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孙、诸御、司马等一些齐国贵族家族,或是因官职而得氏、或是因为封地而成家,论起来有了封地就算不得兄弟,但此时提及血缘之情、提及从黄帝到商均再到陈公的千年不朽,正可以激发众人的认同感。
这首《棠棣》,他是唱给太子剡听的,希望用家族的情义和归属,来说服太子剡。
或者,不是说服,而是先谈家族感情,让太子剡不得不站在支持田午这边,否则就是背弃了家族的“义”。
田和又道:“昔年,姜齐无道,成子诛之。”
“成子有德,故天帝赐福,一如文王而有百子。”
“百子俱为兄弟,同心同德同志,仁爱万民,庶民拥戴,故可以取齐之千里;继齐之社稷。”
“昔年古公亶父,生泰伯、仲雍、季历。季历生文王,泰伯、仲雍为兄弟之情而避居于吴、断发纹身,文王武王始得天下。”
“这是兄弟和睦的例子啊。”
“昔年齐桓为天下霸,生诸子,五公子之乱三十年,桓公死后蛆虫从身上爬到窗子上、齐国被各国侵占了土地甚至连鲁国都可以侮辱齐国。”
“这就是兄弟不和睦的例子啊。”
“只要兄弟和睦、同姓同德同志,莫说泗上墨家不过八百里之地,便是暴如商纣广有天下,难道就不可以战胜吗?”
“你们都是黄帝之后、都是帝舜之脉、都是商均之裔,你们的身上都流淌着先公满和武王大姬的血,你们俱为兄弟。”
“如今你们的兄弟田午被墨家侮辱,难道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田午纵然犯错,那是我们田氏一族的事,难道墨家是可以指责的吗?”
他环顾四周,正义凛然,大声道:“墨家义师虽强、鞔之适攻城之术无双,但却未必不可战胜。”
“各家召集私兵甲士、各家拿出粮食草料、各家征召封地之民,难道临淄就是可以攻下的吗?”
“这不是为齐而战,而是为了田氏家族的荣耀、为了你们的兄弟而战!”
“墨家霸横无德、无礼、无义、无知、无情、无君、无父,皆禽兽、贱民。天命昭昭,墨家必亡,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命……”
田和还在那里说什么兄弟同心同德同志的话,太子剡心中却颇为不屑。
利益面前,兄弟岂能同心?真要同心,那各国的公子之争从何而来?
听到田和还在那说,田剡心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古公亶父?你有什么资格提泰伯、仲雍?”
“真要是兄弟同心,我为太子,难道田午不该避嫌,去蛮荒之地断发纹身,以示自己绝无争位之心吗?”
“不是我不想做周公武王这样的兄弟,是你田和田午非要做公子无诡啊!”
“今日墨家要诛田午,你说我和田午是兄弟。”
“平日你分封土地、暗中培植部署以为将来政变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和田午是兄弟?怎么没想到你是我叔叔我是你侄子?”
他心中暗骂,更是不屑。
他想,再说,兄弟同心,别人可以说,你田和有什么资格说?
悼子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公孙孙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项子牛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田氏子孙这些年死在你手里的、你的亲兄弟死在你手里的,难道还少吗?
平日谋权谋利的时候,不论同姓同德兄弟之情,今日用的上兄弟之情、同族之义便再提及,这怕是晚了吧?
只是此时,田剡并不表态,沉默不语,也不跟唱《棠棣》之歌,以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救回兄弟。
而其余的田氏贵族,闻田和之言,或有符合,或无符合。
人需要贴上标签去看,若贴上标签,很容易看到符合田和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外平阴之西的。
而那些沉默不语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内、胶东之地的。
不少人心想,这墨家显然是要行霸道。
既说霸道,那便是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墨家此次出兵,为的是义,而非为兼并,至少现在看是这样的,他们早晚要退兵。
墨家现在在济水那里土改,民心思变,到时候你不投降,真要让墨家攻入临淄,我们的封地怎么办?
现在墨家不是说不和谈,人墨家不是说了吗?只要杀了田午和田庆,以及屠城的那些贵族就和谈,这是说明墨家也想和谈啊。
田午是你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田剡做了国君,我们的封地还是我们的,难道我们会为了你儿子,动员封地的全部力量和所有的私兵去打墨家吗?
墨家善战,天下皆知,到时候我的私兵打没了,我的封地还会是我的吗?
你田和这些年一直在谋集权,既谋集权,今日事,你便自己处理。
田午死了,换个国君就是。
那天下国君轮换的多了,齐国政变了多少次?政变之后,贵族依旧是贵族,无非就是国君换了,田午死活,怕是与我们无关。
再说,都到这份上了,让墨家攻入长城,就算他们日后退兵,在我们的封邑内传播墨家的大逆不道的思潮,使得民心思乱,我还怎么管辖我的封地?
若是田庆能战胜墨家,那自然好说,我们也不反驳你所谓的田氏荣耀。
可若是田庆不能战胜墨家,你还不何谈,竟要让墨家攻入长城,在我们的封地内分地土改,那可怪不得我们,少不得便要“诛暴君”而扶公子剡上位,和墨家和谈。
田和在那说了半天,终于嗓子哑了,便转向了田剡,问道:“你为太子,又是午的兄长,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该怎么做?”
田剡心中暗骂,这明摆着是逼着他表态。
且不说在场众人有几个信那几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鬼话,可田和说了这么多,他田剡若是直接说为了齐国社稷舍弃田午之类的话,未免有些不好,容易遭人攻讦:一个连兄弟都不救的人,难道会有仁义成为仁义的君主去爱齐国之民吗?
田剡心想,我想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说实话,那定然是杀了田午,和墨家和谈,你退位,我继位啊。
但朝堂之上,最不能说的,就是实话。
于是田剡道:“此事,不若邀各国调停。”
“效践土之盟,元咺指罪卫侯事。”
“昔年践土之盟上,元咺和卫侯的辩护士荣争辩,秦、齐、鲁、宋、蔡、陈、莒、邾诸国都认可元咺,只有卫侯自己投了自己无罪一票,这其中自然有晋国势大各国折服的缘故,但若是审判辩护阶段士荣可以为卫侯脱罪、亦或是秦、齐、鲁、宋、蔡、陈、莒、邾等国都投卫侯无罪,那只怕卫侯也不至于会被关进大牢。”
“墨家虽兵锋正盛,难道会和天下各国为敌吗?”
“如今魏人正强、楚人素与我盟,当年大梁之战,齐亦遣战车两千救援,此恩楚王尚且未报。”
“邀魏、楚、宋、韩、赵、越之君,遣派使者,会于齐墨。”
“效昔年元咺之事,选一能言善辩之士,作为午的辩护,在诸国使者之前,与墨家的指认辩护,只要能够辩护成功,再私贿各国,午便无忧。”
田剡一副忧虑兄弟的诚挚神情背后,隐藏的却是对各国态度的琢磨,以及对墨家那个诛不义令话语的琢磨。
他想,墨家不是先和各国商量之后才下的诛不义令,而且以墨家的行事诡异,他们的义和天下的义不同。
到时候,按照如今天下贵族的义,田午无罪;可按照墨家的义,田午当诛。
这怎么辩护?
就像是墨家说花是绿的而草是红的,他们甚至定义为如草叶颜色的就是红,那你跟他们辩论说草是绿的,难道能辩的下去?
墨家最为重义,他们若是放了田午,便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义”,莫说能言善辩之士,就算是让烛之武、申包胥、文种这样的人物复生,墨家也不可能退让的。
田午必死。
田剡心想,嘴上却道:“如此,必可救午。”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六)
唯有利益才能结为永远的同盟,纯从利益的角度去看,家族在某个时候也不过是个想象的共同体。
田常为相时,田氏家族团结一心,一则是要对抗姜、国、高、晏、管等大族;二则那时候正是田氏的上升期,大宗吃肉,原本只能喝泔水的小宗那时候也能喝一口热汤。
至于现在,甚至二十年前,家族内乱已经不可避免。
田剡作为堂兄,为田午之事能够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不容易,至少他还没保持沉默。
如果保持沉默,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不是他思索不出来更好的办法,而是在用兄弟之过自己要避嫌的态度不说兄弟的过错、但实际上心里认同了兄弟有错。
这一番较量,等同于又把球踢给了田和。
田和想要田剡表态:为了兄弟,自己必要全力相救。
田剡表达了态度:让各国出面调停,但实际上墨家根本不在意各国的看法,照旧会判处田午死刑,但终究田剡看上去是表达了对弟弟的爱护。
田和浸淫阴谋几十年,如何能不知道田剡的心思?
他心中暗暗惊诧,暗道:“其身边必有善谋之士,若不然,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对策?如今他说的,句句都是想要救午儿,可实际上句句都是在逼午儿死。墨家重义,若是他们连他们的义都能妥协,那还是墨家吗?”
白白酝酿了许久情绪,又扯着嗓子唱了一曲《棠棣》,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若是田剡表态说为了家族之义,一定要相救弟弟,那最多将来也就是暗杀,到时候多加防范就是,只要表态为了家族大业为重,那么正式的政变就不太可能,总不好打自己的脸、抽自己的嘴。
可现在出的这主意,叫外人一听:太子剡真是个好兄长啊,一心要靠外国调停来救弟弟。
实际上却句句都是在逼田午去死。
田和无奈,思索许久,这关键就是田庆那边是否能够战胜墨家的义师主力。若是能够攻取莱芜。
若是能够攻取此时尚且称之为赢邑、或者叫莱谷的莱芜,那么田庆所率领的临淄军团退可以返回临淄、进可以威胁墨家主力的侧后,使得适不敢进军临淄。
如今真真是想退都已经退不回来,也真正的没有援兵可用。
魏韩无力。
墨家在济水的一系列举动,和以往诸侯交战不同:占领一地,就实行简单的土改,这使得墨家可以维系更为长久的战争。
胶东地区、莒地的机动兵力一动都不能动,动的话,墨家的习流在崂山、琅琊等地,均可进军莒、即墨。
到时候就算临淄不失,集中兵力,墨家在各地土改,最迟半年,临淄就会出现粮草不济、物价飞涨、人心思定的情况。
田和现在也看出来了,魏国摆了他一道,这哪里是要争夺泗上?或者说魏国现在哪里还有力量争夺泗上?
这魏国分明已经不再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实力衰弱,四面作战根本难以维持。这叫嚣着要和齐国会盟从而一同进攻墨家,现在看来只是为了借助齐国的力量拖住墨家,防止墨家在楚、赵、中山等方向与魏作战。
六万大军覆灭、济水流域丢水、长城之西南全面颠覆的结果,只不过换来了魏国可以腾出手和赵、楚交战的时机。
田和心想,若是和墨家长久对峙,集结兵力于临淄,放弃济水、汶水、胶东、莒、河北,收缩全部的兵力或许还能守得住临淄,至少可以让墨家几个月内难以攻下。
可这里的关键之处,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内,墨家和楚国是否能够反目?魏国能够腾出手救齐?秦国是否会借此情势渡过洛水夺取西河?
若这些局面有一处不如意,那么结果就是兵力集中在临淄固守,但是临淄之外的齐国城邑全部丢失、墨家土改,最多一年之内齐国的城邑民众都不会对齐国还有什么怀恋……到时候只怕临淄也守不住。
田和长叹一声,望向西北,心说……魏国的态度,到底会怎么样呢?齐国已经不能自救了,只能看看魏国对赵、中山、大梁、陈蔡方向能否取得胜利;只能看看秦国是否会放弃这个夺回西河的绝佳机会了。
……
魏都,安邑。
公叔痤看着墨家送来的书信,与魏侯击一样面色凝重。
许多年不曾挥舞兵戈的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告诉了天下诸侯:那个当年可以在潡水俘获越王的墨家义师,如今的战力更胜从前,即便许多年不战,依旧如此。
魏击皱眉道:“昔年寡人兵临鲁阳,与当时名声不显的鞔之适交战。时逢赵侯、韩侯薨,三晋退兵。我当时以为,鞔之适不过有运气,否则牛阑必下。如今看来,其用兵不下于我……”
“田平阴蠢笨至极,就算是六万狗彘鸡犬,两日之内墨家也抓不过来,怎么不到三日就全军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