚣尘上,平等、君民、立法之类的说辞在市井间整日流传,正是心腹大患。
既说田午逃亡,败局已定,那么还不如赶紧和田和议和,禅让一下,肉还是烂在锅里,怎么说也是田氏一族,总好过被民众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