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这番话以大国攻伐小国是大错为起点,举了许多好战亡国的例子,以证明非攻之义。
田午无需赘述,又道:“如今费国诸大夫愿意投靠齐国。那么这件事,就是齐国的事,与墨家何干?”
“费国只余都城,他们自参加那非攻同盟,我们只要不侵犯费国都城,便是齐国的内政。墨家曾言,不干涉各国内政,这是他们的义,难道他们自己会违背吗?”
田午的意思,就是说现在是费国的大夫投靠了齐国,那么诸如武城、筑虎等城邑,都是齐国的领土了。
费国的领土就剩下了费国都城那么点的地方,那里的人愿意加入非攻同盟,由他们去。只要到时候不去攻打费国的都城,那么就是非攻。
如果说费国都城的民众进攻齐国的城邑,这就是侵略,以墨家的道义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合理性?
被众臣和田昊派系的人支持立为太子的田剡出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墨家行事,虽有规矩……可终究是人定。若是墨家万一出兵,以义师志强,齐师恐难抵挡。”
伐最之战,是田剡之父这一世最后的败笔,鲁国请求墨家出兵以全非攻之义,墨家六个师击溃了齐国五万大军。
战后,却又将复活的齐国士兵释放,将齐国士兵的尸首返回,顺带着做了一波宣传:这一次杀害他们的,不是墨家的义师,而是发动不义之战的齐侯。
这对于刚刚解决了田氏代齐问题的田氏而言,不得不说是个沉痛的教训。
田剡又道:“墨家,猛虎也,不可招惹。”
田午嗤笑道:“墨家无非有火器之利、铜炮之强。如今齐国亦有炮,泗上学成过来的士人亦有懂几何九数之学者,兄长何故畏墨家如虎?”
“况且,费国之事,非是叛乱弑君那么简单,你们也都听到了费国发生的那些事,那些所谓宣言……句句可诛。”
“费国与齐相近,若费国事成,只怕齐境千里也不安稳,此事不可不解决。”
这几年齐国也进行了一些军事变革,技术含量其实很低的火绳枪基本上和弩同时出现,井田制的瓦解,使得投射兵力急需扩充,弓手依靠原本的乡射、养士等方式完全不够。
火绳枪取代了刚刚出现的弩,成为了一种更为方便的兵器,可以快速地扩充弩兵部队,正是赶上了一个各国开始发展弩兵的时候,传播的极快。
青铜炮的铸造,在发达的青铜制造工艺和铸钟技术之下,也不是什么难点。火药的配方虽然各国都还不清楚,难以配比,但是从泗上那边也买了足够的火药,每年大额的交易中都有火药贸易。
齐国又是个重商国家,每年暗地里运送到齐国的火药也有不少,齐国的军队也在逐渐变革。
伐最之战,墨家的守城术和炮击给齐国留下的深刻的印象,这些年也算是猛醒过来,不断追赶。
伐最之战,说到底是田昊的失败,田和虽是齐侯,但是家族政治之下,正如当年项子牛侵鲁一样,都是田家人,项子牛侵鲁之事只是和齐侯打了声招呼,各地封君有一定的开战权。
田昊本来适准备侵犯一波鲁国,拿下富庶的桑丘、菏泽以及大野泽周边的土地,从而使得齐国在中原打开局面,也为自己一系争取更多的封地。
可不想那场失败导致了田昊的威望和势力收到了极大的损失,鲁西南地区仍旧在鲁国手中。
这一战也有地形的因素,想要吞并鲁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就必须从鲁西南平原进军,否则鲁国有山区可守,实在艰难。
越国这几年势力衰退的厉害,可是墨家在那边支持,从莒地沿着东海扩张很难。
中原地区,卫国又是一个火药桶。赵、魏、齐三国围在卫国四周,那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国这几年的国民议政承诺非攻,墨家和宋国的关系割舍不断,北面的燕国倒是可以打,但是鲁国这边的局面不打开,也最好不要招惹。
不是说考虑到墨家的非攻之义,而是考虑到攻打燕国的话,魏、赵、越、韩等国,绝不会放弃机会在背后捅齐国一刀。
伴随着铁器牛耕的出现,如今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是宋、卫等泗上之地。
魏国想得到、韩国想得到、齐国也想得到。
碍于墨家在泗上,使得各方平衡,说都不能够有动手的机会。
各国的矛盾又不太可能调和,譬如几家合力瓜分泗上这种事,二十年前有机会可是都忙着内斗没空出手,现在不内斗了可墨家在泗上那边经营的太好谁也不愿意出全力。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那也是短暂崛起之后平齐镇楚,最终天下诸国瓜分了泗上之地。可那时候墨家已经消亡,现在墨家不但存在,而且已然成为天下七雄之一,背后楚魏之争还未结束,各国都是心怀鬼胎想捡便宜,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不义”之国。
齐国东线南下,有沂蒙山相阻;中部有泰山。想要染指泗上,要么言东海,攻琅琊,破越国;要么绕开山区,得到大野泽、菏泽等地的广阔平原。
鲁西南是通往徐州、泗上、中原、大梁等地的毕竟之路。
得到费国,等同于齐国获取了在泗上的立足点,四面包围鲁国,使得鲁国成为齐国的附庸;又可以在泗上扩大影响力,一旦时机来临,真要是天下瓜分泗上的时候,也能够吃最香的一口。
齐侯田和挥手制止了儿子和侄子之间的争论,缓缓说道:“费国之事,寡人是一定要管的。”
“费国大夫无可依靠,求助于寡人,寡人不管,天下若再有这样的事,谁人能求援于临淄?”
“况我授侯位于天子,理应维护礼制。费国柘阳子弑其君,这是应该诛杀的,这样的人不诛杀,天下将无礼法,岂不是人人欲弑其君?”
他这是已经坐稳了位置,得到了周天子的许可,若是放在十年前说这话,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即便这么说,他也只能说柘阳子弑君这个事,而不能说费国民众暴乱这件事不对,终究他也是这么上台的。
费国的那些贵族希望投靠齐国,同时又希望魏国能够为他们伸张正义,因为魏国此时算是天下霸主。
这是田和所不能忍受的。
魏国已经在大梁等地开始扩张,陈蔡复国王子定自立的楚,那就是魏国的附属;卫国这几年弱的仰魏国鼻息成了魏国禁脔;郑国在驷子阳死后三分如今有二都归属于魏韩。
得大梁,又有当年公孙会叛逃带过去的廪丘、后面得到的成阳……
成阳故址在菏泽的胡集镇,距离菏泽也就四十里路。菏泽之南,便是天下之中最为富庶的陶邑,成阳、陶邑相距也不过百里。
现在魏国已经开始染指泗上,只要有机会,一旦泗上出现什么变故,便立刻可以挥兵而下。
换句话说,魏国的城邑,距离墨家第三师驻扎的营地,只有七八十里距离,两三天就能赶到。
而齐国因为伐最之战被怼了回去,现在想要攻鲁西南,魏国立刻就警觉。齐国在东海一线莒城方向,又根本不能攻破墨家和越国联军。想要染指泗上,又不被魏国反对,那么费国之事就是最好的机会。
看上去,为了防备墨家的激进思想,魏齐应该都是盟友。
可真要是想扩张,最先要提防的就是盟友。
背后捅刀子的事……春秋做了太多。莫说这种事,当年智伯围晋阳,智、韩、魏三方联军正合作着呢,真真正正的盟友,一转身韩、魏就在战场上插了智伯一刀。
这年月……谁也信不过谁。
费国的事,给齐国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不会被魏韩干涉的染指泗上的机会,正可避开敏感的火药桶一样的鲁西南地区。
第九十九章 魏
因而田和不会放弃。
不但不会放弃,而且要比魏国反应的更快,他担心的是魏国趁此机会插手,到时候在泗上之地立足,就更难对付了。
在墨家看来,魏国现在有五路围攻十面埋伏之势,也就是三五年之内死狗一条。
可在齐国看来魏国仍就是天下霸主,四处扩张。
西河敌秦、越过太行灭中山、攻南阳、吞郑地、扶植陈蔡伪楚、占据廪丘成阳、顺带还能干涉一下赵国内政……
四面出击,战略的全面扩张,背后隐藏的也是墨家看到的巨大风险。
然而田和尚未看清楚魏国面临的危机,这些年习惯性的思维已经限制了他,魏国无往不胜、无往不利、攻无不克、灭国如儿戏,而且有传闻魏国准备迁都大梁以谋中原……
这一切都让田和觉得,费国这件事错过了,泗上这块肥肉自己就永无机会了。现在这块肥肉有墨家这个硬骨头,可墨家的新政是否能够持久?这种选人为巨子的制度会不会出现诸如各国公子之争一样的内乱?将来一旦威胁到各国的利益会不会各国合力瓜分?
这都是未来和将来要考虑的事,甚至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田和已老。
所以他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为如今已经是自己家的齐国考虑,所以必须要考虑的久远。
他自己还能活几年?
自己死后,侄子上位,儿子如何才能干掉自己的侄子?
自己死后,哥哥那一派系的大夫们,如何才能削弱他们的力量?
想集权,没有威望、没有军事实力的威慑,能够做到吗?
不打仗,怎么集权?不扩张,怎么让那些外姓贤士有出头之日,从而形成依附于国君的非贵族的力量来对抗家族庞大的亲戚们?
这一切,田和所考虑的都没错。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墨家的态度,知道魏国的态度,才能够作出最终的决定。
儿子说的没错,一旦那些大夫贵族投齐,那么费国的事就是齐国的内政,只要不主动进攻费国的国都,这件事似乎也不会扩大。
只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先在费国站稳脚跟,那就是自己死前为家族后代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思虑许久,田和道:“此事还需遣派使者问询一下墨家,再修书与魏侯,朝拜于天子,说明此事是为义、礼,非为齐国之利,寡人之私。”
……
魏都。
宫室之内,人声鼎沸,群臣议论。
中山国起兵,泗上那边商人成立投机公司的消息传到魏国的时候,中山国那边的遗老贵族已经从山中走出,攻破了九门、肥、昔阳等地,公子挚告急。
赵国公子章上位,公子朝作乱,阙与、葛擘、武安等邑纷纷起兵支持公子朝,公子朝频繁遣使来魏,诉说与魏交好之意,一旦事成愿意割邯郸为谢。
楚王亲帅新军三万、铜炮二十门攻陈,楚王子定修书告急,请求魏国出兵援助,并说墨家似有插手,其破城之术迅疾如雷不能挡,背后必有墨家指点。
又有消息传来,吴起等人已过丹阳,不日将入秦,楚国遣使一同入秦,以修秦楚之好,秦君欲娶楚姬为妃修秦楚之好。
韩国负黍又反,郑人欲归负黍于郑,魏国吞并的酸枣、阳武等郑人也传来希望复城于郑的消息,人心不稳。
这是魏击上位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且在危机竟然是毫无征兆地在一年之内爆发,魏击已经数日不能寐眠。
文侯之时,虽然也是四面出击,但是那时候国力正盛,而且魏国率先改革,国力远胜于别国。
可魏击继位之后,文才武略皆不及其父,那些文侯开创的霸业,到了他手中,已然成为一种负担。
今日又有齐国的急信、费国贵族的请求,这些事聚在一起,让魏国上下出现了阵阵混乱。
魏击询问公叔痤道:“昔日季充君、翟璜为相时,能够在危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化解。现在您成为了国相,国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难道您不应该为寡人分忧吗?”
公叔痤也知道今日的事,也是自己处境的危机。
虽说逼走吴起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魏击不信任这些外姓人,自己如何能有机会上位?
现在魏侯质问自己,仿佛是这都是自己的责任一半,公叔痤心中虽有怨言,可脸上却不能表露。
他行礼之后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些事不能够不一一分清。”
“最轻之事,当属酸枣、阳武郑人之乱。此事可解,又无需魏国之力。”
魏击问道:“如何做?”
公叔痤道:“韩郑之仇,已历三世。郑人仇韩。我魏国虽取酸枣、阳武,但是只不过是新土之下,郑人难服,时日一多,便都会服于君上。”
“如今韩迁都阳翟,距郑不过一河之隔。负黍又反,韩请求伐郑,君上不欲韩人得郑之余地,故而不许。”
“今日事急,可默许韩国侵郑。酸枣、阳武之地的郑人,必心恨韩,宁可投靠我们,也不愿意被韩国吞并。不若我们放出风声,只说韩国要换地,以少曲、野王换酸枣、阳武。郑人闻之,必愿归魏而不愿归韩,此地民心可稳。”
魏击听罢,拍手道:“相国之言,当真高见。此事可解,那余下事,孰轻孰重?”
公叔痤又道:“中山国事,为次轻。”
魏击摇头道:“公言大谬。我昔年为将,为先君攻取中山。中山地阔千里,人口数十万,又有太行之险、平原之沃。北可制燕、东可捍齐,西可迫赵。”
“中山于魏,一如代于赵、大梁榆关于楚,这怎么能够放弃呢?你怎么能说这是次轻之事呢?”
公叔痤道:“欲攻中山,必经赵地。赵公子章素来不遵三晋之盟,他既为君,如何能够允许魏军过境?”
“若公子朝上位,中山纵然复国,难道君上可以攻占一次,就不能攻占第二次吗?”
“所以,中山国之事,其实是赵国事。赵国事定,中山国可定;赵国事不定,中山国不定。是以我说,中山国事,为次轻。”
“赵国不定,三晋之盟土崩,中山便不复归于魏。”