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墨家兵锋正盛,质问寡人缘何要做不义之事,并说当年文侯尚有弭兵和中原之志,竟说我不肖吾父!”
他咒骂一声,却也只能咒骂,若是魏国全盛之时,受到这样的侮辱,定然会倾全国之兵惩戒墨家这句“不肖”之辱。
肖,似也。
文侯之能,天下称赞,魏国小霸,用人不疑,天下莫不服。
不似文侯,便是在骂魏击。
本来魏击对于墨家就有很多怨言,当年被墨家打脸两次,牛阑邑一战和吴起攻大梁之战的对比,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出走、魏击引以为平生最大耻辱。
可现在,公子挚在中山连连败退,马镫和马鞍组织起来的中山君的军队在乐池的带领下连战连捷,那些商人资助的雇佣兵更是攻城拔寨,作为火枪手和压阵的步卒配合中山君的骑兵,魏人难以抵挡。
大梁之南,魏楚仍在对峙,但是楚国由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和那些墨家派去的、穿着楚人衣衫、打着楚人旗号的工兵连连破城,楚王子定已经坚守不住。
此地从陈蔡被灭后,便一直隶属楚国,民众无心抵抗,楚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尤其是那些楚人听闻这一次魏国挤走了吴起、大梁方向的南线主帅不是吴起而是魏公子后,更无惧心。
与赵一战,邯郸虽被围,可是邯郸在胡非子等人的帮助下组织人手授予,西门豹有治国之能,却弱于军略,士卒或可用命效死,但却难以攻下胡非子等墨者帮着守卫的邯郸。
公子朝和赵国贵族的叛军,也是难有进展,又要提防墨家在高柳的屈将子部,毕竟墨家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站在公子章这边,不得不防。
西河武卒虽强,刚入赵地,便传来消息,吴起入秦,秦君压服贵族的不满,拜以为将,使之城重泉、洛阴,编练士卒,耀武扬威于落水之畔,西河守军多有心怀吴起者,不敢直视,以为必败。
这种情况下,西河的重要性比起赵、中山、大梁都要重要,不管秦国是否趁机干涉,都不可能让魏武卒全力陷入赵国的泥潭当中,只能撤回。
当时墨家学宋襄公以鲁人无辜而放弃在鲁国伏击齐梁父大夫的时候,赵公子章有意和谈,可不久之后南济水一战,赵公子章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否决了之前和谈的条件,表示魏国必须承认公子朝是在作乱,必须处死,否则的话绝不再结三晋之盟,而且三晋之盟也只是三晋平等结盟,互不干涉,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赵国出兵,魏韩得利,分利的时候死死卡住赵国不准其入中原。
任谁也没想到,看上去算是天下强国、东方之伯的齐国,会如此孱弱不堪一击,更不会想到南济水之战墨家胜的如此潇洒。
等到平阴被破、卢城被占的消息传来后,齐国等同于已经战败,只不过是败多败少的问题时,魏击能够做的选择就不多了。
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后便派出使者质问魏侯: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是怎么回事?齐侯不义,是不是魏侯也要行不义之事?
魏击面对这样的诘问,只能挤出笑容安抚那些怒发冲冠的墨家使者。现在对楚一战尚未分出胜负,万一真要和墨家彻底进入宣战状态,墨家先定临淄,随后插成阳而入济水、丹水,和楚国形成包夹之势,只怕整个中原的局面都要扭转。
短短几日,魏击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先是禽滑厘重病的消息传来,魏击大喜,一如田和所想的那般,想到墨家这一次必然内乱,即便不内乱,对齐一战都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还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公子章的使者,果然那几日赵国的使者一反之前济水大战的消息传来时候的傲色,不再商讨和谈之事大概还在传递消息,但态度比起之前的高傲姿态要低了许多。
魏击也自觉海阔天空,墨家的内乱导致的不只是和墨家谈判的结果,更可以借此机会和赵国和谈,保证作乱的公子朝不死分裂赵国。赵国一平,中山国便无忧。
大梁之南,魏楚对峙,楚王子定已经不能救,但至少可以保证大梁、榆关在手,对楚仍旧形成优势。
而且墨家一乱,已经衰败的越国便可以喘口气,魏越联盟,便可以从背后继续牵制楚国,正如当年扶植吴国来对抗楚国一样。
然而魏击兴致高昂不过几日,适的两份公开的宣言便传来,这两份由斥候带回的纸张可能只有半两重,但却不亚于十万雄兵,顿时让魏击从兴奋的心情大好,跌落到恐慌的无底深渊。
这两张轻薄的纸,蕴含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一股分封建制时代之下难以理解的组织力量。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七)
成阳、廪丘相连,虽是飞地,但那是魏国进入泗上、维系中原霸权的桥头堡、是吴起先取秦后中原的战略被否决而采取先谋中原泗上保持四面进攻战略的支撑点,不容有失。
魏国等了许久,才在二十年前等到田氏内乱、公孙会自立入晋的机会,一举得到了廪丘,随后得到了成阳。
看上去廪丘只是因为公孙会的叛齐,实际上,却是魏国等了二十余年、联合了赵、韩,取得了周天子的认可,才最终得到的。
否则,魏国根本没有机会得到这两处重要的城邑,因为齐国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处城邑的重要性,一座城会牵扯两个大国的争霸之争,需要等待许久才有机会。
成阳向南不过几十里,便是陶邑。
陶邑附近,便是菏水。
菏水勾连泗水、济水。
济水直通黄河。
黄河沿岸都是魏之精华。
成阳若失,卫国这个魏在东线的附庸国的态度就难知晓,而且魏国只怕再难干涉泗上的事务,对于魏国的霸权战略而言,成阳无论如何不能失去。
南济水一战,墨家跳到外线,在济水歼灭了齐平阴军团,使得成阳的魏韩联军陷入死地。
齐国短短数月之间失去了几十座城邑,成阳难道守得住吗?
成阳对于墨家来说难道不重要吗?夺取了成阳,可以和加入非攻同盟的鲁国在大野泽沿岸连成一边。
进可以攻齐、退可以卡死成阳使得齐国想要进入泗上,必须要经过鲁国或是莒南东海,而这两处都难以进军:鲁国牵扯到齐鲁矛盾,墨家南济水一战获胜的消息,等同于鲁国彻底放弃齐国为盟友的消息;莒南向下,东海诸邑,墨家和越国当年再次修筑了城邑,墨家的习流舟师可以在齐国主力南下的时候直奔莒城。
成阳危矣!
这是魏击所能觉察到了危险信号。
也是墨家使者言语中一直暗中提点的一个威胁:要么和谈,现在魏国彻底退出墨家和齐国的战争;要么,一旦齐国临淄军团覆灭,墨家便取成阳,和楚国联盟,直奔大梁,爱信不信。
今日早晨,墨家的使者骄傲无比,面对着魏击和一众魏臣,大声道:“禽子重病,但墨家的组织尚在,七悟害尚存。墨家上下同义、上之所善下必善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我墨家的上,是巨子,但巨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众人之义的公意。只不过公意不是人,而选举了有利天下之心的巨子代为执行者不可更改的公意。”
“我墨家之悟害已定:对齐一战,非为攻城夺邑、非为谋取财货人口,而是为了惩戒不义而侵费的齐侯。”
“此战不胜,我墨家不休。”
“君侯亦知治国执政,譬如法度,若有人不遵守却没有受到惩罚,难道国家是可以治理的吗?”
“如今,齐侯不义,却没有受到惩罚,这难道是天下可以安定的吗?”
“适帅帅义师数万屯于济水,连破平阴、赢邑、卢城。这不是为了占据这些城邑,只是要约束不义的齐侯日后不兴不义之战。”
墨家的使者口里振振有词,绝口不提攻占成阳的事,可魏击和魏国群臣听的明白:墨家说不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就是对魏国最大的威胁。
若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反倒好说,占据了城邑就需要分兵把守,又需要防备齐人反击。
可若是不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一旦和齐国媾和,转过身便来攻打魏国,夺取成阳,齐国只怕到时候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在背后袭击墨家,成阳岂不是一鼓而下?
成阳既破,卫国只怕一年之内就会以小国弱国诸侯的身份加入非攻同盟,摆脱作为魏国附庸国的身份,免除各种贡奉。
楚国到时候也定然交口称赞,中原越乱,魏国所被牵扯的精力也就越多,大梁榆关这些楚国丢失了十余年的城邑便还可以夺回,将魏国彻底赶出中原。
大梁和榆关对于楚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得大梁榆关,楚国就取得了战略优势:东西两线可以互为接应,鲁阳方向可以攻伊洛线插入三晋腹地、大梁方向可以直取魏之河东。
只有鲁阳、大梁都在手,楚国才能保持战略的主动性,否则只能是被动挨打。
到现在,魏击才有些明白,墨家为什么这一次这么高调地惩戒“不义之君”。
看似费地只是齐、墨两国的事,实际上却和天下诸侯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不义的事多矣,那齐国攻最难道就是有义?却没见墨家出兵打到平阴来惩戒。
今日这是抓住了机会,挥舞着大义的旗帜,调动着天下诸侯的矛盾,彻底让齐国陷入了绝地。
待墨家使者离开大殿,魏击不禁感慨道:“墨家有鞔之适之智计,有墨翟之徒的悍不畏死,有蛊惑人心的道义加诸于身,难道是可以战胜的吗?”
公叔痤禁言道:“君上,我曾听闻封地之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是一人居于深山之中,在山中圈养鸡犬。山中有虎,常入那人的庭院中捕食鸡犬。”
“这人常常丢失鸡犬,但又不是孔武之人,亦无恶来之力,不能搏虎。”
“但虎却有子嗣,这人便趁着老虎去捕食的时候,深入虎穴,抓获了虎子。”
“虎归,大怒,却又忧心子嗣,不得以为盟:盟祝约: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
“经年后,这人的朋友到访,便问此事。这朋友有恶来之勇,生撕虎兕,闻此事,大笑道:我正欲得数张虎皮以为被褥。”
“遂提剑入山,尽屠虎穴,剥皮而归。临行,对那人道:如此一来,虎终生不得入汝之庐矣!”
公叔痤问道:“君上以为,若是居于山中那人,一开始就可以屠虎,难道会和虎盟誓: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吗?”
魏击摇头道:“若有搏虎之力,尽屠山中之虎,虎自然再不入人庐。”
公叔痤又道:“君上以为,墨家是那无屠虎之力的山中人?还是欲得虎皮而寝的勇士呢?”
魏击恍然,喜道:“你的意思,是说墨家本身并无力量对抗魏国,所以才与我们和谈?若是可以以其力对抗魏国,便会如欲寝虎皮的勇士,根本不会和虎签订盟约?”
“昔年伐齐,我与齐交战,虽胜,但齐军仍强,不可小觑。”
“难道二十年间,齐军已经孱弱到此地步,墨家可以一战而胜,但却不能够战胜魏之甲士吗?”
公叔痤摇头道:“君上误矣。那山中人之所以和猛虎签订盟约,固然因为敌不过猛虎,但也因为他不想寝虎之皮,而只是想要保护庭院内的那些鸡犬。”
“墨家义师之强,非武卒不可胜。但武卒为魏甲之精华,不可轻动。”
“但墨家使者的这些话,却也透露出了墨家的一些暗意。”
“君上试想,如果墨家想要夺取成阳,那么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他们口中有义、手中有兵,我魏又四面交战于赵、楚、中山,难道他们会放弃这个机会和我们和谈吗?”
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魏击登时明白过来。
若是墨家有足以战胜魏国的力量,此时不可能选择和魏和谈,而是会打到魏国,等待魏国主动求着墨家缔结合约。
若是墨家想要夺取成阳,此时更不可能和魏国和谈,一旦和谈以墨家重信重诺的行事风格,就不可能再取成阳。
墨家这些使者,看似高傲,实际上却暴露出了墨家的底线:不能击败魏国,也不想夺取成阳,而是只想和魏国和谈。
魏击喜不自胜,说道:“墨家辱我久已,他们以为自己的高傲可以吓到我,却不想有您这样的智谋之才,看破了他们的底线。难么,以相国之意,就不该和墨家和谈?”
公叔痤却又摇摇头说道:“刚才君上将墨家比作山中人或者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墨家如虎,魏国却也不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墨家如虎,固然担忧虎穴内的子嗣,难道山中人却不担心庭院内的鸡犬吗?”
“以君上之见,若齐国战败,墨家移师攻成阳,谁人能战而胜之?”
魏击不语,许久才道:“若非寡人亲征,便要用国相了。至于吴起、乐羊之辈,虽知兵却不忠,纵然在魏不曾自刎,亦不能用。只是纵然如此,胜败也不过五五之数,动摇国本,赵楚秦虎视眈眈。纵能胜墨,却难以抵挡秦楚赵……”
公叔痤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墨家非是不可战胜,但战胜了墨家,秦楚赵诸国却不会赶紧君上为除天下大害,相反还会抓住机会进攻魏国。”
“而墨家呢……既说五五之数,墨家便是战胜了魏国,但是士卒死伤不说,又妨碍了墨家的许多事。”
“君上也不是不知道,越人使者前来,备说越人将要南迁之事。墨家在东海、淮北、琅琊逼迫的紧,吴人这些年用铁器牛耕之法日益强盛,吴越不同舟,淮南方为越之根基,不容有失……”
“越人南迁,东海、淮北、琅琊,尽属墨家矣。墨家行政,不行分封,必以直辖而置官吏,又要蛊惑民众使其同墨家之义。这必须要极多墨者,墨者一共也就那些,欲得东海、淮北,就不能继续交战;继续交战,得东海、淮北的时间就要延后。”
“对于墨家来说,东海、琅琊、淮北,这才是墨家虎穴内的子嗣。”
“而对于魏国来说,成阳、廪丘,这正是魏庐之内的鸡犬。”
“魏国不欲寝虎皮、墨家也不欲居人庐,这正是可以弭兵的时候。”
魏击明白这是老成睿智之言,却忍不住叹息道:“二十年间,墨家从墨翟之时的数百墨者,到如今持有三郡,可破强齐,逼迫寡人之魏。”
“若墨家再得东海、淮北、琅琊,再得两郡之地、数十万丁口,将来谁人可制?禽滑厘重病之事,本该是墨家虚弱之机,却让天下知道墨家的不可撼动,如今墨家日强,这是不能不提防的啊!”
公叔痤拜而再拜,说道:“君上,此一战后,墨家结怨于齐、结仇于魏。得东海、淮北,与楚必争。越人早恨。宋君早怒。”
“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难道,您认为墨家得到东海淮北、战胜齐国、攻取临淄、扬威天下,这是一件值得我们担忧的事吗?”
“墨家得淮北而强,十年之后事。魏若失大梁、怨于赵、弃中山、迁西河……这是弱于十年之内啊。”
“这正如农夫的家中失了火,而您不去救火,却担忧明年下雨淹了庄稼,于是不去救火而去田里挖掘水渠一样。这是不智慧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八)
公叔痤的话,在情在理。
魏击明知有理,却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