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58节

  魏击深思之后,点头道:“卿言极是。那赵国之变,我欲支持公子朝,难道我是做错了吗?”

  公叔痤笑道:“君上,赵氏是否盟于三晋,以魏执牛耳,不在于公子朝、公子章,而在于赵魏强弱。”

  “昔年智伯攻晋阳之事,难道你忘记了吗?韩国为何能够臣服于魏,又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晋国六卿之乱,是魏国绕不开的历史,魏击自然不会忘记。

  当年智伯邀韩、魏一同,要合力做掉赵氏,围攻晋阳。但最后,赵氏成功策动了韩、魏临阵反叛,智氏自此一蹶不振。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理论上三晋依旧做晋国三卿,合力外扩,天下无人能敌。

  可是三家又怎么能够没有私心?

  魏韩两国合力,排挤赵国,不准赵国染指中原。

  莫说这已经名存实亡的三晋同盟,便是当年韩、魏、智合力要做掉赵氏的时候,那可是都打到晋阳城了,只要城破赵氏就完的时候,依旧还能背叛,更何况现在?

  韩国依附于魏,源于韩国可以合力和魏国在中原扩张,有郑国这块肥肉、有楚国这个威胁,双方的合作当真是亲密无间。

  可赵国呢?

  从公仲连变法、墨家一部分入赵活动之后,赵国日强。

  就算今日签订盟约,哪怕是赵公子章割破手臂对天盟誓:赵国以后绝对攻略中原,赵国遵守三晋同盟,赵国只去苦寒之地绝不觊觎卫国的膏腴之地……魏击能信吗?

  打死都不会信。大家都是靠搞阴谋和合纵连横起家的,当日智伯攻晋阳,三家还血誓了,又有什么用?

  魏击从公叔痤的话中醒悟过来,说道:“以卿之意,公子朝、公子章……他们的话,都不能够相信?赵国弱了,那么自然会说三晋同盟合力;赵国强了,便是盟誓在手他们也不会遵守?”

  公叔痤拜道:“君上聪慧,正是此意。一如当年先君何以支持王子定?难道王子定是贤人吗?难道是为了大义吗?还是说王子定入楚就一定会与魏交好?”

  魏击恍然,笑道:“是因为王子定弱,而楚王强。是因为王子定可以削弱楚国,使得王子定之陈蔡依附于魏。”

  公叔痤再拜道:“是这样的道理。”

  “赵公子章多贤,筑城邯郸,又有墨家相助,贤人广收,实力日强。且是烈侯之子,正统之义在手,是为强。”

  “赵公子朝贤不及其兄弟,但却是武侯之子,朝中亦有贵族支持,但是实力不强,是为弱。”

  “公子章得公仲连之学、墨家之识,有集权强国变革之心。”

  “公子朝欲想得位,便要认可分封建制、许诺土地权势,以此获取支持。”

  “那么……君上是喜欢一个集权变革之后的赵国呢?还是喜欢一个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呢?”

  “君上是喜欢赵国公子朝、公子章之乱波及千里、死伤数万呢?还是喜欢公子章继位安稳,百官朝贺,政治清明,赵国大治呢?”

  “君上是喜欢一个盟誓说与魏结好、但铜炮百门、军士十万的赵国呢?还是喜欢盟誓与魏结果,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依附于魏就不能够安稳的赵国呢?”

  “这三种区别,还请君上选择。”

  魏击大笑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喜欢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喜欢公子之争波及千里死伤数万的赵国、喜欢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结好与寡人便不能够安稳的赵国。”

第一百章 私利与国利

  魏击称善,又道:“如卿所言,中山事,了于赵。那么中山事确轻于赵。可如今多有传闻,有谋利商贾,在泗上成立了什么风险投机公司,多援中山钱财火器,以谋暴利。人心求利,则天下大乱。”

  “中山国本善骑马,又有墨家马镫、铁剑为助力,如虎添翼,挚恐不能守。乐羊之孙为中山谋,是不是可以让乐羊去处置这件事呢?”

  “那些在泗上谋划在中山取利的商人,是不是可以问询禽滑厘、鞔之适,让他们抄没那些商人的财产呢?”

  公叔痤心想,君上这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小意道:“君上封乐羊于灵寿。魏的灵寿、与中山的灵寿,对您有区别,对乐羊一族有区别吗?”

  这话直击核心,分封建制之下,对君主只有封建义务,而非是直辖之下层层递进的官僚体系,半独立的封地对于君主而言自己可以得到封建义务,而对于封地主人而言,这封建义务效忠于谁似乎区别不大。

  公叔痤有自己的私心,现在的局面,虽说是魏击本身对于吴起也不信任,但是承担了排挤吴起之名的还是他公叔痤。魏击若是信任吴起,吴起是什么才能魏击不是不知道,就凭公叔痤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但是魏击不想承担这个名声,那么责任就得由想借机上位的公叔痤来承担。

  乐羊不是吴起,但是乐羊和吴起的经历极为类似。

  在才能不足吴起的情况下,公叔痤必须要用德行来证明:留下吴起是个祸害,不如让他滚蛋。

  于是他才问出了乐羊之事。

  魏击沉默片刻道:“灵寿属魏、属中山,于寡人有利弊。灵寿属魏、属中山,于乐氏无利弊。”

  公叔痤借机道:“乐池乃乐羊嫡孙。乐羊当年可以吃儿子的肉,因为吃了儿子的肉可能换取相国、上卿之位。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现在乐羊已近六十,难有子嗣。那么,现在让他杀死自己的孙子,君上能够让他做上卿、或是封中山之地给他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魏击本身排斥那些士人。就如当年田子方教育他的话一样,士人可以走,而自己家族的宗族族人离不开封地。士人可能今日属魏明日属楚,但自己公族的人最起码还可以信任。

  乐羊这个人,和吴起很相似。一个杀妻求将、一个食子求将,一个有大功困于西河,一个有灭国之劳而封于灵寿只为大夫……

  公叔痤再用乐羊的事,影射吴起,告诉魏击自己排挤走吴起是正确的,即便这样的人有能力,但是不能够重用。

  现在经过公叔痤的点醒,魏击已经开始把乐羊和吴起画上了等号。

  公叔痤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逼反乐羊。

  如果乐羊反,那么就似乎能证明吴起若是继续在魏,只怕将来也一样会有祸乱。

  所以只要乐羊反,那么公叔痤排挤吴起这件事,就不是嫉贤妒能,而是提前为魏国扫清内部可能的叛乱者,实乃目光灼灼未雨绸缪的大功一件。

  而要逼反乐羊,又不能说的太过明白,不能让魏击察觉,这正是公叔痤今日真正想说的话。

  公叔痤的问题,魏击无言以对。

  还能给乐羊什么样的奖励?上一次乐羊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了,结果只混了一个灵寿的封地,完全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那可是灭国之功啊。

  中山国这么大的土地,真要封给乐羊?那么公族会怎么看?乐羊将来有反心怎么办?如今朝内之臣,又有几个可以替换,让乐羊成为上卿?

  魏击摇头道:“乐羊此人,与吴起无异。贪恋功名,无情无义,不能够让他做卿,也不能够让他封地太广。”

  公叔痤心中暗喜,脸上却沉重地点头道:“所以,君上想要解决中山之事,就应该用罚而不用赏。”

  魏击点点头,似乎明白过来,又道:“那么,以卿之见,当如何?”

  公叔痤道:“可派人,将乐羊妻子、族弟等人,接至安邑。修书与乐羊,质问其孙攻打魏国的土地,他当如何?”

  “乐羊有才能,如果他能够全力为君,那么中山余孽不足为患。想来他可以平乱。只需给他半年之期,让他提着孙子的头来见,那么可以证明乐羊这样的人还是可以用的。”

  “如果您先答应给他赏赐,那么他到底是忠于君上您呢?还是忠于那些功名赏赐呢?这是不能够看清楚的。”

  “而您不先答应给他赏赐,如果他又能够杀死自己的孙子,证明他爱君上胜过爱他的孙子,那么之后再给他赏赐,这才是正途。”

  “如果他听闻这些消息,便反叛投靠中山……那么证明他本来就有反心。如果他没有反心,为什么会害怕把妻子族人都送到安邑呢?他在灵寿反,不过是灵寿;可若是将来成为上卿再反,那就不是灵寿可以相比的了。”

  魏击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爱寡人之魏,当年他说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忠诚因而吃了自己的儿子。那么难道他的妻子族人,竟比儿子重要吗?所以他若爱寡人之魏,不会拒绝以妻子族人为质之事。”

  公叔痤称赞后道:“为防此事,可派勇悍之士一同入灵寿。一则督促乐羊。二则……若乐羊有反魏之心,可杀之,否则乐羊与乐池合力,则公子挚更难支撑。”

  “乐羊虽有才,可未必有才就能够用。如齐之田氏,也有贤能;宋之子罕,素有贤名……”

  这话说的很对,魏击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公叔痤这话说的,有几个名字绕开了。

  可若是不绕开,其实还能继续问下去:那赵、韩、魏等家族,也都是贤才,可这样的贤才,哪个国君愿意用?这魏国是怎么起家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看到魏击目光躲闪,公叔痤又道:“有才之士,能用则用,不能用、或是明知其必反,当杀,以绝后患。乐羊有才,可是其孙乐池为中山之臣,这是不能够防范的。若无乐池之事,乐羊或可堪大用。”

  魏击点头道:“善。卿有谋国之言。那么,乐羊之事可以解决,那些投机中山的商人,是可以问询于墨家,让他们处置这些商人吗?很多都是魏国的商人,这是叛国之罪。”

  公叔痤摇头道:“泗上有法可依,我听闻这些事,只要合于法度,便是禽滑厘、鞔之适也不能够干预。如果想要解决这些商人,需要让泗上的法改变,而泗上的法又源于墨家所谓的天志,所以要连墨家的天志一起扑灭。”

  “那么,君上,现在魏国是可以放弃赵国、中山、郑国、陈蔡,而投入十万甲士死于泗上吗?”

  魏击当年在牛阑邑失败,导致了李悝举荐吴起的话像是在打他的脸,对于墨家虽然愤恨,可终究知道墨家守城之术。潡水、援最之战后,魏击就明白这时候一举击破泗上墨家,恐怕非有十万之师不能够成事。

  这魏国的商人投机中山复国,魏击心中愤怒,可是那些魏国的商人居住在陶丘一代,产业也都在那里,抓人都没处抓去。土地又多封给贵族,商人手中土地不多,当真是商人无国,而且国法想制都不能制,因为那些商人在魏国没什么产业。

  魏击叹息道:“如此一来,除非乐羊忠诚,否则中山事就不能解。若是复国,也只能等到赵国的事完毕后,再前排甲士将帅攻占。那么,赵国的事,的确事重于中山事的。”

  公叔痤点头道:“当前吴起私心而谋,欲先灭秦得渭水之原,以绝魏西患,然后再谋中原。文侯否之。若灭秦,非吴起不能。吴起若灭秦,其攻卓著,此人好功名,必求封于渭水。然而秦人得渭水,可列战国。吴起出将入相,能练兵治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变革法度,使国富民强人民效死。这样的人,不能够封于渭水。所以中原借弭兵、先灭秦而霸天下的策略,是不能够用的。”

  “韩赵魏三家皆出于晋,然而三家又不能合力。如当年葵丘之盟,齐桓强于列国,故可成盟主。魏强于韩赵,三晋方可成盟;魏弱于韩赵,即便成盟那么魏国也是不能够答允的。魏国这样想,韩赵也是这样想,表里山河,赵强则魏弱、魏强则赵弱,这是不可能韩赵魏皆强而不内争一致对外的。”

  “如今赵国有乱,西门豹于邺有强兵,西门豹又有贤能,邺南扼中牟而北胁邯郸,此地可攻可守,这是君上可以兵临邯郸的根基。”

  “吴起入秦,虽有大祸,可却也要在数年之后。吴起得西河,杀秦将,追秦公,入秦之后,秦贵人必怨。”

  “如吴起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吴起入秦,秦必不和于国。西河武卒,皆可调往河东,而不用担忧秦人这时候出兵谋西河,秦必内乱。”

  “以西河武卒之强,赵人不能敌,那么公子朝之事可成。”

  “若能得邯郸为贿,以西门豹之能治邯郸。北接巨鹿,平原无险,那么中山与魏连为一体,赵人困于囹圄三面皆围:西有上郡、西河;南有河东、中原;东有中山、邯郸、巨鹿……如此一来,三晋霸业可成,赵人必仰魏之鼻息。”

  “不得邯郸,则中山始终是飞地。得邯郸,有太行之险,太行以东的平原链接中山,日后缓图,皆可归于魏。”

  “赵人受困,只能向北,国力又有公子之乱而衰,魏国霸业可成。”

第一百零一章 泗上火药桶

  公叔痤虽有私心,可这一番谋划也是谋国之言。

  若魏得邯郸,那么太行山以东,就彻底和赵国没有关系了;中山国这块飞地,也能够成为魏国的核心领土,加上西门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郸若能治理的如同邺地一样,那么邯郸就成为魏国在太行山以东和中山国地区的桥头堡,任中山国怎么跳都没有用。

  邯郸是公子章的封地,现在并非是赵国的都城,公子朝用这个来换取魏国的支持,因为支持他的都是旧贵族,不变法的情况下,在贵族们扎堆的中牟作为首都并无阻碍。

  如果能够趁此机会得到邯郸,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届时,邯郸为轴,将中山与魏中原联系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东进,能攻齐;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国争霸;西征,又可以通过西河击秦。

  这对于一个谋求霸权一统、谋求天下的国家而言,在进攻期其实是一个扩张的选择。

  不能说这是四面受敌,因为如果魏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那种势头,这可以叫四面开花,关键就在于魏国本身的实力如何。

  本身魏国就是四战之地,不存在我不进攻我就猫着防守的情况。蜀国可以这么做、楚国可以这么做、燕国可以这么做、秦国也能这么做,唯独魏国不行。

  魏国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势,魏国的强势源于最早变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于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和文化渗透。

  而现在,各国都在谋求变法,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彻底被泗上墨家学派压制,其实魏国的优势已经没有那么大。

  如文侯时候,可以西边抽秦得西河、南边攻楚夺大梁、东边伐齐拆长城、北面灭国取中山……卫、郑等小国瑟瑟发抖忠贞不二,其实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时四面扩张一样的战略。问题就在于魏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四面开战?

  公叔痤也能够觉察到现在魏国的实力并不足以支撑四面开战,其实魏国不弱,只是别国都强了,强弱的差发生了变化。

  所以在北线,公叔痤希望先放弃中山,全力谋赵,因为在北线魏国已经经不起一场双线战争,只能先取其一再谋其二。

  若是文侯的时候,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可能一边干涉赵国内政,一边让西门豹、乐羊就把中山的叛乱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国都不会琢磨着叛乱。

  魏击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赵国的政策的,这是文侯时候就定下的,从赵籍死的那天开始,魏斯就针对赵籍之弟上位这件事开始了谋划,已经十余年,这是魏国不能够放弃的。

  魏击也不想放弃中山,但是公叔痤还是说服了魏击,在北线不要双线开战,先努力解决赵国的事,中山国唾手可夺;赵国的事不解决,中山国也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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