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击又问道:“那么,楚国攻陈蔡、费国邀寡人为君的事,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道:“以魏国论,北为赵、中山;东为齐;西为秦;南为楚、墨。”
“赵、中山已有定计。齐田氏尊君上,不敢轻动。秦人内乱在即,不需防范。那么就需要考虑楚国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晋楚争霸,贯穿春秋。以楚国论,楚国可分为东西两线。东线以陈蔡、泗上、淮北;西线以南阳、方城、昆阳。”
“如今魏国的力量,不足以全线出击,东西并进灭亡楚国,那么就不能不谋划。”
魏击笑道:“此事我知晓。先君夺大梁、榆关,使陈蔡复国,这是在谋求楚国的东线。南阳鲁关之地……嗯,不易攻取。”
当年王子定之乱,魏击为帅,兵败鲁阳,使得一举攻破南阳入王子定的计划破产,也让魏击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败。
魏国因为种种因素放弃了吴起先灭秦后谋中原的战略后,对中原、泗上、淮北这些土地就成为魏国最佳的扩张方向。
包括刚刚公叔痤说起的赵国和中山国的事,都是为这个战略为制定的。
让赵国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赵国,是为了魏国“后方”的稳定。
既然将赵国方向看做后方,那么有后方便要有前线,魏国的前线就是楚国,魏国想要扩张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将楚国分为东线、西线,又说魏国现在的国力不足以支撑在南线的双线作战,那么就只能从东线、西线中选出一个。
原本是挺好选的。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是一个学术组织加一个游侠组织,实力不是很强。
墨家没有占据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鸡的集中地。
宋国、卫国、鲁国,这都是平原地区,极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后的后世,抛却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虑黄河泛滥改道的前提下,鲁西南、河南、苏北,这都是农业时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没有墨家的出现,泗上就是齐、魏、楚等国的角逐地,一个标准的诸夏火药桶。
西线的南阳地区,那是楚国的根基。一旦南阳攻破,那么从鲁阳到此时名为鄢郢的襄阳,都是大平原,无险可守。
南阳方向是楚国的根基,魏国在大梁、榆关方向的优势,楚国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鲁阳,进入驻马店长城,那么相当于直接威胁到楚国的核心,这是楚国必然拼死反击的。
反过来对魏国也一样,要么从南阳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阳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来过几年楚人又打回去,这就毫无意义。现在魏国没有能力从鲁阳一路打到襄阳,这就让魏国彻底放弃了西线,转而将精力投入东线。
东线的问题从墨家开始武装割据之后,就变得相当复杂。
宋国这国,说强不强,说弱不弱,有底蕴有根基,偶尔雄起,那是可以平齐镇楚;一旦雄起的过了头,就会被四面围攻。春秋时代的两次弭兵会,都是在宋国缔结的,宋国的大夫们在春秋乱世中以小国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国之外,鲁国不强,费、薛、滕、邳、邹、倪这些小国,都是在大国的夹缝中求存。楚国、越国、齐国、三晋各方的势力在此交汇,而且都是各国势力范围的最远点,一如后世欧洲的巴尔干,牵一发动全身。
这里但又富庶,尤其是铁器牛耕垄作轮耕出现之后,煤铁徐州、没有黄河水患和盐碱化的鲁西南、黄河没有夺淮入海的淮北,这简直就是最适合铁器时代农耕的土地。
适进入墨家的时候,正赶上晋楚争霸、齐国内乱、楚国内乱、三晋瓦解,谁都没精力将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国缓了口气苏醒过来的时候,墨家已经像是那些索卢参从西方带回的苜蓿,在泗上扎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内清除。
越国一走,齐国觊觎泗上、魏国觊觎泗上,楚国其实也觊觎。
但是适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国分裂,导致楚王现在连陈蔡还未收复,更别提泗上。
越国外强中干,潡水一战露出原形,天下人这才知道原来越国已经不是勾践时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国这边好容易得到了廪丘、成阳,距离泗上陶丘百里之遥,可是适又想办法让魏国面临赵、中山、秦的压力,使得魏国现在也是只能眼馋不能真正去谋取。
公叔痤谈到楚国的东西两线,魏击心中也有打算。
西线南阳,楚国可以走伊、阙方向,进攻洛阳和韩国的精华地。
楚国强,那么韩国就要依附于魏国,大梁榆关在手,楚国从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锁死,想北上只有从韩国、周王室的地盘上经过。到头来最防备楚国的,还是韩国,韩国就得依靠魏国来对抗楚国。魏国和楚国的南阳西线不接壤,而有韩国做缓冲,这是魏国的有利局面。
魏国若是和韩国合力攻打南阳,得到好处的还是韩国,毕竟魏国要经过韩国的土地去打南阳,真要是在南阳打开局面,那是为韩国做嫁衣裳。楚国在南阳势力衰弱,韩国和魏国的同盟就会顷刻瓦解。
楚国的强大,是魏韩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韩之间连接姻亲,都不如楚国的威胁有效。
东线虽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国诸侯对于组织形态的理解,都认为墨家要出问题。
七悟害中选巨子,那选谁?不选谁?岂不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现在墨子去世、禽滑厘威望高,一旦禽滑厘去世,可能鞔之适还能稳一稳,之后岂不是必然内乱?
泗上的局面现在诡异的情况,源于墨家这几年以渗透、传播道义为主。若论实力,把宋、鲁、费等国绑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对手,但是墨家仿佛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还真的和他们结成了非攻同盟,这让这些诸侯颇为不解,可也保证了泗上的稳定。
最强的那个,正常来说是要四处吞并的,墨家这几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灭掉薛、邹等国,可却根本没动手,这就导致了泗上局面的稳固。
这就像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忽然决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稳固。这放到泗上,也是一样的局面。
这种局面下,齐、楚、魏、韩等国,谁都不能先手。谁先动手谁吃亏。
但是各国对于泗上淮北的贪婪,却也一直都在密谋进行。齐国伐最、楚攻陈蔡、魏国从赵国那里换来了廪丘攻占了成阳,这都是在为泗上做准备。
天下诸国,除了秦、赵、燕之外,谁得泗上,谁就是天下霸主。
现在费国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击都是以争霸天下的视角去看,问题也就远比墨家高层担心的要轻微。
费国的事,如果是旧规矩和新文化的圣战,那么对墨家而言就会很麻烦。
如果只是从争霸天下的角度,那么墨家就可以继续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
公叔痤谈到了楚国的东线,其实也就是在说费国现在发生的事,而且是从争霸天下角度的去谈。
魏击想听的,也是魏国怎么做才能从这一次费国之乱中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个魏国当祭品,去当旧规矩、旧文化的殉道者。
第一百零二章 鹬蚌相争
魏国的南线,其实有三个问题。
但因为现在的魏国不可能支撑一场四线战争,所以必须要作出取舍。
酸枣等地的郑人想要复归于郑,这不算什么问题,公叔痤的意见魏击深以为然,只需要放出要换地的风声,利用郑韩之间的三世之仇让郑人觉得:与其归属于韩,不如归属于魏。
这个问题不算,那么剩下的三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中原加泗上,这是魏国放弃了吴起利用墨家非攻弭兵先灭秦后取中原之后的战略重心。
陈蔡问题,涉及到的是魏国以大梁为中心的中原战略,楚国是魏国的第一大敌,楚王攻王子定,这是魏国必然要干涉的。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都是魏韩合力,但是之前魏国的吃相有点霸道,韩国现在是出工不出力。
而且如今想借助这件事,在提醒魏国:让我出力可以,你得让我吃了郑国。不能说我在前面给你当马前卒为你打拼,到头来我吞个郑国你还叽叽歪歪,各种调停。
现在韩国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距离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土地的一河之隔处,魏韩一同出兵,魏国必须得付出代价,默许韩国对郑国的侵吞。
韩国自己可以灭郑,无需魏国帮忙,但需要得到魏国的同意,因为魏国一直不希望韩国吞并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想留到将来自己吃。
但现在,韩国人选了个好时机,魏韩合力干涉陈蔡,再次和楚开战,又提出负黍反叛的事,背后的意思很明确。
魏国既干涉赵国,又要对抗楚国,韩国不出力有些困难:这几年楚国一直在变革,墨家在楚国的活动颇多,加上楚王聘墨家帮助修筑了郢都城、帮着训练了新军,楚国的战斗力比起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王子定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楚王攻城的速度很快,手段娴熟,而且善于利用挖掘坑道和炮击,很明显是有墨家的人参与其中。
但是在魏都的墨者一口否决,只说墨家没有派兵,而且那时楚国内政,墨家不会干涉,墨家只是帮着楚国训练了一下新军为了用来非攻护楚,这一次出征墨者都没有从军为将的。
至于说楚王军中的那些炮手和挖掘坑道的工兵,很可能是一些在义师中服役的人退役后,被楚王聘用的。
亦或者,有些人认为,这件事有利于天下,是自发自愿参与的,这也说不准。
距离太远,又没有实证。
不过,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墨家参与了也好、没参与也好,墨家在这边的使者说的话,那就传达了一个态度:墨家明面上不会参与这一次魏楚争霸,一如上次。
态度很重要,哪怕是真的出兵了,嘴上说没有出兵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操作的空间。
魏击为此问公叔痤道:“那陈蔡事,王子定言有墨者参与,此事卿如何看待?”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怎么看?”
魏击摇摇头道:“未可知啊。当年商丘一战,墨家阵斩楚大司马,与楚几族有仇。王子定咬定说楚声王遇刺是墨家或是宋人所为,而且反对墨家的变革。陈蔡毗邻于宋,接近于墨,墨家肯定是不喜欢熊定的。”
“但是他们又说没有参与,或者说是一些人自愿参与的。这是墨家不想与我们为敌?”
公叔痤笑道:“正是此意。若不然,以楚、墨合力,攻打陈蔡。君上以为,现在我们会得到什么消息呢?”
魏击笑道:“若是那样,熊定怕是已经逃亡到寡人身前了。”
公叔痤也笑道:“正是这样。这样陈蔡稳固,我们就算想要出兵,只怕也来不及反应。可见墨家是不想和我们为敌的。至于陈蔡那些攻城的炮手工兵,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墨家派去的,都不重要。”
“有,我们假装不知道。没有,我们就真的不知道。那么,陈蔡的事,就是魏韩和楚之间的事。若是我们质问,或者说我们知道了还说出来,那么陈蔡就是魏韩和墨楚之间的事。”
“君上只怕不愿我魏之甲士,面对楚人车广、墨家义师吧?”
魏击点头道:“不愿。难敌。那么,费国的事,又怎么说呢?他们投靠寡人,而且寡人欲得泗上,这正是个机会。可费国紧挨墨家之地,我只怕此事恶了墨家,到时候他们与楚人合力……”
“若是放弃费国之事,这就像是有脂肉就在嘴边,却非要丢弃不食,寡人心有不甘。”
天下间最肥的肉,就在泗上,泗上以北的陶丘,更是天下之中、膏腴之首。公叔痤自然也希望自己为相的这些年,能够取陶丘为封地,据说陶丘每年所收的工商税便可让陶丘及得上三万户别处的封地。
泗上、中原、淮北,这是魏国争霸天下所必取的。前提就是对赵、中山的战略完成,占据大梁,继续扩张。
魏击说这是一块肥肉在嘴边,公叔痤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但公叔痤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想法,而是说道:“前些日,臣自无聊,夜半看书,看了看墨家泗上乡校的蒙童课本,有个故事很有意思,请臣为君上讲述。”
魏击大笑道:“卿亦看墨家之书?”
公叔痤拜道:“《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击点头,便请公叔痤讲述。
公叔痤笑道:“那墨家的课本,多用乡间土语,非是雅音,而且皆是口语,都是些孩子学的东西。臣请转述为文。”
“曰: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墨家课本上,称之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一样的故事。”
“现在费国之事,齐国也有参与,墨家也未必就能容忍齐国占据,所以这正是一个机会。”
“君上欲得泗上,齐人难道就不想得吗?”
魏击叹息道:“这田和封侯事,还是我请于天子,只是他既封侯,也未必就肯听从于我。”
公叔痤道:“那是必然不会听从的。昔年晋文逃亡,娶秦姬,又赖穆公之力上位。难道秦晋之间,便无争斗了吗?齐国欲得泗上,正如饥困之人欲得食物。”
“现在齐国既要出兵,正是鹬蚌相争,君上可坐得渔翁之利。”
“欲得利,这件事不能不参与,否则便师出无名。可是要参与,又不能使得墨家和楚合力,坏了陈蔡事。参与的时候,又需要想办法让齐国倾尽全力,才能削弱齐国,为君上将来据成阳、廪丘而得泗上做准备。”
“若齐与墨家相争,筋疲力尽,君上有成阳、廪丘在手,陈蔡之事平定、赵国之乱平息,泗上又不会飞走,岂不是终究是君上所得吗?届时便无理由,又能如何?我自强盛,心欲取之,谁敢不服?”
魏击大喜道:“我闻鹬蚌相争之言,亦有此意。卿深知我心。只是我恐鹬蚌虽争,却不尽全力……如何让齐国尽全力呢?”
公叔痤道:“泗上,齐人欲得、君上亦欲得。齐人知君上欲得,君上亦知齐人欲得。但是,齐人因为当年伐最之前,恐怕对墨家军力有所忌惮,所以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又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后,与墨家全面开战,倾尽全力。”
“墨家行事,难以琢磨,齐国行事,却也诱惑。”
“如何让齐人不忌惮墨家的军力?这个就需要君上修书田和,说费国之事一定要管,示意魏韩与齐合力,分土于费。君上之书,必定让田和有所底气,不惜与墨家开战。”
魏击叹息道:“只是既要费心于赵,又有中山之乱,还有陈蔡之盟……恐怕不能够出太多的兵。而且,若是出兵太多,又怎么能够让齐国消耗国力呢?”
公叔痤笑道:“君上修书于田和,那是让田和敢于开战。可是,君上随后又修书,就说调集甲士粮秣需要时间,又说西河武卒移于河东少说半年时间。请齐侯稍等半年,到时候合兵一同出击,到时候一人一半。”
说到这,魏击已经醒悟过来。这西河武卒要用于赵地,不可能用在费国方向,至少此时不能,那么这么说其实就是在诈骗田和。
果不然,公叔痤道:“西河武卒之强,天下皆知,君上这么说,田和必然已经君上要将精力放于泗上。一旦武卒抵达,一人一半,齐国只怕不甘。”
“君上这么说,齐侯更加确信,君上一定会出兵,那么田和会想,一旦和墨家作战不利,我们魏国也会援助,所以这样更加助长了他出兵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