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10节

  公叔痤三拜而请,魏击犹豫道:“如今我若与墨家议和,恐遭天下耻笑。文侯之时,西取西河、北得中山、内服韩魏、东俘齐侯、南取大梁……其时天下莫不以为魏霸,五线开战亦可全胜,天下莫不服。”

  “如今……寡人若与墨家议和,只怕……只怕天下以为魏弱矣。”

  “天下以为魏弱,秦必谋西河、赵必求自立、楚定夺榆关、卫郑之属必南北摇摆。”

  “此事,仍需商量啊。”

  文侯时候铺开的摊子太大,魏击没有这样的能力继续保持全面进攻,公叔痤的战略收缩的战略并不是错的。

  但是一个曾经取得了霸权的大国,一旦选择了战略收缩,将会遭受巨大的反噬,之前被压服夺取的各国也会看出来它的虚弱,扑上来咬一口。

  如今魏国没有变弱,只是其余各国都或多或少变强了、集权了、变革了,使得魏国的优势逐渐减小。

  魏击考虑的也没有错,他现在和墨家议和,等同于像天下宣布:魏国已经撑不起一个霸主的实力,只能维系一个区域强国的力量。

  这不只是面子问题,而是涉及到各国对于魏国的外交政策。强大时候被压服的盟友,会随着它的衰弱而跳反,这种事二百年间已经发生了太多次。

  公叔痤便用一篇从墨家那里流传出来的故事,劝道:“君上,臣适才以虎、人相喻,请允臣再以虎喻。”

  “说,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很坦然地看着魏击,问道:“君上以为,天下各国所惧怕的,是文侯的余泽呢?还是惧怕您呢?”

  以魏击的骄傲,若是用别的人做对比,魏击或许还要反驳几句。

  可公叔痤说的是文侯,是他一心想要超越、但现在还未超越、等到超越后一定第一时间在祖庙内宣读祭文来宣告此事的父亲,他总不能拍案大怒,只好道:“先父时,魏之强远胜此时。”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百兽所惧怕的,论及本质,惧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惧怕老虎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强。”

  “如今三战,魏已非虎,这不是可以瞒得过天下诸侯的。这就像是狐假虎威之后,狐狸自己竟然忘记了百兽惧怕的是老虎,离开老虎后依旧还大摇大摆地去饿狼面前耀武扬威,这是不智的。”

  “如今,魏已非虎而为狐,当休养生息、压服韩赵、再定中山、止战陈擦,磨砺爪牙、强健筋骨,待有虎之强劲时,再取天下。”

  “如今若与墨家继续交战,成阳非五万兵不能守。五万武卒入成阳,秦人东进,又将如何?成阳故重,却不如西河,这是不能不考虑的。”

  “吴起为人虽贪而好色、又有野心,但论用兵,司马穰苴不能及也。他为西河守多年,西河关隘、河川、城寨、将帅俱在其心,不能不防。若君上与墨家在成阳死战,吴起越洛水而取西河,谁人可守?”

  魏击摇头道:“国相说的都对,可还有一件事没想清楚。当年葵丘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践土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是以齐桓、晋文称霸。”

  “现在和墨家议和,这难道不等同于认可的墨家的霸主之位?墨家出兵,举义为旗,他们的义虽不是天下的义,可终究举的大义,这样议和,便等同于承认墨家为泗上、河南之霸。”

  公叔痤却道:“君上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但君上却忘记考虑了一件事。”

  “昔年葵丘之梦,楚人议和,但也承认了他们违背了礼,承认自己罪有应得因为没有上贡缩酒的苞茅。”

  “昔年践土之盟,郑国虽有烛之武一言而退,可最终郑国依旧立了逃亡晋国的公子兰为太子,以示自己亲近楚国是错误的。”

  “若是当年齐桓击败了楚人,但楚人却拒不承认未曾上贡苞茅的错误,那么齐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若是当年晋文城濮一战而胜楚,晋文去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攻破了郑、许、卫,难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魏击沉思后道:“是不可以的。楚人不承认拒贡苞茅的错,即便齐桓军胜天下,亦不是霸主。如果晋文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晋文攻破了郑许,也不能称之为霸主。”

  公叔痤又问道:“以墨家的义,难道天子是可以褒奖墨家的吗?”

  魏击摇头。

  公叔痤又问道:“以墨家的义,难道是天下诸侯可以服从听信的吗?”

  魏击再度摇头。

  公叔痤又道:“若是君上以魏人多战,您有仁心,不忍见征战白骨将士之苦而议和;而非是承认墨家的义是对的、承认墨家这一次伐齐是符合大义的。那么,墨家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墨家可以为强、但却不能为霸。强、霸之别,君上不能不考虑。”

  “用强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战,守而攻、战而胜,此为强。然诸侯莫不怀交接怨而不忘其敌。强者不可久,墨家的义无道无德,不合于天下,纵然强盛,却也不是可以长久的,必要引起诸侯的怀恨和愤怒的。”

  “一个强大的墨家,才是让魏国得以称霸的原因。一如当年蛮夷之楚,若无蛮夷之强,齐桓何以以尊王攘夷而霸?”

  “君上只要不承认墨家对齐一战合乎义,您却说您是因为仁而选择议和,那么墨家便不能称霸、魏国在将来依旧可以为中原霸主。”

  “唯独也就是……嗯,也就是齐国或许会指责君上失信。但是君上觉得,齐国敢于报复吗?”

  一听这话,一直被压抑情绪所扰的魏击大笑道:“报复?墨家崛起于泗上,今日一战,齐国十年不可再战,齐之西南二十年难安。这种局面上,齐国莫说报复,只怕就算我选择了议和,齐国还要求着寡人。”

  “齐国的意见,不需考虑。”

  强国的意见是需要考虑的,弱国无外交,弱国的意见连个屁都不如。

  齐国从二十年前开始内战,三晋伐齐,齐军主力覆灭,三万被屠筑为京观。公孙会、项子牛之乱刚刚平息,便是田氏代齐。田氏代齐不过数年,又伐鲁欲取最,最之战又折损三万。如今又损六万,临淄军团是否还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数。

  齐国看似依旧是大国,但魏击明白齐国在十年之内都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墨家说出来那番不死不休的“诛不义令”。田和不会把儿子交给墨家审判并枪决、墨家鉴于他们的诺言和组织信用也绝不会食言,墨家和齐国之间没有解不开的死结,但和田和家族已经有了解不开的死结。

  若是换个家族,那么等于与齐国二十年内第三次内战的爆发,外部的削弱可能小一些,但是内战内斗的混乱带来的终究还是一个弱的不能够发表意见的齐国。

  魏击说,齐国的意见不需要考虑,那就真的不需要考虑。

  公叔痤亦笑道:“那么,君上对于议和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以墨家的信用、和他们为利天下、征伐不义、非攻止战的宣传,只要议和成功,成阳的两万士卒,均可调往大梁之南、或是黄河以北,墨家绝不会夺取。”

  “礼崩乐坏,天下诸侯,尔虞我诈,均不可信。唯独墨家,他们有他们的义作为枷锁,他们反而最是守信,君上大可放心。”

  魏击点点头,心中愈发开心。

  若按照公叔痤的谋划,这不只是多出来两万生力军的问题,而是整个南线的局面都要发生改变:原本和墨家处在交战状态,成阳需要两万兵,大梁方向也不敢轻动,生怕深入到陈地和楚国交战的时候,墨家忽然西进攻下了大梁将魏军的后路切断。

  魏国选择在大梁以南和楚国对峙而非是主动进攻,甚至楚王子定多次求援都按兵不动,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魏击的想法,是引诱齐国和墨家交战,在背后摇旗呐喊给齐国增加信心。等齐国大军出动,和成阳方向的韩魏联军会和,攻取费地,借此机会和墨家以胜利者的姿态议和,转而再选择进攻楚军。

  虽然没有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走,但大军在大梁以南和楚对峙的战略未动,只不过墨家胜利的有些迅速,使得魏击猝不及防。

  公叔痤为魏击考虑的谋划,解决了南线楚国的局面,也解决了魏击担心墨家称霸折损了自己颜面的问题,魏击的心结也就算是解开。

  只还有一件事,他还需要听听公叔痤的意见,便问道:“墨家的诛不义令,以卿之见,又该如何?墨家必要传告天下,甚至邀请各国诸侯派使者前往,寡人的态度又该如何?”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九)

  公叔痤笑道:“嘴里反对,心里支持。”

  魏击亦笑,说道:“正合我意。墨家行事,诛不义令一出,田午必死,无人可以规劝。”

  “我必要派使者,反对此事。但我的反对,并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田氏却会感念我的恩情,将怒火发泄在墨家的身上,结怨墨家。”

  “既结怨墨家,那么便不得不需要寡人作为援助,十年之内,寡人必南面而视齐。”

  公叔痤又道:“此外,若是将来一日,墨家日强而诸侯日怨,君上便可以借这件事,盟誓诸侯,共讨墨家。诸侯之子,岂能亡于庶民之手?”

  “大义在手,却未必此时便用。强时便用,弱时便忘,此成霸之道。”

  如此终于算是让魏击满意,同意议和不等于承认失败,看起来只是各取所需,但终究魏国还是失败了。因为魏国的目的是染指泗上、在费地分羮,可这一战略并未达成。

  只是说出来,那就又不一样,魏击可以说自己出于“仁”,不忍看到士卒厮杀、魏人惨困,是以议和。

  并且这一次议和,可以让魏国得以喘息,能够暂时性的战略收缩在楚国一线争取胜利,又保留了魏国将来为盟主共讨墨家的“大义”——魏国不会认可田午被处死一事,但现在也绝对不会发兵为这件事而征讨墨家,只是留下一个借口,以备将来。

  赵、中山、楚、西河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魏击总算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可以稳妥地实施。

  此事议定,魏击便又感慨道:“我本以为,禽滑厘重病将死,墨家必乱。却不想,墨家居然不乱,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啊。”

  “论天下大国,难道你听闻过有国君病逝而公子不争的吗?”

  公叔痤也不得不感慨摇头。

  晋有曲沃之乱、骊姬之乱。

  齐有五公子之争、襄公之乱。

  宋有三姓共政、兄弟之争。

  秦有臣逼君自杀、庶长废立君之乱……

  尤其是墨家内部的组织术看似公开,实际上却又让这些封建制下的君主难以理解为什么拥兵不夺权。

  禽滑厘重病这一件事,对于那些攻讦墨家“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等激进学说的人来说,无疑又是一技重击。

  他们原本攻讦,人性本恶,人人求利,必然会让天下大乱。你也想当天子,我也想当天子,你想有天下,我也想有天下,怎么可能不乱?

  原本墨家只能用逻辑解释,嘲讽他们:他们眼中的天子,不是天下的天子,而是把天下万物当做自己私产的小人,所以才会想着拥有天下。而墨家所谓的天子,是要将天下之物当做公器,居其位的目的只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不是天子的私产……

  但终究大众难以理解其中的逻辑,那些攻讦墨家的人,用一些蝇营狗苟的家私之事,愣生生将天下理解成了分封制下的私产,可民众却也觉得,确实如此,那谁都想当天子岂不是天下大乱?

  不想这一次禽滑厘重病,本该是墨家危机之时,适却反而用之,借此机会向天下宣告:墨家的义,是符合天志的,人人平等贵贱无别,并不会因为权力问题而导致天下大乱。

  为何不乱,魏击不能理解,公叔痤也不能理解。

  墨家许多人可以理解。

  但在墨家之外,仍旧有人可以理解,并且从中认识到墨家那些看似繁琐无趣的规矩所蕴含的、远超时代的、不可撼动的力量。

  而这些可以理解的人中,未必信墨家之义,但一定看过墨家的书籍,甚至一些人本身就是墨家的叛徒。

  正如月后的秦新都栎阳,一场只有秦君赢师隙、叛墨胜绰、前魏之西河守吴起的谈话中,他们便是可以认识到其中力量的人,并且准备借用这种力量从而加强君权、提升国力。

  他们并没有指责墨家不合礼、不合规矩,而是觉得指责无用,并且越是指责反而会让道理越辩越明,不若不言不语,吸取其中的力量精华、摒弃其中那些会危害君权的糟粕。

  吴起已经入秦,并且已经被委任城重泉、洛阴,他的入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只是赢师隙在魏国流亡的时候,便多关注吴起,吴起守在西河秦人连战连败不能过洛水一步,吴起的将才与相才他都看在眼中。

  胜绰也给秦君分析过吴起这样的人该怎么用,又该怎么提防,但谈到根本,胜绰也明确地表示:“想要治标治本,只有破分封建制、制郡县直辖、大将领军不得有封地,断绝其造反的经济基础才可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正是这一次秦君邀吴起入秦的原因,终究邀其入秦都是为了加强集权君权,毁掉分封建制,从而最终可以敢用、能用人才,也最终才能止住吴起这样人的野心。

  胜绰对秦君这样描述:如今大夫有封地,封地有民有兵,有钱有粮,却又希望他们不要行谋权之事。这就像是给了一个人一柄剑,却又希望他们不要用剑杀人一样。

  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把这口剑从有剑的人手中夺回,那么天下用剑杀人的事自然就少了。

  秦君便笑,说道:有人持剑,你要夺剑,必要流血。

  胜绰便也明确地说:变革无不流血,秦不流血则不强。如今君上已经直辖三郡之地、有敢战之士五万、有以吏为师可以为吏的庶民小吏数千,有魏国四面烽火不能顾及洛水之西的外部局面,有吴起这样可以知兵战无不胜的将帅,不趁此时流血,更待何时?

  胜绰又说,原本分封建制,贵族纵然犯错惩罚,也不过是换了个贵族,本质并无改变。而且需要他们代为管辖分封的土地,从而维系广阔的土地。可现在,授田于民,民众皆恩君上;官吏学成,其权皆出于上;千里之土,亦非不能直辖。那些贵族已然没有了用处,不如用官吏取代贵族、用郡县乡里直辖取代分封建制。

  唯有如此,权力皆集于君上之手,秦国方能日强。

  秦君大赞,称善。

  这一次邀吴起入秦,就是在赢师隙夺位稳固、迁都避开旧贵、数县直辖、叛墨传授文字以选官吏、授田于民民众支持、对西戎作战屡屡获胜威望大振的前提下,要和贵族们摊牌了。

  魏国现在四面烽火,贵族们想要寻找外援,只怕魏国有心无力。

  南面和墨家媾和,以秦岭为界,不攻南郑,并且屡屡从南郑购买铁器充实力量。

  西面的义渠、乌氏等,在马镫骑兵和火药开始配装、实行军功授田的全民军国扩张谋利的秦国新军的攻击下连连败退,铁器和火药的出现使得战争的本质是拼生产力和人口,西戎难以抵挡秦国新军。

  外部环境的稳固,便可以从容在内部下手。

  其实赢师隙很急,胜绰也很急,因为外部稳固的环境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所以这一次邀吴起入秦与贵族摊牌进行一场激烈的变革,便势不可免,而且要激烈残酷的多。

  越快、越残酷的内乱,对于国家来说可能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持久的战乱会削弱一国的力量,而残酷的内乱反而会促进改革和统一。

  这种变革的号角引动的矛盾,在吴起入秦的第一天便正式爆发。

  秦国贵族纷纷反对吴起入秦,并且反对让吴起为将,理由无非是三四点。

  其一,吴起这人贪而好色,没有忠诚之心。杀妻求将之类的道德污点不说,身为卫人却投靠鲁国,然后又从鲁国跳到魏国,现在又跳到秦国,这样的人不可信任。

  其二,不只是吴起,胜绰等人也不可信任。他们不是赵姓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用,用了必然要出问题。之前虽然有逼死君主的事发生,但怎么说都是肉烂在锅里,还是赢氏的秦国,现在弄一些外姓人来秦,只怕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教训会在秦国重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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